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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七章 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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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夫人虽出身名门大族,但纯以书艺擅名,也以此授徒,而且还教出了一个书圣王羲之。

    可是这位足以作为我国女性书家冠冕的奇女子,其艺其实仍是个谜。一方面,《书后品》说:“卫素负高名,正体尤绝”,似乎呼应着《翰墨志》的讲法;一方面却又有人以仙女舞姿来形容她。

    依前者,卫书应是清劲古拙的,因为钟繇即以瘦劲古雅见长。依后者,则她应是流美妍媚的。

    一偏阳刚、一偏阴柔。

    到底哪一种才是卫夫人的真正面貌呢?

    世传卫夫人另着有《笔阵图》。

    这是流传极广的书法诀要,也是“永字八法”的前身。

    由这篇文章,不难看出她的笔法主张。

    但是,这幅图也是个谜,作者究竟是不是卫夫人,颇有争论。

    或题为王羲之,或云为六朝人伪托。

    大抵是因她名高,又曾教过王羲之书法,所以这篇教人如何写字的文章,大家就都说出于她之手了。

    但假若此图真为卫夫人所传,或属于她这一脉的笔法,则卫夫人就只能是刚劲的风格了。

    因为此图将书法写字比拟成打仗,要持笔去破敌阵,故笔锋即刀锋,一点如高山坠石,一钩如百钩弩发、一折如劲弩筋节、一撇如陆断犀象。

    一刀斜劈,要能斩断犀牛大象,那需要多大的气力?

    因此她说:“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

    可见这完全是讲力道、极雄强刚劲的书风。

    此图又称为“笔阵出入斩斫图”,正可见其用心之所在。

    在卫夫人以前,书艺确实也是以雄健为主的。

    蔡邕之前的王次仲,《书断》说他“奋斫扬波”“交戟横戈兮气雄逸”;张芝,羊欣说他“精劲绝伦”。

    蔡邕的字,《述书赋》说他“启戟弯弧,星流电转”。

    魏晋间名家,如韦诞,梁武帝说他“龙威虎振,剑拔弩张”;皇象,羊欣说他“沉着痛快”;晋元帝,《述书赋》说他“如发鉶刃,剑客得志”;索靖,则自称他是“银钩虿尾”;又傅玄,唐人评为“如项羽投戈,荆轲执戟”。

    凡此等等,俱可见论书重视骨体、气势、力道,是汉魏两晋的主流。

    据《书史会要》云:“王旷与卫氏,世为中表,故得蔡邕书法于卫夫人,以授羲之”。

    卫夫人之法,无论传自蔡邕抑或钟繇,遂都不能不是雄强的。从这一方面看,卫夫人以斩斫论书,也可说是渊源有自的。

    然而,在大潮流中也不是没有小支流。

    在雄强的书风之外,也仍有一些表现为柔美的作家与作品。例如张芝的弟弟张昶,风格就与老哥不同。

    《书断》说他“虽筋骨不及,而妍华继之”;《书后品》说他“西岳碑,但觉妍冶,殊无骨气”。

    这显示此时也存在着一种妍媚的书风。

    其后有刘德升,据说是行书的创始人,《书断》亦谓其书“丰赡妍美,风流婉约”。

    这也是妍美的。

    大抵劲健之书,强调筋骨;妍美之书,则有肉感。

    所以用“丰赡”来形容妍美,而说此类字的筋骨较弱些。

    妍美之书,亦因此而较肥;劲健之字,因此而较瘦。

    瘦硬显骨力、丰润见姿态故也。

    卫觊是瘦劲的,羊欣说他“草体微瘦”,《书小史》也说他“草体伤瘦”。

    钟繇亦瘦,羊欣云:“繇与胡昭俱学于刘德升,而胡书肥、钟书瘦”。

    由此可知其时肥与瘦、筋骨与肉、刚健与妍美已渐渐形成一种对比了。

    卫恒的字,似乎就是偏于妍美的。

    袁昂书评,谓其“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书后品》说他“纵任轻巧,流转风媚”。

    若如此,卫夫人由此渊源而得柔美之风,也非不可能之事。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书写,本来就具有男性的意象。

    笔,仿佛***在无抵抗、滑如女儿肤的纸张上进行书写,而且展现雄强、刚健、劲力等雄性特质,对女性书家来说,乃是本质上不公平之事。

    所以女性若能发挥其女性特质,改变这种**书写的性质,转换成一种女性书写,体现出阴性风格,才能称得上是独立的女性书家,而非仅在模仿男人、或学习男性书风的格局中讨生活,把自己驯化或改造成一位“入阵斩斫”的刀锋战士。

    因此,从这个观点说,卫夫人若真能展现出“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之姿,反而是值得称道的。

    当然,传统书论者不会这么认为。

    传统书论不见得都是大男子主义,但书法这门艺术是以线条为其基本构成元素的,线条讲究刚、雄、有力量,是其基本要求。

    为什么不以软线条为主,而要强调线条的硬度呢?因所用之毛笔本是软毫,软毫写在软纸上,当然会以劲健有力来表现其工夫。

    线条无力就不会好看。

    唐太宗批评萧子云:“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说他无筋骨(见《王羲之传论》),就是据此而说。

    其次,字被拟象为人,一个人若骨架子不佳,站立坐卧也均不会好看,所以论字以植骨为先,强调骨体、骨法,也是很自然的。

    在这种情况下,书法的评价标准,往往就会重阳刚而轻阴柔。

    卫夫人入阵斩斫之说,广获推崇,即由于此。

    那么,我们要赞叹卫夫人以一女子而传雄健斩斫之术,为百代宗师呢,抑或要遗憾她未另立一宗,以阴柔妍媚自别于刀戟斩斫之队?

    还是要惋惜她毕竟是个女人,写字仍不免于柔婉?

    或者,索性要称扬她的柔美?

    在此,显然吾人极难予以论断。

    不过,也许这是个有意义的矛盾。

    卫夫人书,既有人认为它刚劲,也有人觉得它柔美,她徒弟王羲之的情形不也一样吗?

    梁武帝曾说王羲之“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唐人书评,谓其“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头上安点,如高峰坠石;捺一偃波,如风雷震骇”,也特别指出它雄强的性质。

    但陶宏景即曾说过羲之《乐毅论》《太史箴》等“笔力妍媚”。

    后来传世书迹,确实也偏于秀美,以致韩愈批评“羲之俗书趁姿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