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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像章、螺栓做的万能钥匙,这些在五环啤酒厂酿酒罐里发现的证物,正在李永水和杜子辉的故事中,一一得到对应和印证,而那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大江估计,上面几个看不清楚的小字应该就是“北京汽车三厂建厂纪念”。可奇怪的是,按理儿,这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大江几乎可以肯定,死在酿酒罐里的,应该就是三十年前就被大家认为投井而死的伍文翰。但是,大江的内心里没有一点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一种痛入骨髓的惆怅,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
大江瞟了一眼小雷,似乎小雷也情绪不高,一边听杜子辉的故事,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伍文翰留下来的设计图纸。
杜子辉并没有理会他们俩情绪的变化,一边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边继续讲着。
“伍文翰应该是一直回避着外面的世界,这也难怪,他变成了那个样子,受了那么多冤枉,吃了那么多苦,一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所以,他只有来找永水拿酒的时候,才会现身,而取了酒以后就匆匆离开。外面的人没人知道。”
“可是后来,伍文翰的酒量变得大的惊人。我在永水家的院子里,亲眼看到他自己灌下整整一瓶高度的老白干,浑身都冒着热气,但人一点儿事都没有,两米多高的围墙,一跃而上,沿着小平房的屋檐一路跑下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们当年在一起时,一两白酒就足以让他睡上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化。”
“但伍文翰这种喝法,我和永水也受不了。七十年代时,白酒、啤酒什么的都是凭票供应,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我们两个那几年基本把酒给戒了,全攒着给伍文翰,周围的亲戚朋友,能找的都找了,但就是这样,也不够他喝的。”
“估计伍文翰也明白我俩一时弄不到太多酒,于是我们这一片儿的商店、食堂甚至住户家里,时不时就会丢一些酒,我们知道是伍文翰做的,他管永水要螺栓就是准备做一把万能钥匙。当年在汽车厂时,他就做过一把,看上去并不复杂,但能开所有车的车门。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根本没机会和伍文翰沟通。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听你的。就这样,一直到了七六年时,偷酒的事才算暂时停下来。”
“七六年?”听到这里,大江和小雷都愣了一下,小雷反应得快一些,连忙问了一句:“是因为唐山大地震吗?”
杜子辉点了点头,刚发生地震的时候,大家都慌了,虽说倒了一些平房,但破坏不算严重。大家都到外面的马路上搭地震棚,又忙着清理渣土,修补厂房,恢复生产,所以杜子辉和李永水都没有注意到伍文翰很久没有出现了。
后来他俩琢磨着,也许是大家都住到街上的地震棚里,伍文翰觉得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而留在了藏身地。可转眼大家都离开地震棚,回四合院去住了,伍文翰依旧没有出现。杜子辉和李永水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就把存的酒都摆在院里,可一星期、一个月、小半年过去了,酒瓶没有被动过。
杜子辉和李永水跑到了啤酒厂的那口古井旁,熬了几个晚上,等着。他们朝井里喊了很久伍文翰的名字,但没有任何的应答。后来,他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推测,地震时,井下发生了大面积的坍塌,伍文翰被埋在了里面。但这井太深,两个人又没有工具,根本没法下去查看。而且根据地震的时间,井下已经垮塌半年多了,如果伍文翰在里面,也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两个人在井边痛哭了一场,把之前存的酒都祭拜了伍文翰,这才离开。
日子一晃又是半年多过去了,李永水在一个清晨忽然发现自己的窗台上有个小铁皮盒子,里面有一小根金条,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只写了一个字“酒”。
伍文翰没有死,李永水兴奋地找来杜子辉,两个人东奔西走忙活了一天,找来了十几瓶白酒,放在院子里,等着伍文翰的到来。
入夜之后,院里的气温下降得很快,李永水和杜子辉蹲在院里,人已经冻得快没了知觉,伍文翰并没有出现。李永水熬不住了,先回屋休息,商量着过会儿再来替杜子辉,杜子辉就靠在门旁边,倚坐在地上,守着院中那一箱子酒。
杜子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过去的,大约凌晨三点,他被酒瓶的撞击声惊醒,睁眼看时,却被眼前的伍文翰吓住了。
伍文翰正艰难地抱着纸箱,朝院门外走。但与一年前相比,伍文翰似乎衰老了很多,背驼得更加厉害,头颈似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被压得快垂到了胸前。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头颅的形状,像是被压扁了一般,连五官都挤变了形。
他头上和身上浓密的毛发,很多地方开始大块大块的脱落,露出暗红色的血痂,有的地方还有长长的伤口,交错纵横,显得触目惊心。他走路的样子更是奇怪,已经不是一瘸一拐了,好像是所有的关节都变形了一样,每挪动一次身体,都要靠调整重心,之后几乎半跪在地上,依靠膝关节和肘关节支撑,缓慢地挪动。那样子,像是久病初愈一般。
更令杜子辉惊讶的是,伍文翰抱着纸箱的手。这手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人类的手,除了遍布毛发之外,它的形状像是被拍扁了一般,比常人的薄很多,又要大上一圈。好像是一个布满锈迹的铲子,特别是上面的指甲,又黑又长,是平常人的两倍大,在深黑的夜色里反射着淡蓝色的光芒。
总之,面前的伍文翰让杜子辉觉得非常的陌生,这种陌生并不来自于长久的未曾相见的疏离感,而是一种来自于骨子里的,两个不同物种之间的不信任感。杜子辉并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但他能感觉到伍文翰的身体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也许这些问题与他消失的这一年的时间有关。
杜子辉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伍文翰的手腕,对他说道:“文翰,你病得很厉害,你不能走,我们明天得去看病。”
伍文翰转过脸来,他满脸的毛发比以前更密更长,几乎将双眼完全遮挡起来,看不出什么神色,但他的喉咙里发出不断的呼呼声,既像是动物发怒前的示威,又像是一个古稀老人在喉管深处反复说着“不,不。”
杜子辉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自己的手臂传导而来,对伍文翰而言仅仅是一个挣脱的动作,但对杜子辉则像是被重锤敲在手腕上,杜子辉几乎是横着平飞出去,重重的摔在院中的青砖地上。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灌了下来,杜子辉感觉面前的已不是伍文翰,而是一头没有情感,没有意识的野兽。
伍文翰走了,杜子辉跌跌撞撞回到屋里,他看见李永水就在窗前站着,默默地看着院墙外无尽的黑暗。
他们俩个一夜没睡,他们担心缺酒的伍文翰会越来越频繁地现身大杂院。在他意味渐渐不清晰时,攻击性反而会越来越强。而撞上伍文翰的人,跟本无法分辩他是人是鬼,最终,会发生对这偷酒怪物的围剿,真到那时,李永水和杜子辉想救也救不了了。
最后,还是杜子辉想出了个办法,编造一个酒神的神话。故事很是简单:之前,附近居民区里丢失的酒,是因为平日里大家不敬酒神,而招来的惩罚。
这位酒神当年就曾帮合而盛的大杨,二杨开凿过甜水井,这一大片盐碱地里,也只有这一口甜水井,后来大杨二杨每年五祭,用好酒祭拜酒神。
那个酒神并不像传说里张果老,汉钟离那样仙风道骨的样子,相反,长得凶恶恐怖,浑身红毛,巨眼巨嘴,力大无比,又可以翻墙走檐,来无影去无踪。
得罪酒神,家里丢几瓶酒是小,不思悔改,会有更大的晦运上门。
祭酒神其实也很简单,只要重要的节日,或者家里有喜事的,院门口摆瓶酒,就算祭拜了。而第二天清早,门口的酒不见了,便是被酒神收了去,可保全年的平安。
老实说,杜子辉编造的酒神传说非常的拙劣,漏洞百出。但那个时候,确实有很多老住户半夜撞见过伍文翰,撞见过他近乎于鬼的样子。人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一方面心怀恐惧,另一方面总要找出个说法,哪怕这说法再离经叛道,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再加上那些年,冤死的,武斗死的,想不开自杀的人太多,人会在不知不觉间,信冥冥中的天意,信虚无缥缈的鬼神。
(申子曰:“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其知见,人饰之;不知见,人匿之。其无欲见,人司之;其有欲见,人饵之。故曰:吾无从知之,惟无为可以规之。” -- 《韩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