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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环啤酒厂酿酒罐陈尸案,在井下地宫被发现后的一个多月里,便消无声息,再无人提起,就是厂里的职工大多也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韩教授带领的研究人员,在井下足足工作了半年多的时间。这期间,五环啤酒的老厂全部停工,而被刘厂长寄予厚望的高端原浆啤酒也胎死腹中,半年之后,韩教授的调查结束时,从井下清理出来的东西足足装了一卡车,而随即,那口井便被永久封存了。
这些,还不是最令刘厂长沮丧的,他真正担心的事发生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环啤酒厂酿酒罐里泡了死尸的事,不知被谁编出了几个新的版本,什么啤酒厂职工失足落罐,什么百万富翁被疯狂碎尸沉入酒罐,什么啤酒厂情杀案一罐沉两尸,谣言重新在北京的街头巷尾被疯狂传播着,刘厂长知道这是竞争对手在下面动的手脚,但对小道消息的控制则显得有心无力。
五环啤酒请了市公安局的领导出面,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酒罐泡死尸的谣言,又花了大价钱,在各个主流媒体上大作品牌形象广告,但这反而成了议论者新的口实,五环啤酒弄得越描越黑,在竞争对手的推波助澜下,死尸事件演变成了众多消费者对五环啤酒的集体臆症,那股被想象出来的腐尸气味,让五环啤酒最忠实的顾客也听之胃痛,弃而远之。
建立一个品牌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持续不断地投入,还要有非常的运气和手段。但要想毁了它,就容易得太多。
不到半年的时间,五环啤酒的品牌遭受致命的打击,以前厂门口天不亮就排上队,等着拉货的卡车,现在消失不见了,聚在厂门口的反而是大批的原料供应商,要款催债。在他们看来,什么百年老店,什么国企诚信,抵不上市井的几句流言。
刘厂长被催债的堵在厂里一次,整整两天出不了厂门儿,本来,五环啤酒的利润状况良好,现金流充裕,可恰好赶上厂子大规模扩张,收购了很多地方小厂,不但要代偿负债,还要进一步投资扩大生产规模,重建销售渠道,资金一下紧张起来。
本来,只要五环啤酒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暂停一些收购项目,集中回收资金,付一部分原料款,安抚一下供应商,这难关也是能渡过的。可关键时刻,刘厂长棋错一着,他被供应商堵了一次之后,就离开了北京。本来是早安排好的,他必须去一趟内蒙,完成一次重要的收购谈判,可他的离开,很快就成了点燃供应商怒火的导线,所有人都认为刘厂长是在有意逃避,五环啤酒肯定是出了大问题。
供应商不再供应原料,经销商不再进货,消费者对传言开始信以为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让五环啤酒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此时,连厂里自己的员工都在担心,厂子恐怕过不了这个坎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曾经的市场龙头,行业巨挚,竟然市场上再见不到它的产品,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不可思议,所有的传言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真实。
市政府,相关主管部门,五环啤酒厂紧急开会,五环啤酒毕竟是行业名片,老字号的招牌,它出了问题,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就不仅仅是个管理问题、产品质量问题能够遮掩的。
没人知道那天连续性的闭门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大江他们就接到通知,抽调分局的大部分警力,劝走在啤酒厂聚集要债的供应商和经销商,维持工厂正常的生产秩序。而上级主管部门也开始介入进来,帮助五环啤酒做供应商的工作,甚至开始要求机关企事业单位带头购入啤酒,一场自救工作全面展开。
但奇怪的是,这些行动仅仅一周之后就偃旗息鼓,又是一次工作会议之后,主管部门似乎有了新的想法,不知是何种力量介入进来,此后的会议竟然将五环啤酒厂的领导排除在外。紧接着,刘厂长不再出现在工厂里,整个厂子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很快工厂便被通知停产整顿。
大江在厂里呆了几天,亲眼目睹流言在人群中传播放大的威力,他曾经坚定的认为,五环啤酒面临的只是短时间的阵痛,这么大一个数千人的企业不可能一下子就垮掉,但很快,他就发现厂里唯一还在正常运转的,只剩下了韩启明教授带领的井下团队。
而更加巧合的是,就在韩启明教授工作完成后的一周,对于五环品牌命运的裁决做出了:借这次事件,彻底合资改制,出让大部分股分给一家外资啤酒企业,借助外资企业的资金和管理能力,全面提升产品质量。而这个决策,又被堪称神速的贯彻执行了。不到三个月,合资协议签署,五环品牌变成了某外资啤酒厂的子品牌,从此被束之高阁,再未出现在市场,而五环啤酒厂的生产线开始全力生产合资洋啤酒。
一夜之间,大江他们的工作又变成了安抚啤酒厂的离退休职工,因为只有他们对一个百年品牌的消失,痛心疾首,打着横幅堵在厂门口抗议。大江本以为会在这些老人中看到李永水和杜子辉的身影,但他们并没有出现。
老职工的抗议活动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对于还在工作岗位上的工人来说,合资是天大的好事,在那个年代,合资企业职工的工资与国有企业相比,天地之别。
但有一件事,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在合资协议里,有一条被特别注明了,广安门外五环啤酒的老厂,并没有作为五环啤酒厂的固定资产,进入合资协议,换句话说,外资啤酒厂拿到的是五环的品牌,怀柔的新厂,以及五环这些年收购的外地啤酒厂。五环的老厂区被收归了市政府。
五环啤酒厂的事情大约在一年后风平浪静,再没有人提起。虽然五环啤酒的消失让很多唏嘘不已,但新的啤酒品牌很快占据了五环留下的空位。
有一次大江和张书记闲聊的时候,神差鬼使,又聊起了五环啤酒厂的事,大江很好奇,为什么上级主管部门中途放弃了对五环啤酒厂的挽救计划,把刘厂长排除在外的那几次工作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提起这些,张书记倒没马上回答大江的疑问,拍了拍大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大江,你啊,工作认真负责,有胆有实,只是在政治敏感度上弱了一些,要再往上走一步,得看得更远些,驾驭下属更艺术些,很多案子的处理更灵活些,更适应上面的需要。”
官场上很多话不能说太白,这大江当然清楚,张书记能敝开和自己谈,大江已经很感激,他朝张书记笑笑,半开玩笑地说道:“张书记,我就是个查案办事的命,天天让我想那么多,我可受不了,现在在分局,有案子查,有疑犯抓,我觉得挺好,早没有往上走的想法了。”
张书记点了点头,“你这么想很好,局里需要你这样踏实肯干的干警,如果人人都想往上爬,我这书记也不好干。你好奇为什么后来上级主管部门不再救五环啤酒,我虽然没参加那几次会,但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
“五环啤酒被外资收购,其实是个多赢的结果,外资企业以低价收购五环,快速获取生产能力和市场,是最大的赢家,燕京,北京这些本土啤酒品牌,快速占领了原来五环的市场,由三强分立变为双雄对决,也是大赢家,而上级主管部门借这件事即完成招商引资,又深化了国有企业改制,还完善了对企业产品生产质量的监管机制,一石三鸟,也是赢家。”张书记谈起这些,完全不像是个公检法干部,倒像是个气度不凡的企业家。
“可五环啤酒厂变成了最大的输家,市场没了,百年的品牌也没了。”大江不禁接了一句。
“这倒是,但在多方受益的情况下,牺牲掉五环,这笔账怎么都划算不是?这估计也就是最后的会议没有让厂方领导参加的原因。经济上的损失是有一些,但这都是改革暂时的阵痛。”张书记摇摇头,在他看来,大江依旧是那块朽木,迂腐得没得救了。
“改革的阵痛?好象五环啤酒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各种各样的阵痛。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赢家,就是韩教授了,只是不知道他的研究成果有没有公开的那一天。”大江又喃喃地念叨了一句。
又是一季的花开果落,大江耗时一年的书稿终于完成了,洋洋洒洒写了四十几万字。在创作的过程中,大江最初是有点担忧的,毕竟自己的文化底子差,别说小说了,自己的报告大多是干巴巴的,很怕书写得不够吸引人。
但开始写下去,大江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每到夜深人静,他坐在书桌前,仿佛就有个声音在他头顶上娓娓道来,他只需要追随着那声音,很快便进入了写作的状态,思如泉涌,源源而不绝。有时候,他甚至进入了如梦如幻的梦境,陶醉于见所未见的万千世界,可一觉惊觉,竟发现自己的手和笔并没有停过,所写下的文字更不是自己那点儿文学底子所能完成的。
在小雷的牵线搭桥下,低调的九门提督常爷为这本书做了序。张书记答应为大江的书题写书名,在张书记的建议下,书名改成了《京西秩事》,而且很快就出版了。
照理说,新书付薪,总是件喜事,但大江却高兴不起来,为了书能出版,大江做了巨大妥协,关于伍文翰在井下生活的最后二十年,删减了整整四章,八万多字,而伍文翰的研究成果因为保密条例的要求,很少涉及,这让大江始终觉得人物的刻画不够丰满。
但李永水和杜子辉看过书稿后,倒是赞不绝口,对大江不能详细展开来写的内容,也表示了理解。几个人又喝了次大酒,算是庆祝。
在新千年来临的时候,大江也因为这本书,成为公安系统唯一一个加入作协的干警,但谁都没想到,他竟就此收手,不再创作,专心办案。别人问起,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这其中的缘由,小雷倒是猜到一些,他去大江家串门时发现,大江和李永水他们一样,每到节令时,便在屋门口放上一瓶白酒。
(万境一辙原无地,著个穷通;万物一体原无处,分个彼我。世人迷真逐妄,乃向坦途上自设一坷坎,从空洞中自筑一藩篱。良足慨哉!--《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