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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狗子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 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 不叫狗儿, 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 “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 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 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 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 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 心里有些颓然, 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 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