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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天津。
屋顶的瓦片层层叠叠,如同武将的鳞甲,在月光下泛着青色。
这是一个高门深廊的四合套院,门前蹲着两头大青石狮子,据说在前清曾是将军府邸,如今成了中州武馆馆主的私宅。
“一个习武的,居然这么豪绰……”
陈酒一身劳工短打,
靠墙根蹲着,望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心头直犯嘀咕。
鏊爷给的活计倒是不难,在这里守一整夜,盯紧了这扇大门就行。有人出来用不着跟随,没人出门钱也照付,复命之后还另赏一顿馄饨,管饱。
这样简单但酬劳丰厚的活计,丢到三不管地区的那群青皮混子里,有的是人挤破了头去争去夺。
但就是因为太简单了,鏊爷找上自己的时候,陈酒反而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但看着桌子上那一摞大洋,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收下订金。
十四枚银元,够天津一户五口之家得温饱,能赎回陈酒押在当铺的秋衣冬袄和棉被。
“呼……”
陈酒向手上哈了口气,塞进怀里取暖。即将入秋了,这一套薄薄的短褂布衣套在身上,跟肚兜没什么区别。
“来一口?驱寒特别管用。”
肩侧响起一个声音。
陈酒摇了摇头。
“没劲。”和陈酒蹲在一起盯梢的年轻人拧开小酒壶,壶口弥漫出一股粗劣而辛烈的酒香。
年轻人灌下一口酒,抹了抹嘴:
“男人这一辈子,无非是烟酒色三个字呗。你不喝酒,不抽大烟,不耍女人,这不就相当于白活嘛。”
“烟酒伤血气,女人伤钱包。我不敢沾。”陈酒回答。
年轻人一撇嘴:“真是白瞎了你这个名字。你干脆改名陈和尚算了。”
陈酒默不作声。
陈酒,姓陈名酒,但一滴酒都没沾过。名字是亲爹取的,好孬都得扛,哪怕真叫陈和尚也只能受着。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陈酒他爹是个给药店扛货的佣工,嗜酒如命,所以给自家儿子的名字里硬生生添上了一个“酒”。
他爹的报应也应在酒上。
一年早春,他爹偷喝了几口东家自酿的蛇酒。
蛇酒这东西最讲究年头,早开泥封是在糟蹋药材。东家心善,知道榨干他爹的瘦骨头也榨不出几两油,所以只是将其清扫出门。
谁知在大街上,酒劲后涌,陈酒的爹脚下打滑,冲撞了一辆往静园开的汽车,头破血流而亡。
车上的人,姓爱新觉罗。
贪酒丢命是自作孽,仇人更是坐过龙椅,陈酒根本没想着报仇。
娘死得早,用一张席子草草收敛了酒鬼老爹之后,陈酒孑然一身,在脚行混了一年半,嫌这一行干活太累赚得太少,凭借还算机灵的脑子,又去替街面上的青皮头子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勾当。
当然,
杀人放火是万万不敢的,但盯个梢,敲个闷棍,打探一下消息,酬劳也够他一人独活。
“你先盯着,我睡会儿。”
同伴说了一句,把脑袋一埋,过一会儿就开始打鼾。
月亮从东到西,石狮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短。大概得有半夜两三点钟。陈酒从兜里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
大烟不去碰,香烟倒是没什么忌讳。
三炮台烟叶劣质,刺激嗓子,抽一口提神醒脑。
香烟叼在嘴里,陈酒犹豫了好几秒钟,终究是没舍得抽,只是放在鼻子底下反复嗅着。
这时,
门突然发出响音。
陈酒身躯微微一绷,立即用手肘捅了捅身侧的同伴。同伴也没真正睡熟过去,一下子睁开眼睛。
两双目光投向朱漆大门,二人埋着脊背,伸着脖子,活像偷粮的大耗子。
先迈出门槛的是一只棕色高档皮鞋,哪怕隔着这么远,都可以看清鞋面上的反光。
好鞋……陈酒暗自盘算。
从小混街面养成的习惯,瞧一个人先瞧鞋,能瞧出是真阔还是装阔。真正的贵人从来不会在脚上亏待自己。
中州武馆的馆长夫人身穿一袭纱质睡裙,露着修长脖颈和光滑锁骨,笑吟吟的,将一个戴礼帽、穿西装、手拎铜箍皮箱的高大身影礼送出门。
那人稍一抬头,
月光照在圆礼帽下面,照出高挺的鼻梁和碧绿的眼眸。
西洋人。
“呦呵,听说中州武馆的何馆长前几日去了广州,搞什么北拳南扬,结果让人家打得吐了血。
倒也难怪,何馆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偏娶一个三十出头的风骚婆娘,再结实的筋骨都得被掏空。”
同伴啧啧摇头感慨,
“拳法没扬名,家门也没守住,还是个妖怪洋人,惨呐。”
踏踏踏,皮鞋声逐渐远去,朱门重新合拢。
同伴转了转眼珠子,借着墙壁的阴影,蹑手蹑脚往前行出两步。
“你干什么?”
陈酒拉住同伴的衣摆。
“跟上去啊。”
“鏊爷只让咱盯稍,没让咱跟稍。”
“光是盯着都有十四块大洋,够小爷我潇洒一个月,跟上去查出这个洋人叫啥名住哪儿,岂不是大功一件?鏊爷一向讲义气,少不了大洋打赏。”同伴眼中闪烁着精光。
“有多大网装多大鱼,别把自己撑坏了。”陈酒沉声说。
“洋人嘛,也就枪炮厉害,物件新奇,别的还有什么本事?更别提这儿可是天津卫,我打小就在街头上耍,闭着眼都认路。”同伴一使劲,扯回了衣摆,“你小子要是害怕,就老老实实在这儿蹲着,等我赚了赏银,带你去红灯笼胡同开开眼界,好教你这个雏儿明白销魂窟的妙用……”
说着,
同伴的背影溶入夜色中。
陈酒抿了抿嘴唇,抱着肩膀缩回墙根下面,继续盯稍。
剩下的夜里,再无任何事情发生。
天边泛起鱼肚白,陈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饿扁的肚子往回去。
路边已经有铺子开摊了,包子面饼羊肉汤,各种香味儿掺合在一起,馋得人胃里直抽抽。
陈酒惦记着鏊爷那顿馄饨,硬是把馋虫吞了回去。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同伴站在一条巷子口内,背对着香气弥漫、热气缭绕的大街,双肩不停耸动着,似乎正往嘴里塞什么东西,嘎吱嘎吱,脆生生的。
麻花?
炸糕?
陈酒上前,拍了拍同伴的肩头:
“你这是跟丢了还是跟完了,怎么也不回来说一声。哎,少吃点儿,还有一顿馄饨呢,便宜不占白不占……”
同伴缓缓回头。
陈酒一窒,瞳孔霍然放大,剩下的话被憋回了嗓子眼里。
嘎吱,
嘎吱,
半只死耗子在同伴嘴里咀嚼,齿缝里塞着碎骨和烂肉,鲜红的血滴沿唇角往下流。
同伴满头满脸的鲜血和烂泥,眼眶里蓄满泪水,用力眨了眨,眼泪冲出两条血泥的沟壑,一直流进张合不停的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