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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西南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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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国的太祖皇帝名为赵勋,在威加海内之时,将异姓王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直到年逾五十,青丝渐渐稀疏,天下才算河清海晏,而此时他也因年迈而内心向善,于是信奉儒学的文臣们联名上疏祈求赵勋废除肉刑。

    “山河既定,极刑当废。”赵勋对着文武百官揣摩良久,又捻着须髯说,“然而髡刑不可废,朕知道,髡刑虽不伤肌肤血肉,无皮肉之苦,却关乎士族荣辱,若是平民见到髡者,也定知晓其犯下重罪。”

    这是崇文院典籍中的一段叙述。

    当然朝廷难以捕获潜藏于街巷之中的守密军,而他们却为了行刺便捷,往往将长发剪至寸长,又为了不让人起疑心,便为自己戴上假发,这些假发的来源却颇为骇人。

    守密军没有集会,身手不凡、杀人谋生那自然就是守密军的一员,成员们习惯将名氏掩藏,那些能为人得知的自然是威名远播、出类拔萃的杀手。而那个将刘婴斩杀,却又悄无声息的在太子身后用刀威胁的印奚子,让坐在高堂上的太子惊喜交加,对有名讳的守密军更是心悦诚服。

    “血是臭的。”太子对着印奚子说道,印奚子擦干刀刃,又坐到了他旁边,太子又说,“你将头发剪光了,给自己处了髡刑吗,还是染了癞痢……不过本王记得,就算是孤竹的男子们也学着卫人蓄发。”

    “头发太长做事不方便。”印奚子说话时,将太子的头转到插着铜钥匙的头颅那边,温柔地说,“的确如此,殿下。”

    话音罢了,就下去将刘婴的头皮割了下来,不时称赞:“挺不错的一头黑发。”最后将血淋淋的假发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又对那个惊恐万状的太子说:“殿下想戴着试试吗?”

    “那不用!”太子说。

    “也罢,这种脏东西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戴的,记得我曾经将一个人的头皮生割下来,鲜血让他双眼不能睁开,到最后因为疼痛而昏厥了,半年之后我回到他的门外,却发现他安然活着。”印奚子说,“那副模样真的太恶心了,相信殿下看见了也是心悸。”

    “你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做?”

    “什么事都是有理由的,就像我没有要任何一个兵丁的性命,却单单要了刘婴的。”

    “理由是什么?”

    “喔,如果我真的对你说这些理由,那让我自己感到恶心!有如向人们歌颂我的事迹。”

    太子将刘婴埋葬后,又将印奚子安置在刘婴的住处。

    这天晚上西南开始下雨,即便是太阳眷顾之地,冬雨也是冰冷的。营中的火盆逐一熄灭,只有营房与帐篷之中还透出暗弱的灯光。西南的雨夜却为游蛇所喜好,有一个帐篷内的士兵已经抓住了三条草蛇,他们各自分享,生吞大嚼,呼声好像在雨声之中挣扎。

    过了很久,房中徘徊的太子才明白夜幕降临,他将烛台上的所有蜡烛点燃,尽力营造出一些生机,毕竟在以前这里有武安世,也有薛让,武安世的背叛让他不能痛苦不已,而薛让的自以为是更让他仇恨嫉妒。不过这些情感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可以被理解容纳的。

    现在,他谁也不能见,屋内的灯光浑浊不堪,雨声淅淅沥沥,他裹紧斗篷,似乎有些怀念京都,怀念那些可以为自己斟酒的丫鬟太监,不时可以说一些话解闷。

    当然在那段日子中,最令他痛苦的却是关于一个熏衣宫女的事情,在她将太子的衣物拿去熏香时,太子却没有按耐住心中的躁动,而是将一只手贴在她粉扑扑的脸上,宫女的脸从凉到热、从白到红,都被太子渐渐感知到,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不过宫女后来却因为七窍流血而死于东宫阶前,最后是由负责杂物的太监们将她埋入城外的荒林之中,太子对此沉痛不已,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东宫郁郁寡欢,他明白这一切是他的父皇所为。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是仁慈的,但也是注重祖宗训诫的。因为元象帝一向认为;皇家的尊严一旦被侵辱,那么王朝的形象也会崩塌。所以往昔的君主即便是偏妃都是出自各地名门望族,而决不会是卑贱平民家的女子,譬如太子的母上正是宰相孙弼的女儿——孙睦斋。

    他吹灭了火烛,将黑色的蓑衣披挂在身,头上顶了个斗笠,这些东西他早早地摆放在了门口,而卫率们在得到太子命令后就回去休息了。

    城外的金锤营也避入深林,撑起牛皮帐篷,明日或许仍是大雨滂沱,他因此明白:今夜不必守卫。

    “不能去!”元象帝仿佛在雨间的水雾中缥缈成型,厉声呵斥太子。

    “儿臣欲往!”太子的心也聚成一股力量。

    这两个念头在他心间不断的你争我斗,然而太子还是前去了,决定有时在于内心的愿望而不是外在的约束,军营中如此寂寥,他说:荆离是鬼。

    “她会害了你!”水雾中的元象帝抓住了太子心中掠过的一丝戒备,有如乘胜追击般地制止。

    “她不会害了我!”太子咬着牙,满脸雨水。

    在监牢之前他矗立良久,像一只野犬般抖干了身上的雨水,他面目痛楚,元象帝的指责已经在他心中渐渐聚积,身心的疲惫令他迫不得已前往监牢深处。

    这里看押着逃兵、匪寇、杀人者,每一个人都缱绻在潮湿、昏暗的角落中,雨水从墙缝间一丝一线的挤入,“好冷!”一个囚犯压抑地说道。

    其余囚犯们望见了有人来临,便冲到牢门后,发出笃笃的冲撞之声。

    “甲南、甲北、乙南、乙北……”他默默地数着过道两侧的牢房,囚犯们睁着血眼望着慢步行走地他。

    走到监牢深处,那里格外安静。

    “本王……本王来看你了……”太子语气孱弱,疲倦、羞涩之情于唇齿间反复杂糅。

    荆离如其他囚犯一般,蜷缩在角落之中,将所有柴草揽在自己身前。

    “可以陪本王……可以陪我一会儿吗?”太子继续说道,荆离缓缓转过身去看他,她脸上黑泥遍布,身上也有着些许臭味,却对此浑然不知。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荆离喊道,方才喧哗的监牢囚犯这时猛然安静,或许是荆离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将声音变得轻微而温柔:“抱歉,请回去吧。”

    “你想家了!”

    “不。”

    “你想念你的父亲了!”

    荆离抱膝摇了摇头,太子望见他眉目中的伤感之情,于是掏出钥匙缓缓地打开了牢门,又迈步进去,荆离惊恐而愤怒地望向他:

    “你干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带了酒……还有一些肉——你曾给的水牛。”

    “不必……”

    荆离没有将话说完,太子已经进来,将枯叶子包着的牛肉摊了开来,还有两小坛子泥封的陈酒也被解封,香气弥漫在荆离周围。

    “饿了的话……不,你肯定饿了,过来吧。”

    “没有!”

    “我告诉你一件事,监牢里给囚犯吃的是喂马的麦子,我曾吃过,似乎不太可口,新入狱的囚犯,第一天吃的麦子还会剩半碗,次日会剩少许,五日之后可以说是一粒不剩,而你……”

    太子边说边饮酒,端起坛子来饮时,荆离跑了过去,给了太子一记清脆的巴掌,太子大为震怒,却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又顿时浇灭了怒火,扯开话题若无其事地说:

    “来谈谈你的父亲吧。”

    荆离又欲用另一只手去扇他耳光,却被太子一手拦住,讥诮道:“似乎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是个女儿,或许现在是独生女了。”荆离说,“我曾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我与兄长曾经分别坐在他的左肩与右肩,在父亲肩上我观赏了十里河流的风景,部族的子民若是见到我们,也都屈膝祝福。”

    “你的兄长?”

    “他被你们捉去了。”荆离悲伤地说,但悲伤似乎不是因为兄长的失去,她暗暗怨恨,“自此,我明白,他爱我,是因为兄长的存在,兄长被掳走的同时也掳走了他对我的关怀。”

    “恕我冒犯,我并不是想让你与我聊这些悲伤的事情,饮酒吃肉吧。”

    太子用手扯下来一块肉,他望了望荆离那与黑夜一样黑的手心,只好将肉塞进她的嘴里。

    她太饿了,没有抵抗,食物在口中化为一股甘流,滋润着她。

    “请饮酒吧。”

    荆离双手捧起酒坛,畅快作饮,西南的女儿向来如此,慷慨豪爽,没有那种云遮雾障地拘束,没有那种凭眉眼瞥转去俘获男子的伎俩。

    “在明昌,你也处于待嫁的年龄……”

    荆离疑惑地看向他,他又说:“请别误会,我想说那些女子本应居于闺阁,而不是沾染人血,这对你来说确实太早太早了。”

    “你们掳走西南的儿子,却让我们称其为皇恩盛大。”

    “莫非是借孪?”

    “借走了兄长的弟弟,借走了父母的儿子,借走了祖上的传承。”

    “本王是储君,将来决不会允许此类事情的发生。”

    “储君又有何用!”荆离口无遮拦,这一句话有如利刃刺在了太子的心头。

    “没有。”太子的语气空前垂丧,荆离察觉到了他的难过。

    “其实那些卫人不是我杀的。”

    “那是苗黎大王——你的父亲。”

    “也不是,他是最后一个参与进来的部族领袖,因此你可以知道,他的谨慎与懦弱。”

    “懦弱真不应该从女儿口中说出。”她对父亲的评价令太子颇为不满,“谨慎就够了。”

    “是倥偬大王派人将他们杀害的,而三王一心,一王所建的功是三王共建的功,一王所杀的人是三王共杀的人。”

    “这可真是令人无奈的结盟。”

    “或许吧。”荆离面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太子一直在监牢中待到后半夜,他们谈到童年,谈到快乐,最后太子对他说关于斩首伍长的那件事,这让他多日以来不能好睡,常常闭眼就是伍长苍白的面孔,荆离对他说她也杀过一个年轻的卫国士兵,死时到模样她现在还历历在目,这给了太子莫大的安慰。

    后来荆离因酒醉而倒头睡下,太子替她在监牢中受苦感到悲悯,他将柴草松了松继而铺在荆离身上,剩下的牛肉也重新用枯叶子裹好放在一侧。他冒着大雨赶回屋内,来西南的这段日子中从未如此好眠。

    翌日,城楼守卫传来了消息,魁羽道外除了淅沥的雨声外一片寂静,有如永夜。那些丛林树林之间披上了一层烟雾,让人觉得危机重重。

    “今日应当对决了。”太子披甲站在城楼上,对身后的士兵说,“印奚子呢?”

    另一名士兵哆哆嗦嗦地望向他,惶恐地说:“殿下,印奚子已经不见了。”

    “什么!”太子震怒道,然而战期已至,他没有闲暇之情去埋怨这个失信的守密军。

    他率领士兵自清晨就在城楼上等待,然而令他们困惑的是,这支野蛮好战的军队直到正午来临也不曾兵临城下。

    卫军上下共同思量着这个问题:他们是消失了,还是布下了什么陷阱。

    “开门!”太子命令城下的士兵。

    “备马!”

    两百名身手矫健的骑兵准备冲入前方一探究竟,城前泥泞不堪,奔跑的马蹄将泥水溅在骑兵的上身,每一蹄都如陷入胶漆中难以挣脱。

    泥土的颜色渐渐变深,黄土地,黑土地,灌木丛中有青有枯,雨水的气味也很淡,骑兵们在迅疾地奔驰中仍不忘顾及路上的一切,这是由恐惧而产生的一种细心。

    “吁!”太子勒马。

    面前突现一座巍然的尸山,血已经被冲淡,太子绕尸山骑了一圈,望着那些眼睑还未合上的金锤营士兵,垂死之状好像是被能工巧匠给刻上去的一般,永远不会改变。

    “一百人。”这语气似乎是褒扬屠戮者的本领,渐渐,太子回去对随从们说,“看来今日战事已经解决了,守密军的印奚子果真名不虚传!”

    骑兵们如释重负般地大呼了一口气,毕竟昨夜的雨声过于刺耳,总能让人在深夜中去感慨生死无常,这一切都源于金锤营那些亡命之徒的嗜血的习性,让每一个卫国士兵都为之避让。

    “殿下!”一名骑兵绕过尸山,看见了一颗被刮皮的老树,太子骑马前去。

    这是一颗足有两百年的榕树,树冠有如巨伞撑开来,叶子也是抹了油一般明亮,使人很容易忽视树干那一块被刮皮的部位,骑兵起初望见它时也仅仅是被这个奇形怪状的树所吸引,相比那堆积起来的巨大尸山,花草树木更能让人放松。

    其余骑兵仍然在尸山周围守卫,太子走到那里时,望见了地上那一块如被虎爪削过的树皮,树皮上仍然带着微微的青液,这是刚刮下不久的。

    太子缓缓骑到了榕树树干前,树干上那被刮下的部位有一只眼睛,一只被弓箭刺上去的眼睛。

    还有坑坑洼洼的一行字,像蚯蚓一般趴在上面:

    “悲夫,技短不足杀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