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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媛,你知道这道题怎么写吗?”周六晚上的自习室里,姜湄边说边翻找一张暗绿色再生纸卷子,印刷的题目和凌乱的演草密密麻麻地排在上面。“就是周考数学的第16题,最后一道填空题。”
“我跟你说,这道题……”陈媛将试卷折成硬硬的四方形,只露出题目的部分。她站在桌边,左手握着卷子,右手中的铅笔在一旁指指画画。
“什么题?什么题?”杨炳忽然在姜湄身后冒出,倚仗身高优势越过身形娇小的姜湄凑近陈媛手中的试卷。
“起来!”姜湄从杨炳和桌子间挤出,站在陈媛的另一侧。
“让我看一看,好题目是需要共享的。”杨炳一本正经地对着姜湄说,又外加了个手势。
“周考的题……行了行了,你们别那么大声,班主任在讲台上呢。”陈媛后退一步,甩开身侧的杨炳和姜湄。
“啊……是这道题啊,这道题我会。考试的时候我就在想,肯定会有人卡在这道题上。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我跟你讲吧,姜湄。”杨炳略微压低了声音。
“这道题就是卡掉我这种智力低下的人,你找跟你一样聪明的人讲你的简单方法吧。”姜湄没好气地说,她又想起下午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姜湄,你太敏感了吧。这个方法也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借鉴了理科数学的方法,很有参考价值的。”
“起来,我不听。”姜湄把他推开。
“你真的不听吗?”杨炳定定地盯着姜湄的双眼。
“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你不要耽误我学习。”
“好,姜湄,我这就走。”说罢,杨炳走回自习室一角的座位上。
“我刚刚又算了一遍,我跟你说,是这样的……”陈媛仍旧是刚才的姿势。
放学时八点已过半,姜湄拖着箱子没走出几步便被杨炳叫住了。
“姜湄!姜湄……”杨炳悄无声息地飘荡到她身边,如同游离在黑夜中的暗影。“我再你问最后一句话,你只需要回答‘会’或者‘不会’。”
姜湄放缓脚步。她想直截了当地走开,再次坚决地表示要与杨炳决裂,可是杨炳郑重其事的语气又让她无法决绝地朝前走,似乎放弃此次对话会成为一个萦绕脑海数载难以忘怀的损失。她最终停下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现在到高考还有三个月,高考以后你还会再理我吗?”杨炳幽灵似的说。
“我觉得不会。”
“好的,再见。”他的身影荡悠悠地消逝在混入明亮路灯灯光的黑色里。
姜湄呆立在原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般地说出那句话。可是,如果不说那句话,又有什么好回答呢?
这里是高二教学区门前的二级广场,刚刚自己同他一起从高三教学区的三级广场走到这里。再往下走便是一级广场和校门了。这路线似曾相识,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一起走过的路竟通向决绝。那是上一个有桃花开放的春天,还有一个阳光流转的秋天……如果同一个空间里有不同时段交叠,那么这里……
想到杨炳,姜湄有一种不切实际感。杨炳是那么地熟悉而又陌生。他从不是以一个人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姜湄默然望着一级广场上,梧桐反射着灯光的洁白枝干上刚刚长出毛茸茸的青白色新芽。
这真的是了结吗?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吗?抑或,这句话是过往种种的最终总结呢?
姜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坐上校门口父亲等待多时的汽车,也不记得踏入家门后在敷衍晚饭时如何回应母亲的嘘寒问暖,她仿佛梦游一般,在次日出现在班门口。
班门还没有开,只有几个人趴在栏杆边写作业或是发呆。初春午后的阳光寡淡得近似乌有,淡淡的光和暖笼罩在露出衣物外的皮肤上。
“蒋夕佳……”姜湄远远看到夕佳的身影,失神地走上前去。
“你也来得好早啊。”夕佳埋怨道,“早知道门没开,我就在车上再睡一会了。我爸催着我下来,说马上要迟到了。”
“我好像,和杨炳彻底决裂了。”姜湄板着脸。
“决裂?你们俩?怎么可能……”夕佳哈哈笑着,大大咧咧地挥挥手。
“你听我说,蒋夕佳。”姜湄拽着夕佳的胳膊,“周六……就是昨天晚上,在楼下自习室自习的时候,我跟杨炳又生气了。放学的时候他问我高考以后还会不会再理他,我说不会。”
听到这番话,夕佳的笑容渐渐收敛,“这确实有点不太好……不过杨炳他肯定在说气话。他不会不再来找你,你也不会不理他的。他现在就是抹不开面子。男孩子嘛,都是这样……”
“那次我跟秦东杨也是这样。他惹我生气了以后来哄我,我没理他。来了几次他就说,‘班长,你不理我了吗?’我还是没搭理他。那天已经是周五了,第二天放学回家以后他也没找我聊天,周日还是没理我。”
“我当时也跟你一样,可着急,可难受。周一的时候我跟他写了个纸条,说‘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理我’,然后他就又来跟我说话了。你别着急,他们都要面子。”提起东杨,夕佳不由得又笑起来。
“你们俩跟我们俩不一样,我也不会跟他写纸条。”姜湄仍是忧心忡忡。
“当然不是要你写纸条……我的意思是你别着急,过两天就好了,就跟以前一样了。”脑海中出现东杨的蒋夕佳处在愉悦状态,也渐觉得事态没那么严重,便岔开话头。“你跟杨炳在楼下自习感觉怎么样啊?也不见你们回班上课。”
“还可以吧。”姜湄叹口气,茫然地看着对面的楼层,“我跟杨炳。还有理科班的卢鑫隆是一直在那里,对面文科班的王江成只有晚自习才过去自习。人不多,挺安静的。”
夕佳无奈地笑笑,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每况愈下,“以前火箭班还是咱们五个,这学期文科从年级前二十变成前十,我跟秦东杨就刷下来了,只剩你跟杨炳还有陈媛。”
“我也就是混混……”姜湄说,“上学期火箭班每周六晚上好歹还有老师上课,这学期直接变成留下来自习两个小时,越来越形式化……”
“年级长也在摸索吧,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夕佳宽慰道,“现在不也有很多好的改进——原来火箭班只是周六在一块儿上上课,人也多,文理科加起来五十个……现在精减到三十个,还允许全天下去自习……”
门仍旧未开,空荡荡的教室里,散落在桌上的各色书籍与凝滞的空气默然对望。姜湄感觉身体像是漂浮在了空中,这次她忽然无法去预见结局。
“赵亦瑶,赵亦瑶……”趁着吃晚饭的时间,姜湄又向亦瑶说了来龙去脉。
“你们怎么可能谁都不理谁。打死我都想不出来你不理他、他不跟你说话是什么样子。”亦瑶的反应与夕佳别无二致。
“哎,你别这样啊……”
“你们俩现在每天都在楼下自习室自习,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可能谁都不理谁?”亦瑶追问,仿佛要以此让姜湄醒悟她与杨炳不可能就此分道扬镳。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可是如果谁都不理谁也不是过不下去。”姜湄摇摇头。
“过两天你们俩就自然而然和好了。听我的,我已经看惯你们俩的套路了。”亦瑶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杨炳这个人也只有你、蒋夕佳和何熙能跟他说话了……还有李思源。”看到杨炳和思源聊着天一起走过,她又补充道。“他的标准还挺高的啊,你们都是学习又好颜值又高。”
“哪有……”姜湄对这一话题转换和亦瑶的语气感到些别扭和悲哀,就像一片洁净疏松的平整雪地被人故意用沾泥的鞋乱踩一气。
“真的是……你想想。”亦瑶不依不饶。
“好吧,刚认识的时候他确实经常夸我漂亮。但那是我们不熟的时候的事了。跟他熟了以后,我们之间只剩下攻击和谩骂。”姜湄终于松了口。
“唉……你们俩这真是……我不知道怎么说……相爱相杀?”赵亦瑶的笑倒让姜湄放松下来。杨炳朝着后门方向走去,用无辜的眼神和她对视一眼,径直走出教室。
“我要到楼下自习室了。”姜湄背着单肩包,一只手抱着一摞书,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超大号保温瓶。
“去吧去吧。”亦瑶低下头看书。
“他刚刚和我对视了。”估摸着杨炳已走开很远,姜湄才开口说道。
“你说谁?”亦瑶抬起头。
“还能有谁?”
“学习去吧,我就说没事……”亦瑶摆摆手。
“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姜湄缓缓走开了。她开始责备自己——那天晚上和杨炳闹矛盾是多么得不偿失又毫无意义。
周日的晚自习平淡过去,第二天上午,姜湄与杨炳仍旧相互僵持着。
姜湄坐在座位上思绪却越发混乱,周六晚上的场景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难道果真就这样了结了吗?她初识杨炳是在高二上学期的深秋,那时却没料想二人会在高三下学期这个初春的夜晚落得如此结局。
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呢?姜湄细细回忆着周六的细枝末节。周六下午周考结束,回到班里自习时答案发下。杨炳搬起椅子坐在何熙身旁,二人絮絮说着话直至放学。他与何熙谈天说地,从这次的考试聊到毕业工作,丝毫不顾忌坐在何熙身后的她。
姜湄自然是以“杨炳说话声音太大”做理由同他闹一场,杨炳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不耐烦地回了句“我声音小点儿”便不再理她。她独自蹲在墙根,握着红笔颤悠悠地对完了六科答案。有了这段事,她才会说出高考后不再理他的气话。
“那天以后的九十余日里,我再未与他有过交谈。”姜湄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心中生出一阵凄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杨炳听闻响动,瞟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姜湄觉得此时再坐下未免有些尴尬,便拿起作业站上摆在窗边的椅子。
窗外是两栋教学楼间的小花园,不少常绿树仍带着满身苍绿组成葱郁的图景。姜湄把作业放在宽宽的窗台上,手肘压上去,两手托腮,望着龟裂的树干发呆。
她瘦瘦小小,文气十足,一头短发,额前是薄碎的刘海。瓜子脸,眼睛晶亮,鼻梁直挺,五官之上总笼罩着淡淡的忧郁疏离。然而许是小骨架身形扁平的缘故,她又给人以稚嫩纤弱之感,以为她尚在小学初中。
一群麻雀在树根周围的凹坑里蹦跶几下,又呼呼啦啦振翅飞远。几只毛色鲜亮的鸟藏在密密的树冠里,发出时而婉转时而凝滞的啼鸣,如同诗人的长吁短叹。
“锦瑟啊锦瑟,你为什么有五十根弦?”去年夏天秦东杨随口胡诌的话无端回响起来。
半晌,姜湄回头,却看到杨炳在她身后默默站立。他低头认真翻看手里的书,仿佛对眼前的场景毫不知情。见他不抬头,姜湄又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注定与她纠缠的人。这或许是第一千零一遍了吧,她心想。
杨炳个子很高,身材适中,姜湄平着头只能看到他胸前。高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一双丹凤眼水波流转却又深不见底。他文质彬彬,很难把他和操场上、篮筐下的同龄人联系起来,似乎他游离在世事之外。
姜湄走下椅子意欲回到座位上,杨炳侧身让开条路,却仍是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