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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这天,恰是清云园举行年底会武之日。/wWW.qΒ5、coМ/
五六岁时,随母亲参加会武,十万帮众无与伦比的庞大声势,吓得我当众大哭。母亲于是微笑着低下头来,把我搂在怀中。
曾以为母亲的呵护,是一生一世的依靠,却不料,这是记忆中最后的甘美。
我仰望着半山间恢宏的清云园园门,刹那间生出些许恍惚,那园门坍了,那高楼毁了,那花谢水流鸟逝云空了……
咏刚催动坐骑,到我近旁,拍了拍我的肩。我看看他,还他舒展笑意。上苍待我,毕竟还是公允,在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妹子,相继失去这世上每一个亲人以后,我还有咏刚。
离园门尚有一箭之地,见到杨若华。门上悬着数只喜庆的大灯笼,映得眉眼生色,十年未见,她形貌皆无大改。我下马拜见:“锦云归园,敢劳杨夫人亲迎?”
她将我一把拉起,喉间出一声是呜咽亦是欢笑:“锦云!云儿,你可回来了!”
她抚摸我面庞,眼泪涔涔而下,“象,真象!云儿,你长大成人了,要是凭空见到你,我定是不敢认了。”
我微微笑着,默不作声。她勉强笑道:“真是的,我一见你,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什么都顾不得了。云儿,你慧姨她们在五昊峰,看会武决胜比赛呢。快快随我过去。你带来的人,我叫人另外安排招待。”
清云园建于连云岭,辽远深邃,即在园中亦常以车马代步,五昊峰距园门有相当一段路程。我重又上马,对咏刚说:“你先同他们去,回头我找你。”
日色已昏,西天绮霞方散,园中各处举灯如昼,摇摇曳曳,灿烂辉煌。万灯齐映之下,更显园景空灵,山脉清奇,清云园旧貌如昨,繁丽依旧,仿佛从未经过这世上起伏风波。
一年一度的会武,杨若华说与我听,今年决胜,是在刘银蔷与彭文焕之间进行,她喜孜孜地说:两人武功都好,才出师的彭文焕看起来更胜一筹,或将压倒连夺三年武魁的刘银蔷,年轻一代如此出色,清云复兴有望。我微笑听着,他们的母亲,以及我的母亲,都是当年清云十二姝中人,小时候我们都是直接以兄弟姊妹相称的。
近五昊峰,山上山下黑压压的都是人。我们从侧岭绕了一大圈上去。从山坡上挤满的弟子兴奋谈论里得知,今年武魁已选出,果不出所料是彭文焕。
越近山顶,人也越多,全仗白马的灵活矫健,我在人丛缝隙里穿来穿去,不知不觉和杨若华已散作两处。
情形似乎不对,随着一阵豁然声响,有惊呼声若干:“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我闻声抬头,停云楼顶层点烛皆无,半空之中,却有一个淡烟如墨的影子,弹丸流星般地直坠下来!
事出紧急,我在马背上一按,离鞍飞出,凌空踏过数人头顶。人影在我面前直坠,从停云楼五层以上跌下来,我自忖不一定能接住,朝那小小的身子推了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而后掠至她下落方位,伸手抱住。饶是如此,也不由全身震动。
那是个小小人儿,五官精致如同雕刻,只是分外苍白,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耳边惊呼犹未了,代之长长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那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粗眉大眼,面目略见稚气,看着我笑。
有人在楼上问:“是锦云吗?接住了那孩子?”
我应道:“是。――帮主吗?”
楼上那人笑应:“云儿,快上来。我是刘玉虹。”
杨若华这时也赶到了,那少年微一躬身,示意引路:“若姨,文大姐姐请。”
我心里微微一动,文大姐姐,熟悉而久违了的称呼,这个少年,以前想也见过,刚才已经猜错,不能再造次,自旧识中默想一遍,道:“文焕弟弟?”彭文焕一笑默认。
我们登级上楼,那孩子在怀里轻微地抖。也难怪,从那么高的楼上跌下来,是要吓坏的了。
顶楼灯烛早已点亮,我眼前一花,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刘玉虹、方珂兰、谢红菁、许绫颜、赵雪萍……我忙于专心厮认,怀中的孩子被谁抱走也未及注意。
还有一个,反在最后,一语不,深深凝眸。我走到她跟前,屈膝跪下:“慧姨!”
忽然觉得,还是该回来的,便是见一见慧姨,也是值得回来的。
她一手拉我起来,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顿时哭了。
“是啊,回来就好。”帮主在说,“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我擦去眼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她身边围了两个小孩,男孩子俊美无伦,急得眼泪直掉,女孩子冰雪出尘,目不转睛望着绫姨怀中的女孩。那个坠楼孩子却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可真是个顽皮丫头,之前还在我怀里抖,这会子偏又装作昏迷不醒。
我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往她腋下一拍,“还不醒我就挠痒痒啦。”那孩子怕痒,咯咯笑着从绫姨怀中蹿出,扑向慧姨:“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我一会。”
慧姨忙忙搂定,低笑道:“怎么这样无礼,快谢谢文大姐姐救你。”
女孩子依在她怀中,睁着点漆般的眼珠子,毫不畏生的上下打量我:“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锦云,文大姐姐?”
我笑了,慧姨也是笑,对着这个神气慵懒而又灵动的孩子,有着无限溺宠:“小坏蛋,只管胡说八道。一句话到你嘴里,必然变成十句来说。”
那孩子没一刻闲得住,在慧姨怀里呆不了多久,又蹦蹦跳跳走到层楼一边。――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原是比武会试已完,犹有余韵,给一群尚未出师的剑灵出题,寻找隐藏明珠,是那孩子率先找到。不承望藏珠之处已损,她一靠近,人即随栏而下。
慧姨担心道:“小妍,别在那边。”不由分说将她扯了回来,“还嫌不足么?你给我好生呆着。”她摇头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它全是好的。”慧姨抱住她不语,脸上犹有受惊后如获至宝的不舍。我惊奇地转过一念:“她是谁?慧姨……慧姨可没有女儿啊?”若说是师徒,也不象,况且那女孩儿叫着“慧姨”,却是清云十二姝中谁的后人,能令慧姨这般动情?
那小妍只不安份,懒洋洋笑道:“真想不到,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藏明珠地方坏了,若是刘师姐和彭师兄比试的这边坏了,他们也不用打啦,就在楼下比接人,谁比文大姐姐更厉害些。”
方珂兰正是清云主管程事的,若论起“失修”的责任来,的确在她职责范围内,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我望着慧姨,她突然间也是一滞,目光与方珂兰一触即走,轻声道:“小妍,少胡说。”
我的心沉了沉。坠楼事件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偏生这小妍不知消停,死里逃生,却直把矛头对准这清云园中的顶级人物。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帮主不动声色打破这稍显失常的局面:“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我跟着慧姨,注意到她用着一枝手杖,脚步虚浮。慧姨从无足疾,想来是我不在清云这十年中生的。我上前扶持,她转目微笑:“云儿,谢帮主为你回来,特地辟了一所院子。不过今晚和我住,可以么?”
我满口答应:“是,这个自然。”她欣慰地笑了,抬起柱着手杖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我眼中又不觉一阵酸涩。
席间众人问个不停,都是些家常闲话,问我年来生活起居、琐碎详情,以及祖母所患何疾、几时故去等等,我一五一十如实回答。由文焕起,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兄弟姊妹们轮流上来敬酒,重新厮认,我已有三分醉意。刘玉虹叫她女儿琬潜再敬一杯,我辞道:“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是我代我哥来敬你的。”她哥哥?宗质潜?刘玉虹也道:“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阿蓝就是那个俊美得如钻石闪亮的小男孩,他和小妍原来都是慧姨弟子,小妍遇险之后,他便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她前后左右打转。闻此众人不由轰堂大笑。阿蓝涨红脸,又似乎有些欢喜,小妍则只顾与别人说话,众笑,她也不加理会。
我亦失神,有淡远的记忆,在心底最深处,蛰伏已久,此刻悄悄蠕动起来。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还是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有的是见面机会。”
我对于这没来由的调笑,有点措手不及,但笑不语。
宴散随慧姨回冰衍院。一路上我扶着她,她笑道:“那没什么,好几年了,我都习惯了。”
我自母亲亡故离开清云,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流光我以为会改变很多,而其实没有,甚至连云姝相貌,被岁月辗过留下的痕迹都并不多。
唯一改变得厉害的只有慧姨。她那风采俨然,不期然添出几分沧桑,当初她的笑容,和煦温暖犹如三月阳光,而今一样的笑颜,却已失去最初明艳灿烂的光华。
慧姨和母亲并称“清云双璧”,武功、才华,乃至容貌,无不傲称当世,她们是患难与共的知己,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母亲喜静,她喜笑闹,母亲安静得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两人在一处,整天就只听见慧姨笑语……而现在,她也几乎是那样沉默着了。
最初我心里很有些怪慧姨,如果不是她在母亲出事时,那么突兀地谢罪退位,有她这一帮之主在,母亲或许便不会被人逼到绝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中,我很少见到她。她显然也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成宣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入。可怕的是慧姨竟独揽其中一十三项之多,其中之一,便是动用朝廷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是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朝廷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便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欲绝、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
我忍不住伏在她怀里低低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获一缕指路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轻声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是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紫微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情缘,又何必刻意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压抑的不满。她口口声声让我不要怨着他人,然而,她自己心里,却又如何呢?
于是稍事准备,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开侧门,略一踌躇,驻足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
她没有说下去,一霎时神色却似有不易察觉的哭泣。我已会意,母亲虽死,罪名却不曾减,这时开着的侧门,想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低低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小名,她为人端严,这个小名清云上下人人皆知,除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我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母亲不会怪慧姨。”
她点头,微微苦笑:“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激,昨日坠楼那精灵女孩笑貌瞬间闪过脑海,心儿怦怦直跳:“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深深看着我,因着我激烈的反抗,她眼神里慢慢黯然,轻声说:“没什么。”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抖:“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妹妹?一定是她搞错了。”但是那个玉雪般的孩子,慧姨万般宠溺的神情,昨日停云楼所见景象如潮水般奔涌激荡而来,陡然间手足冰凉。
出灵堂,谢红菁派人来接,到前面梅苑蕙风轩,云姝大多聚在此地。
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随兴,所聊也是些家常闲事,逐渐论及帮内一年一度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为着她是云姝的女儿,咱们避嫌,每次都不论结果。如今清云渐上正轨,今年可再不能这样了。”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清云乃女子帮派,虽行江湖事,处处都带上闺阁的精致味道。它的正式派别名字为“??”,因这两字过于难记难认,向来就以所居清云园为名。帮中每个等级的职位都冠以好听的名字,帮主即清云,副帮主涵月。其下正堂主星瀚,副堂主鸿风,八方旗使朝波,香主亭泓,坛主流影,这是所谓上五级。我还没来得反映过来,宗琬潜先拍手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不由大急,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女儿,自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停云楼下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适时适地,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刘玉虹道:“可你是三姐……”
我不让说下去,“我母亲尚为??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
蕙风轩静了静,我自己也知说得卤莽了,低下头去。谢帮主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造化弄人,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过语,便为了她而眷顾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心里辗辗转转,末了只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事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
谢帮主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辜负盛情,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放在那里,越是身处要职,越是尊荣无极,那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
我只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她们都说我象母亲,我自己明白,我骨子里是象父亲。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潇洒闲适。只可惜那样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成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隐约入耳。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小女子声息,清脆若银铃,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仿佛不无故意地蕴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肩上随意搭一件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铺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笑嗔:“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锐,四下略略扫视,我向后退了一步,觉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听得少女如此说法,他唇际若有还无的笑意加深起来,漫不经心回答:“因此我才找你呀。”
侍女嘟起嘴,用力整着刚刚搭上去的纺纱,将之平铺开来,却是媚眼如丝毫无愠意:“噢,原来拿我当替代品呀。”
青年笑道:“怎么会?当然是因你堪可入画。”低下头,一枝笔落纸疾飞。
侍女掩嘴嘻嘻而笑:“少爷便是这么会说话,明知不是真的,教人家听着喜欢。――你今天不好这样浪费时光呢,文大姑娘来了,你赶着回来不是为见她?偏又耗在这里许久。”
他灵感到了,神情专注地挥笔不辍:“该见时自然能见,何必急于一时。有美人美景如画,令人流连不忍遽返。”
我定下神来,确信他二人打情骂俏,必是没有现我。当下慢慢移步隐到花枝之后,打算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退出这是非之地。
走出十余步,忽闻人唤:“云妹妹?”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唤惊了我同时也惊了那偷欢的小女子,她向我这边望来,轻呼:“哎哟!”飞红满面,拎起裙子象只小兔子一样逃开。
那青年却是若无其事,慢条斯理把画笔画纸放在一边,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襟,从容含笑站起,注目着我。
我羞红了脸,被他当场识破倒象是故意在窥人似的,只得道个万福:“宗大哥。”
他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探究意味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说:“一别十年,妹妹比从前越美丽动人了。”
我淡淡一笑,忍不住说:“一别十年,宗大哥这等油嘴滑舌讨人欢心的脾气可是半点未改。”
说了这一句,十年来的隔阂感顿时消失,情不自禁相视微笑。“油嘴滑舌讨人欢心”,八字评语正是我母亲打趣他时所给的形容,偏偏他的母亲刘玉虹听到了,引以为荣。后来我们一帮小孩子也就不免就把这八个字作为他行为准则的衡量标准。
“文大姐姐。”
贾仲兴兴头头地自梅林另一边跑来,乍见宗质潜,面带惊愕地放缓脚步:“宗大哥,你也在这里?”
宗质潜重向栏杆坐下,懒洋洋地说:“是啊,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云妹妹随意聊聊。你找她有事么?”
贾仲对他极冷淡,匆匆一点头,复向我道:“大姐姐,母亲为你安排了住处,特命我来带你过去,安顿住下。”
他母亲是谢帮主。我微笑道:“有劳。”向宗质潜望了一眼,他不紧不慢地收拾那些画具,把方才那张画,郑重卷起,全然无意与我同行,我于是说:“宗大哥,先走一步。”
贾仲与我并肩而行,沉默着。我无意识地把手里那枝梅花,一朵朵在指尖?碎,零落。
贾仲忽然开口:“那一年,我还小。但很清楚记得姐姐被令祖母派来的人带着,上了车,一身孝衣,双目红肿。我妈妈、虹姨、绫姨她们一一抱你,吻别,可你自始至终,没向清云园任何人瞧上一眼,更没动过一动。”
我回想当日情形,记忆已非常淡漠,微笑道:“我当真那个样子吗?可是太不懂事了。”
我的屋子,就安排在梅苑,这里也是绝大多数云姝儿女栖居之处。为相互之间往来的方便,彼此之间,仅隔粉墙矮垣,各处曲廊回栏,垂花门径相通。我刚刚经过的闲庭小院,就是宗质潜的别居,难怪会在那儿遇上他。
一进门,迦陵从内迎了出来。
迦陵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昨晚杨若华把我带来的人全部留在外头了:“你怎么进来了?”
贾仲代答:“母亲命我为姐姐安排,问知她是姐姐的随身侍女,小弟擅自作主,便带进来了。”
屋子都已安排稳妥,连我从家乡带来的不多的行李,亦安置停当。想不到这么一个青年男子,做事如此细致周到,他又说道:“姐姐还有几位同来之人,暂居客舍,他们是长住还是――?”
我“嗯”了一声,颇感为难,我本来的意思,是要让咏刚也搬进来住,但梅苑如此格局,我要带一个外人进来,极不妥当。但是又不能让他们把咏刚当成我带来的随从之流,“他们都是我父亲的人,世兄辛咏刚随我同来,年后一同上京。”
贾仲忙道:“原来如此,姐姐不说,险些慢待贵客。我这就去安排住所。”
我急与咏刚见面,很想和贾仲同去,终未提出。只得嘱咐迦陵前往,顺便就把我的起居告知咏刚。
从萧鸿院出来,尚未与慧姨告别就被催着赶过来了,心内不安,便想再去一趟,方出门时,宗质潜一袭白衣,神情闲适倚在门边:“云妹妹要去哪里?”
“问候慧姨。”
他随口说:“自慧姨出幽绝谷,我还没见过呢。怪想她的,我陪你走一遭罢。”
我们来到冰衍院,方珂兰也在。听我说起住在梅苑,慧姨只说:“常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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