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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起来了,片片林叶折了银光,几丝闲云挂在梢头,偶尔有微凉的风吹过,叫人的心也静下来。
欧阳燕一边理箭搭弓,一边低头思忖着。
自己臂力有限,技巧上更无法像父亲那样运用自如,虽然五十步比一百步已占了便宜,但胜算依然不大。因此,这准头儿上便要慎之又慎。
她拿定主意,搭弓上箭,右脚缓缓迈出一步,如石间青柏一般扎定在地,秀眉一紧、双臂发力,手中的松木雕弓倏然张开来。
观阅台上鸦雀无声。
几位行家眼亮心明:单看欧阳燕这一起势,虽不如欧阳燊那般劲拔满力,但那蓄满周身的筋力攻势,俨然已得了欧阳燊真传。
她银牙一咬,白翎箭离弦而出。
众人正待点头赞许,却不料,另一支箭已追了出去,一时观者皆惊,莫非也是三矢连珠?
只见那第二箭去势甚急,疏忽间已追上前一支,嘭一声打在箭尾上。
前箭得了这一助力,啸叫着如出山飞猱一般冲向靶杆,待众人反应过来,只听砰砰两声响,前箭已中靶心,后箭稍缓一些,也击中了靶子,只略微偏离了红心一分。
教场上喝彩声顿起。
欧阳燕这一招,正是欧阳燊的另一绝技——双燕衔尾。
论力度,它不及三矢连珠,但技巧却毫不逊色,而且当年,欧阳燊正是凭这一绝技名满天下。
那时,他刚满二十岁,尚未参军。
欧阳家祖上皆是习武传世,在山南道合州青河镇以开武馆为生,到欧阳燊时,已累计四代。因为父亲早逝,刚满弱冠的他不得不接过了武馆的担子。
有一年深冬,附近老山里一只斑斓猛虎窜到临近几个镇子上,伤了不少人命和牲畜,官府悬重赏捕捉,却屡屡被它逃脱。
最后一次,当地百姓与衙役们一起合力围剿,欧阳燊亦在其中。
眼看猛虎又要逃回密林,众人只能眼睁睁懊丧之时,欧阳燊情急之下,使出双燕衔尾的绝技,那前箭借了后箭的力量,终于追上那虎,深深扎入虎心,一箭将其毙命。
后来,此事传扬开来,欧阳燊“神箭”之名才渐渐誉满天下。
谁会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京郊教场上,一众大齐将士却在心中感叹:一个正当韶龄的官家小姐,却能继承“神箭”绝技,足以令无数军中男儿汗颜。
此时,有亲卫上前,将两个靶杆上的白翎箭取下。
只见欧阳燊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的不以为然,斜眼撇嘴得仿佛十分不满意女儿的表现,但那张好似喝了二斤“太白醉”的大红脸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他心里早乐开了花,因婚事而生的诸般不快,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面上生光,好像那和尚庙里供人瞻仰的菩萨,施金绘彩地,光鲜得很。
但知父莫若女,欧阳燕一瞥他的表情,便知自己接下来要承受父亲的打击了。
果然,欧阳燊第二招竟也是双燕衔尾,只是,他所射出的两支箭几乎以双倍于欧阳燕的速度呼啸而出,且每一支都正中靶心。
原来,要做到双燕衔尾的“衔”字大有讲究,那双箭之间,其速度须似离非离,角度似偏非偏,稍有偏差,这一招的绝妙便不能完全施展。
教场上再一次掌声雷动。
人人都在翘首以待欧阳燕的表现,只见她眼中略有所思,忽然干脆利落地搭弓上箭,一出手,却又是一招双燕衔尾。
不少人心中纳闷:莫非,她已经黔驴技穷了?
正此时,观阅台上的“大胡子”猛得一拍桌子,大叫了一声:“好!”
却原来,欧阳燕只在一招之间,便准确把握了父亲方才展现的技巧,虽然力道仍嫌不足,但这一次,两支箭皆中靶心,其悟性实在令人心折!
“大胡子”拍着大腿嚷嚷“虎父无犬女”,连欧阳燊也禁不住暗自点头。
但同时,他们心里也十分扼腕。
十箭已近半,虽然欧阳燕只落后一箭,但以当下的情形看,她想凭实力赢过自己的父亲,绝无胜算!
似乎欧阳燕也意识到了,她脸色有些黯然,全无最初的奕奕神采,紧接着的一局,父女二人都是双箭齐发,但欧阳燕的双箭都堪堪射在了靶子边缘。
看着女儿沉默的小脸,欧阳燊有些心软了:今日,丫头已是输定了,自己又何必一定要她输得太难看?
想到此,他最后三箭虽是齐发,但力道卸去大半,准头亦弱了不少,只松松地咬在了靶心周围。
众人都会心而笑。
欧阳燕却眸光一闪。
她看了父亲一眼,心中叹息,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恢复坚定,一开弓亦是三箭齐发,但力道和准头显然都胜过了欧阳燊。
比试至此,只剩下欧阳燕的一支箭,纵使她正中靶心,也已然是输了。
教场上的气氛松缓下来,似乎这一场比试已经结束了。
骁卫营的将士们开始低声议论父女俩的箭技。
欧阳燊心疼女儿丢了面子,想她心中一定十分难过,要不,一会儿带丫头去望海楼,吃她喜欢的桂皮卤鸭?
“大胡子”想着那穷书生已是出局,又开始跟邻座喋喋不休:“我跟你说,我家那五个小子……”
正此时,欧阳鹰远远地冲着妹妹打了个手势,然后,呲溜一下躲到了几个亲兵的身后。
欧阳燕瞪他一眼,忽然喜上眉梢,欢快地叫道:“爹爹,你可输啦!”
欧阳燊一愣,冷笑一声:“丫头,你爹还没老,眼神也不错,你看那靶上的箭……”
他忽地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靶杆。
只见最后三支箭的箭尾都慢慢垂落下来,似摇非摇地晃动两下,下一秒,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教场上一片哗然,众人好似一只只被薅住脖子的鸭子,齐刷刷伸长脖子往这边瞧。
谁能相信,“神箭”也会有强弩之末?
欧阳燊一瞬间反应过来:那靶子有鬼!
他暴跳起来,跑到近前仔细一瞧,直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这靶子远看正常,实际大有乾坤,竟是事先劈成了两半,又重新粘合在一起的。
阴阳两面之间,抹了一层烧过的硝石粉,靶心的位置有个装水的鱼皮袋。
那白翎箭射中靶心,自然会将鱼皮袋扎破。硝石泡水后,发了酸盐,便会腐蚀靶子上的麻料。
箭矢一次次射中靶子,力度越大,靶子就被腐蚀得越厉害。最后,那箭就咬不住了。
欧阳燊一切都明白了!
为了今日这场比试,臭丫头早就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什么难过、失落?都是骗老子的!
还有,谁能帮她买通自己的亲兵,安排这个圈套让老子跳进来?
还能有谁?
只能是他素来以为胆小怕事的儿子欧阳鹰!
欧阳燊一把抽出身旁亲卫的佩刀,一个横劈砍断了那靶杆,拿手指点着欧阳鹰,挑眉毛瞪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观阅台上众人纷纷起身来到近前,惊奇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靶杆,恍然大悟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欧阳燕不慌不忙地射出最后一箭,自然正中红心,她笑眯眯地转头瞧着欧阳燊。
“父亲熟读兵书,不会连‘兵不厌诈’的典故也忘了吧,这还是我和哥哥六七岁时,您亲口讲给我们听的!”
她指指欧阳鹰:“您可不要说这比试不算数!今日这一场,您就输在我这过河的小兵上!”
欧阳鹰一缩脖子,迎着父亲恼怒至极的脸,暗暗埋怨妹妹不讲义气。
他一脸讪笑,硬着头皮冲一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蹑手蹑脚走到铜锣前,只听“咣”一声响,欧阳燊输了!
众人拊掌大笑,“大胡子”摇头直叹“可惜”,又高叫道:“老欧,比武场上没大小,大侄女赢得光明正大,老哥儿几个可都是证人,你个犟拐拐,别又发驴脾气,赶紧认输了事!”
“老子认你个腿儿!”
欧阳燊一蹦三尺高,提着弓满校场追打欧阳鹰这个“叛徒”。
但最终,他还是向儿女们低了头,认下了那个让他郁闷至极的木头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