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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君宁走后,龙八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放开肚皮胡吃海喝,喜得心腹小厮绿蚁连连跑去小厨房催菜。
等他吃饱喝足,他想起祖母尚在病中,这几日一定很担心他,便派小厮去给祖母报个信,说他好多了。
绿蚁喜滋滋地领命去了。
龙八趴在软榻上,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很快便有些犯困。
迷迷糊糊间,他时而想起顾君宁笑盈盈的小脸,时而想起她拿针扎他,又端着碗哄他喝粥。
“小爷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他喃喃着,睡意渐浓,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门响了。
那个女人来了?
龙八猛地睁开眼,只见绿蚁一脸沮丧地摸进屋,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少爷,老侯爷和老夫人……又吵起来了。”
今日安康侯下朝后,主动去探望久在病中的孟氏。
平日,安康侯和孟氏之间,夫妻感情极为淡薄。
有时候安康侯的倔劲一上来,连相敬如宾都未必做得到。
孟氏这一病,已有数月未曾下床。
安康侯来探病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来,他也只是略坐坐便要走。
孟氏担心自己的病情,恳求老侯爷进宫请旨,让尚药局的池青阁池奉御来给她诊治。
安康侯当即拉下脸,斥道:“池奉御是什么人?他官居五品,专给圣上一人看病,连王公贵族都未必请得动他。”
“你那宝贝孙子刚给我闯了一大堆祸,我劝你还是消停消停,别给我们龙家惹麻烦。”
她也沉着脸,眼中露出轻蔑。
“那定国公呢?”
高祖曾指派池青阁给定国公疗伤,他频繁出入国公府也是常事。
“人家定国公,战功赫赫,威震八方,那可是一刀一枪、马背上拿命拼出来的功勋。朝廷上下,谁人不服?”
“你拿什么跟韩公比?你是能带兵打仗,运筹帷幄,还是提枪上马,横扫千军?”
安康侯为人耿直,脾气火爆,对孟氏历来没有好脸色。
他见孟氏待他轻慢,心头火起,嘲讽道:“除了那个软骨头的爹,你还有什么,嗯?”
“我爹是前朝太傅!高祖亦视他为肱股之臣,你……”
“好一个太傅,带着全城文官开城献降,”安康侯对岳家极为不屑,“我虽是个武将,但我也知道,一日是软骨头,一辈子都得跪着。”
孟氏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拍床沿,怒道:“你以为我们孟家又看得上你么?”
“哼,你三十未嫁,又是个庶女,还不是你那个爹,求高祖赐婚,死皮赖脸把你塞进龙家?”
安康侯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气得面色潮红,“不然老子娶你还不如娶条狗!”
绿蚁说到这里,龙八听不下去了。
“得了得了,后面怎么样了?”
双方大吵一架,互不相让。
王嬷嬷早已去各房找老爷夫人来劝架,这才让绿蚁有机会偷偷躲在窗下听了一耳朵。
安康侯后来说,既然那个顾大夫看得好,就接着请人家来看,别把上两辈的恩恩怨怨牵扯进来。
龙八奇道:“怪了,我祖母和顾家能有什么牵涉?”
绿蚁也不知。
后来,安康侯摔门而出,绿蚁差点被他撞见,赶紧逃回龙八屋里。
龙八满肚子疑问,只想尽快把伤养好,亲自去找祖母问个清楚。
他却不知,绿蚁走后没多久,王嬷嬷便回来了。
孟氏打发走其他人,命王嬷嬷取了一只锦盒,将顾君宁以前开的药方放进去,找人送到定国公府,务必让国公爷亲启。
“就说,老身命不久矣,今生恐难再见。这只盒子里,装的是故人之物,今日归还于他。”
王嬷嬷面露难色,惊疑道:“主子,这是……”
孟氏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既然她快要死了,那就拖上旁人,陪她一道生不如死。
“照我说的做。”她嘴角牵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近乎腐烂的花朵,“他一定会看的。”
定国公府。
今日,韩彻直接领她去了中堂。
顾君宁心中惴惴难安,只觉得脚下的路太长,路上生出遍地荆棘,让她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酷刑般的痛楚煎熬。
韩彻走在前面,偶尔和她说几句祖父近日的情况。
她默默听着,柔肠百结。
前世,她独自离京,在外游医多年。
夜深人静之时,她不是没有想象过两人再见的情形。
她想过,她会又哭又笑,会打他骂他,会径自转身离开,或许还会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
但她唯独没想过,她和他之间将会隔了整整五十年。
那个人,她的少年郎,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
顾君宁心绪激荡,起伏难安,只听韩彻说道:“顾大夫,进去吧。”
她低头走进屋,脚底旋即陷在柔软的毛毡地衣上,仿佛一脚踩在了淤泥中,进退两难。
“祖父,顾大夫到了。”
顾君宁如坠梦中,循着韩彻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身侧。
韩彻扶着轮椅的后背,调整好老人面朝的方向。
轮椅上,须发尽白的老者看向她,低声道:“顾大夫,有劳了。”
顾君宁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颤抖的指尖轻轻搭上老人的脉搏。
她不敢直视韩中尧的脸,只将目光缓缓落在手上。
素白纤细的手指,斑痕遍生的手腕。
红颜白首,何等触目惊心。
探清他脉象的那个瞬间,她满腔酸楚喷薄而出,指尖一紧,拼命咬住下唇,止住胸腔里涌上来的疼痛。
他果然……
“我祖父的情况如何?”
“十三,”韩中尧开了口,“别催顾大夫。”
顾君宁收回手,犹疑着看向老人的脸。
接下来,便该看他的面色舌苔了。
那双苍老的眼,包裹在数重褶皱间,眼中红丝遍布,曾经清亮的眼珠似是蒙上了一层云翳。
韩中尧的眼里映出顾君宁苍白清丽的脸。
顾君宁终于重新看到他的双眼。
但这双眼睛,她已再也认不出来。
两人默默相望,隔着五十年的尘与土,黄沙与鲜血。
韩中尧终于说道:“老夫近来双目肿痛,视物不清,哪怕近在咫尺也看不真切。先前请的郎中说是肝火郁结……”
他顿住,等顾君宁去说。
顾君宁回过神来,抿了抿干涸的唇角,说道:“无妨,此为急症,清火散郁,配以针灸即可。”
韩彻看着她,追问道:“那我祖父的身体?”
“……我先为国公爷施针,至于方子,恐怕还需斟酌。”
话还未说完,下人来禀,说是安康侯府送了只锦盒过来,请国公爷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