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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雪。
天亮时,雪停了,但屋檐上早已覆了一层银白的积雪。
庭院中银装素裹,树梢枝头被压弯了腰,似要坠下纷纷扬扬的雪沫。
年关将近,定国公府中早已开始布置。
国公爷本不喜热闹,往常过年从来都不愿铺张。
但今年他特意叮嘱过,让梅若雪来操办,布置得隆重些,热闹些。
是故,下人们早早从库房取出彩锦和灯笼。
韩府到处张灯结彩,扎了鲜艳的彩锦,挂起簇新的大红灯笼。
银白的素雪也未能掩去喜庆的红。
今天,梅若雪起了个早,亲自监督下人布置庭院。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虽然今年她的丈夫和几个叔伯兄弟戍边,不能回家团圆,但难得祖父有些兴致,她必然要好好操持,讨老人欢心。
韩羽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踢球。
那只竹条球是韩彻命人编的,他喜欢得很,得了新球就把以前的藤球扔到一边。
看着裹成团子的儿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梅若雪不禁微微一笑,心中郁结多日的担忧稍缓。
祖父病重,不肯吃药,不知能不能撑过这几天……
梅若雪嘱咐儿子跑慢点,当心地滑。
说话间,她看到韩彻端着药进了祖父的院子。
这段日子,韩中尧不愿按时服药,也很少吃东西。
他仿佛只剩一口气,靠一丝执念吊着这条命。
韩彻一进门,韩中尧便看了过来。
那碗药,被安静地放在一旁,他看也不看一眼。
“十三,”老人虚弱地问道,“还有几天过年啊?”
“三天。”
“三天啊……”韩中尧疲惫地闭上眼,似乎觉得这个期限太过漫长。
韩彻知道他的心思,缓缓道:“我这就派人去请顾大夫。”
“不,”韩中尧用眼神制止他离开,“你坐下,我说,你听。”
十几年前,顾家父子入狱。
韩中尧曾想为顾家求情,但他追查之后,越查越心惊,彻底打消了求情的念头。
南边有一伙流寇作乱,打出“匡扶大魏”的旗号,公开宣称要推翻大萧王朝。
这股流寇,很快就被朝廷军队秘密镇压下去。
此事在朝中无人知晓。
但被派去镇压的军队隶属韩家军,领队的将军是韩中尧的亲信。
从亲信口中得知这个秘密后,韩中尧立刻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如果他替顾家求情,那便是将顾家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捉拿顾家父子虽是刑部的决断,但朝廷众臣都知道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谁。
韩中尧转而以替君父分忧为名,悄悄进宫,说服高祖留下顾家父子性命。
他说,仅凭渎职之罪,不足以被处死,顾家父子一死,此事定难服众。
高祖素来最爱惜仁德之名。
而且,韩中尧所说的欲盖弥彰也不假。
这桩案子,最终盖棺定论,被判为渎职罪,罚二人终身监禁。
韩中尧设法打点天牢上下,让顾家父子在狱中好受些。
但顾珣天生傲骨,受不得此等折辱,终于趁狱卒守备松懈时触壁而亡。
上面震怒,将此事压下,不准顾家人收尸。
韩中尧为此自责不已,落下心结,身体状况愈加恶劣。
哪怕他后来十几年如一日,费心接济顾家,买顾家祖宅,找人照顾济世堂生意,处处维护,心中依然愧疚难当。
“是我,我没保护好她的弟弟。”
“她的后人,我怕是无法保护了。”
韩中尧说话的声音极轻极细,除非离得很近,否则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翕动。
韩彻跪在祖父膝边,默默听着老人的嘱咐。
“十三,祖父命不久矣。以后,你替我护着她些。”
他说的那个“她”是谁,韩彻心中自然明白。
“是。”
祖父不说,他也会做的。
虽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韩中尧抚胸剧烈地咳了一阵,缓缓吁出口浊气,低声道:“她很像那个人。顾家的冤案,她怕会插手。”
所以,祖父在临死前,强撑一口气,坚持把当年的旧事告诉他?
韩彻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她要查,我便暗中帮她?”
老人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悲哀的光。
“不。”
“阻止她。”
查下去,整个顾家都要跟着遭殃。
韩彻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但他隐约觉得,顾君宁自有主张,绝不会依顺任何人。
“十三……祖父要走了。”
老人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我知道,韩家谁都不想让我走,他们要留着我这张保命符。”
韩彻猛地抬起头,满脸讶异。
当年,顾瑜出走,韩家接旨,韩母亲自进京见孟家的人。
就是那时,各地混战,成亲前,韩中尧恳求魏帝派他领兵出征。
韩中尧刚出京,韩家便起兵随藩王反叛。
韩母被杀。
他领兵倒戈一击,投入萧高祖麾下。
多年征战,萧高祖逐渐统一各地,韩氏被迫投降,韩中尧保下韩氏全族。
但高祖对韩氏猜忌之心不减,建国后将韩氏中坚力量全都派到偏远分散的前线戍边。
京中的韩中尧,是韩氏唯一的中流砥柱。
这些,韩彻都懂。
韩家长辈一直训诫韩彻说,韩家的命,韩家的地位,韩家的荣辱富贵,全都是祖父给的。
他是祖父的孙儿,要做祖父的喉舌和手脚。
韩彻从小就听惯了这些话,心中的叛逆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身为韩家的后人,他被父母推到祖父身边。
祖父对他一直不冷不热。
他表面恭敬有加,但心中一直不理解祖父,不理解他为何要对顾家如此上心。
不论是韩家,还是祖父,他都没有真正关心过。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在意什么。
直到顾家三姑娘出现……
“十三,”韩中尧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不必再监视祖父了,祖父……替你高兴。”
“祖父!”
这一惊,他骤然跪直身体,嗓音里竟带出一丝哀伤。
他一直是韩家监视定国公的工具。
原来,祖父什么都知道。
“好孩子,祖父教过你的,都记住了吗?”
韩中尧教他兵法,教他读史,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培植自己的势力,唯独没有教他如何当他的孙儿。
但此刻,他凝视着韩彻,微笑道:“我可以当你是我的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