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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栖今天才刚到横山村,自是不认得路,便跟在兄嫂的身后,往村尾的坞堡走去。
坞堡里的房屋才建了一半,一半是干净整洁的青砖瓦房,另一半是杂乱不堪的工地,但最外围的那一圈八尺高墙全砌好了,远远地看着,就给人一种不可侵犯之感。
裴云栖早在进村时,就注意到了这新建的坞堡,之前还以为是这一带的富户所建,没想到这是老爷子与长房的住处。
裴云栖心念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再一细思,又一时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是她太多心了吗?
前方的正厅内,一片欢声笑语。
“小九,你今天的功课怎么样了?”裴敬衍苍老慈爱的声音满含笑意。
“祖父,我已经会背《大学》了。”裴小九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背给你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小家伙摇头晃脑地背诵了起来,流畅自如。
楚蓁与裴如绯一听这些个之乎者也,就头疼,两个女孩儿默默地执起一杯梨花白,彼此敬酒,美滋滋地一饮而尽。
裴如绯轻叹道:“好酒!”
“堇姐儿这梨花白酿得实在不错,这生意可以做。”楚蓁一边说,一边执起酒壶,往两人的杯子里又重新斟满,“铺面看好了?”
“看好了。”裴如丹也捏着一个酒杯,与谢氏相视一笑。
她们打算与裴如堇一起在镇上开家酒楼,今早已经选好了铺面。
一家子其乐融融,这一幕看在厅外的裴淮、裴治等人眼中,又是另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他们才是老爷子的亲子,此刻却仿佛成了外人。
兄弟俩的心思在这一刻达到了同步。
见叔父们来了,裴小九就闭上了嘴,蹭到了楚蓁身边,也想试试梨花白,可被楚蓁用一杯芋泥奶茶给打发了。
“父亲,大嫂。”
裴淮、裴治以及裴云栖等人讪讪地与裴敬衍、谢氏见礼,形容间略有些局促。
坐于上首的裴敬衍神色淡淡地扫视着几人,视线在裴云栖左脸的掌印上顿了顿,没有露出丝毫的讶色,很显然,他已经知道裴云栖的事了。
裴敬衍含笑对着次女道:“云栖,你们既然来了,就安心留下……别的不用担心。”
这寥寥数语听得裴云栖热泪盈眶,福了福:“有爹爹这句话,女儿就安心了。”
她瞬间有了主心骨,心里认定了家中之所以会分家,必是老太太糊涂导致的。
一想到老太太干的那些糊涂事,裴云栖又是心一沉。
裴淮心里还在斟酌言辞,而裴治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父亲,儿子刚刚才知道母亲她……她办了一件糊涂事。”
裴治全然不顾老太太的脸面,也没讲究用词,非常直接地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裴淮的脸上一时为难,一时担忧,一时又觉得弟弟太过冲动,本该先把楚蓁、裴如绯等几个小的先打发了才是。
“父亲,您可有办法把那封信追回来?”裴淮期待地看着老父。
兄妹三人皆是忧心忡忡,厅内的裴敬衍、楚蓁等人却是表情平静,仿佛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云栖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此刻又浮现,心头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裴敬衍浅啜了一口酒水,口气淡然地反问:“为何要追回?”
裴淮兄妹三人有些傻了,甄氏与黄氏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把那封信追回来,难道还由着崔家去皇帝跟前告状吗?!那裴家的前途可就全完了!
黄氏再也不顾上尊卑礼数,急急道:“父亲,皇上既然为大伯兄平反了,您与锦之必会起复……”甚至是更上一层楼。
裴敬衍抬手阻止黄氏继续往下说,拈须叹道:“也好。”
“我这些年精力不济,早该告老还乡了,不如趁此退下,颐养天年。”
他一副安于现状、看破功名利禄的样子。
犹如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下,裴云栖突然间心头雪亮,想明白了:这处簇新的坞堡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老爷子一向老谋深算,锦之打算为父平反的事肯定瞒不过他的眼睛。
一旦裴家平反,皇帝势必会宣召他们回京,这不仅是安抚裴家,也同时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老爷子明知如此,却还是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建起了新屋。
理由很简单。
老爷子就没打算再回京。
裴云栖感觉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四肢冰凉,方才老父让她“不用担心”,不是说要回京为她主持公道,而是别的意思……
裴敬衍的这番说辞不仅裴云栖不信,裴淮、裴治兄弟俩也不信。
老爷子素来注重养生,身子骨好着呢,甚至于刚到岭南,他们还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几日,可老爷子却没有半点不适。
裴治还想劝,却听身后的裴云栖厉声道:“父亲,您和锦之该不会是真要造……”造反吧!
“啪!”
一个白瓷酒杯在裴云栖面颊边急速地飞过,重重地砸在后方的门框上,冰冷的碎瓷声打断了裴云栖的未尽之言。
碎瓷四溅,其中一片指甲大小的碎瓷片不慎划过裴云栖下颌,留下一道血痕。
谢氏面沉如水,掷杯的那只手犹是紧绷,冷冷道:“裴云栖,你也是当母亲的人,还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裴云栖一僵,还是第一次看到谢氏这般强势。
其实,不仅裴云栖这么想,甄氏与黄氏也有同样的想法,怀疑老太太是不是猜对了。
“你们回去吧。”裴敬衍面色微冷,挥了挥手,“这件事当我没听到。”
裴淮、裴治的脑子很乱,不由瞪了裴云栖一眼,觉得这个妹妹真是败事有余,和老太太一般糊涂。
裴家都平反了,他们根本就没理由谋反!
可看老父在气头上,裴淮也不敢劝,拱了拱手道:“父亲,您别动怒,我们和二妹就先走了。”
裴淮心里自有他的算盘,在裴家被流放前,他是礼部员外郎,现在他也可以官复原职了,就算老父不愿回京,他也可以回朝继续当他的礼部员外郎。
兄弟俩拉着裴云栖,又对甄氏妯娌俩使了个眼色,又匆匆地离开了。
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裴敬衍拈起一个白瓷杯,抓在手里转了转,突然问:“小九,你觉得你二哥会谋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