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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帮上下人几乎尽知,当家供奉糜余怀乃是文人出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擅行书篆印自是理所当然,就连马帮当中数方舵主大印,也是出自糜余怀之手,其中尤其是虎鹤游鱼,山川江河栩栩如生,形态恣肆,早年间曾有人出言,这位文人至为落魄的时节,也曾撇去书生矜持,携来字印当街叫卖,不过是为图个温饱而已。
如今糜余怀极少篆印,更少有行书的时节,每日多半为马帮中事劳心费神,哪里还有闲暇时日,就连逢年过节,也要亲自前去马帮总舵转悠上半日,向来不愿于家宅中久居,凭自个儿打趣话说,生来便是操劳命,如今看来不曾讨得一官半职,却是一桩好事。
今日糜余怀却是破天荒还家一回,近来三两月之间都不曾归,倒是引得家中侍女家丁颇有些疑惑,见着自家老爷归府,竟是险些忘却问安,所幸侍女当中有位唤作越秀的心思细腻,不待糜余怀开口,便先行训斥两句周遭愣神的家丁侍女,而后快步行至糜余怀眼前,轻轻施礼道,“奴婢恭迎老爷回府,这几日来府中虽说无事,一众杂役也算尽心,将整座府邸清扫得整洁,不过苦于百无聊赖,人人皆多少有些倦怠,才有如今失礼举动,老爷倘若动怒,还求处责稍轻些。”
越秀早年便是糜余怀侍女,虽家境凋敝贫寒,不过家中人尽是心思宽善者,眼见得前者叫人束住双手,仅以十两银卖与旁人作奴,面皮干瘦且是蓬头垢面,当即便是咬紧牙关,由打微薄家底当中扣得十两银,将越秀由旁人手上赎出,接回家中与尚在幼时的糜余怀作伴,一晃便是六七载。
自打糜家落魄过后,糜父便落下病灶,未及半百便是撒手人寰,糜母悲恸,不过几月之间亦是病故,原本糜家,登时便是清清冷冷,不出数月之间,双亲亡故,使得久不得取功名的糜余怀也险些自缢,还是越秀外出采桑归家,才将已然悬在屋梁上头,面色涨红的糜余怀救下。故而糜余怀虽说入门之后的确是有些愠怒,瞧见越秀清丽面皮,便只得将火气泄去,冲一众行礼不止苦苦讨饶的家丁侍女摆摆手,“繁琐规矩,无关紧要,大抵也是出于许久不曾还府,才使得你等怠慢,并非有心之举,日后切记多添些小心谨慎便是,倘若非是越秀出口,近日心气不顺,当真便要逐出几人;府中活计虽说清闲得紧,但终归还要上心,望几位多加思量。”说罢也不再出言,只是冲周遭众人挥手,示意散去,才携越秀一并往院落深处行去。
穿亭廊见幽池,则见竹屋。
今朝不比往日,一介书生家徒四壁,即便是携一方镌过数日的上好篆印,沿街铺设摊点,也不过凑出些笔墨钱,如今这世道,往往名头盛者随意于印中划刻上两笔,添上三两字落款,这物件即便再无门道,也必卖上千万银两,而至于街头巷尾当中分明上好的篆印,却是无人问津,当然卖不得高价。而如今贵为马帮当中头位供奉,饶是俸禄算不得优厚,又岂能亏待,这府邸距帮中总舵不过数条街远近,寸土寸金的地界,周遭大多并无人家,而是凤游郡商贾所盘铺面,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银钱购置下如此一座府邸。
府前院落宽敞,后院则是住处,当初请得能工巧匠,采山林之中最是笔直的滟竹木制屋,当得起冬暖夏凉,放火避寒八字,竹楼屋檐更是讲究,上有镂竹而得的青雀飞鹤,劈竹丝褪竹骨,仅留葱白竹瓤雕成,晒上十数年,反倒是越发坚固,其形丝毫不改,同寻常竹遇炎阳则变,大为不同;仅是竹楼顶端,便足耗费一载时日,才算形满神蕴,足见此府之贵,比起几位舵主家宅,更是高过数层楼。
竹楼外尽是绿水环绕,亦是帮主当初亲言交代,说是凤游郡首府当中水泽极缺,糜余怀又是少有的心火盛者,每逢春秋时节,鼻中常涌血水,瞧来便是触目惊心,既是书生最讲究整洁,那便不妨由打远处寒潭当中取得冷凉潭水,且时常改换,方能使体内虚火缓和。
需知一方寒潭水,经老冰镇过,十余车架往返月余,此中所耗费的价钱,便足可买上万千件精细文房四宝,退回十载,估摸着糜余怀也不曾想过,家宅能如今日一二分。
“今日难得闲暇,不如陪你家公子去竹楼当中一趟,书两卷字画,”糜余怀今日着身黑衫,漆黑如墨,越秀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听闻糜余怀开口,便巧笑答道,“早已吩咐人备齐。公子向来不愿墨点溅身,故而动墨前必穿黑衣,前几日信中所言,说近日着黑回返,奴婢便晓得公子心意,早早叫人预备好上佳笔墨纸砚,留待尽兴。”
廊道中脚步戛然而止,糜余怀停下脚步,回头皱眉打量眼前清丽女子,略有责备意味,“这几声公子听来倒是舒心,虽说已然出了叫公子的年岁,倒是觉得受之有愧,可奴婢二字听来,却是分外折腾心弦,你我之间相熟互依多年,何至于自称奴婢?”
女子缓缓收起笑意,低头语塞,“公子这两载忙碌,少有回府时,却不知已然有许多户高门人家前来说媒,少则三五日一户,多则一日二三人登门,再者府上早晚要来位主母,提前将自个儿放得低些,更易讨人欢喜。”
文人一怔,旋即使瘦长指节敲敲女子脑门,无可奈何道,“谁人若是教你以奴婢自称,我自会将此人逐出糜家院落,主母可有可无,越秀却是不能少,天下女子多矣,终究是同富贵者多,共贫贱者少,你得其二,岂能以奴婢自称。”说罢糜余怀犹豫两刻,再度出口,“往后倘若再自称奴婢,便将院落当中栽的那些花草一并碾作春肥,省得你终日观瞧落花,胡思乱想。”
女子咬紧唇齿,瞧来双目盈盈,泫然欲泣,但分明面皮上笑意奇重,也不顾什么礼数,自行加快步子,前去竹楼当中研墨,只剩糜余怀瞧着左右身侧寒潭水,迟迟不曾松下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