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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宣化城不晓得多少里之外,皇城里头秋风萧瑟,已是隐隐之间有入冬迹象,不过胜在日头高悬,才替整座皇城上下笼络些暖意,阻挡寒凉秋风。绵延宫阙飞檐滚金玉缀琅玹,落于群山上头,飞鸟愁越,虽山风渐起,而身在皇城当中却并未曾有丝毫冷意,许多由皇城街巷当中信步闲游书生公子,仍是着薄衣,竟是半点秋意也难瞧得。
由打外乡而来赴皇城游玩,意图凭此行增长些见识的文人书生亦是不在少,瞧见皇城坐落高川之上,需得仰视,自是要生出些豪迈念头,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登上皇城,只得是四下打听。
而身在皇城之下终日赤膊出力的汉子,最是腻味厌烦这些位家境富庶的读书人,自打眼前这些位衣裳讲究腰悬佩玉的读书人凑上前来,恭恭敬敬问上句敢问如何登皇城,周遭几位坐于市井街边等清风来的汉子,便很是有三分厌烦,没好气连连摆手,说本就是下人,即便是问了倒不如不问,如何能知晓应当如何上皇城去,还是尽早去旁人那打听最好。
一行几人本就是趁渠道别处周游现有学懂得间隙,顺路前来皇城之中,来时乘兴而来,带式遇上这几位丝毫不晓得同情答案里为何物的汉子,一时间便是我活不易,其中有两人已然是将眉头立起,眼见得便是要上前理论,不过在悄悄汉子双臂筋肉虬结,一时间心气又是无端弱将起来,指点两下,再无甚动作。不过论其究竟,是怕同人有口舌之争乃至动起手来有辱斯文,还是忧心这些为已然被繁重劳役压到怒意隐生的汉子,并无甚顾及,将自个儿那细嫩臂腿拆了去。
“我等一行几人,多是自幼只晓得舞文弄墨,自然也就不懂世上种种规矩,倘若是装腔作势写上一通倒还算拿手,但如若当真是做起来,倒是未必贴合此间的规矩,”为首那位读书人面相十分敦厚和善,挥退众人,自行去到位赤膊汉子身旁,也不顾那等文人矜持气度,笼顺衣裳下摆抱膝坐到街边,很是憨厚朝那汉子笑道,压低声响,“更何况这些位公子,连在下也是不敢招惹,得需时常哄着些,毕竟在下家世亦是低微,远不及这些位,非要说来,真还未必赶得上老兄,可惜占了个年纪最长,需照拂书院这些位年轻人,您老不妨就将如何去到皇城如实相告,在下这有薄礼相赠,您看如何。”
而立上下面相敦厚的读书人嘴上慢条斯理,手头却不见得慢,趁笼衣摆的功夫,便是将两枚物件递到汉子手头,低声笑笑,“既知几位辛苦,这点钱财算不得多,但起码也可舒坦购置上几月的好酒好菜,还请兄台如实相告。”
汉子亦是心领神会,测过身去将那两枚物件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旋即便是愕然,大抵是有些信不过这位文人,于是又将两枚物件托在掌心,使劲吹上两口气,侧耳去听,当即便是眉开眼笑,连忙起身朝依旧满心愤恼的几位读书人躬身行礼,将上皇城的法子如实相告,连同身在皇城里头需遵循的规矩,事无巨细,足足说过一盏茶时辰,这才拱手告退,携周遭三五位不明所以的汉子,一并奔酒楼处而去。
皇城既是皇城,自然其中不乏申通手段高明的昴日官,当年皇城定于此间的时节,听说有许多大臣出言进谏,说是此间高川,皇城倘若是遭天灾人祸,恐怕粮米都未必能供至京城当中,更莫说倘若遇上那等连月大雨,山石泥土剥落,难免是要伤及皇城中人,天子岂可居于危崖侧畔,故而进谏之人近乎要将整座皇宫内道排得满当,许多老臣撑不得如此久时辰,险些昏在原处。
但当年天子却并未曾将心思改换,而是令皇城当中昴日官分出数百人手来,凭各类神通法门将整座高川固住根基,再将皇城周遭数百里地界尽数凭大阵覆住,风雨难侵,雪电不近,足足耗费十余载功夫,将整座皇城连同高川犹如筑基擂鼓一般夯得牢固,终究是将皇城定于此处。
至于上下皇城所需器械,方才汉子却是略微卖个关子,只言说去到南边有处道台的地界,找寻道台之外一位老道模样的昴日官,如何登去皇城,同那老道言说一声,递上八枚明月铢,便自可登至皇城。
一众读书人亦是不知方才为首那位敦厚人,究竟同那恶汉讲过甚话,竟是不消几息功夫,那汉子便是换去方才嘴脸,反是显得恭敬至极,非但是同几人躬身致歉,还顺带将皇城里头所知规矩尽数说起,一时皆是不解,其中两三人都是不曾耐住胸中疑惑,要去同为首那人问询个三言两语,可到头来皆是不曾上前,反而是抱臂朝南而去,也恰好能瞧瞧周遭景致。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行几人皆是出自五湖四海有名士族,本就是家世大抵相仿,明争暗斗向来是极多,甭管是学识深浅,或是诗赋才思,皆可拿来比过,再者是年纪尚浅,心气极高,纵使是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话,也总要将心思寄与无疆清风,与天外长云,如何能认旁人比自个儿高明。不过对于家世低微,且年纪已长的姜抗,则是向来无人生出攀比心思,只是从未有人因姜抗身在书院当中多年,便与姜抗私交甚厚,反而是越发瞧之不起。
“两枚明月铢算是不小一笔钱财,师兄如此手笔,师弟倒当真是想不明白其中症结,此间本就不缺人,为何偏要问这几位汉子,还不惜递上两枚明月铢,搁在市井之中,这两枚明月铢可断然不止数月吃喝钱财,而是近十载家用。”姜抗瞧着几位汉子勾肩搭背走远,嘴角难得有些笑意,揉揉酸涩两眼起身,却是不想身后有人开口,定眼仔细观瞧,才是模糊瞧清来人模样,挠挠鬓发,当即便是有些苦涩。
开口这位乃是北地一家士族的长族长公子,平日里心高气傲,不过腹中的确是学问极深厚,单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资,便是冠绝书院,但怎奈言辞过于刁钻,每每同这位交谈的时节,都需事先在心中盘算一阵,打上三五通鼓,才敢听这人极尽埋汰挖苦的回话,时至如今,已是无人胆敢招惹。
“尚温师弟有所不知,如何登皇城的确不是非问这几位汉子不可,但毕竟是多年身居此间,最是知晓皇城规矩,请这几位与我等讲讲最是适宜,”姜抗多年伏案苦读,眼神很是差劲,此刻眯起眼来,才可瞧见眼前人模样,不得不叹上句清秀,本就是唇红齿白的俏少年,何况是书卷气足,意气也足,比起自个儿来,当真更是像位读书人,犹豫一阵继续道,“何况一路之上,众师弟早已是心思有些放荡,并不受书院当中拘束,言谈举止最是欠奉,当然需找寻这些位脾气极差的恶汉磨上一磨,即使是此事经我之手解去,依旧存了几分余力,也好令他们规矩些。”
“再者说来,之所以由少年轻浮变为老成持重,本就是因瞧见的事愈多,想的愈多,我今日送于那几位汉子两枚明月铢,顾及不出今日,大多师弟便已然是想通我所用的手段,可那接钱的汉子也并未私吞藏匿,如此想来,纵是穷苦之人,照旧有意气二字,反倒比终日念叨仁义礼信的文人,还要多些共患难同富贵的人情滋味。”
姜抗自以为这番话说得还算不赖,于是便打算起身而去,身后郦尚温却是冷冷笑过两声,“话术高明,但仍有两处不曾说得明白。”
“身为师兄却始终无师兄的气派,眼下已然是有些无从管辖,便想着凭这等旁人做不成,自个儿却做得成的事增添几分威信。第二件,若是那汉子将银钱私吞,过后还是可教旁人琢磨出些滋味来,独善其身,仗义疏财,无论是正反理,理都在姜师兄身上,果真是好算计。”
姜抗苦涩一笑。
但郦尚温却并未说些难听话,反而是与姜抗擦肩而过,想了片刻道。
“但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师兄不曾说出口的两件事,我也自然不会去点破,至于能从中悟到甚事,全在各人心思,有见月色如洗者独登楼台,诗文萧瑟苦楚,凄清冷凉,有人却可借月影呼朋唤友,饮至酩酊,顿生豪迈意味,所以所想出何事,师兄不过是引路人,并未拎刀逼人,算不上有错。”
直到郦尚温走后许久,姜抗才是回过神来,无奈瞧瞧前人背影,嘀咕了两句当真是妖人,当真是妖人。
皇城悬崖峭壁之外,有宽百丈大鼋腾空,悠哉游哉,直上皇城。
高崖之侧,百千赤红衣冠者立身九层高台之上,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天阳越暖,秋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