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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松东毗邻齐陵边关处,每日往来人,鱼龙混杂,或是商贾商队,或是远道而来满身飞沙尘土的镖局中人,跨境送镖,要么便是有要事来去走动之人,至于寻常百姓,倒是极少有,鱼龙混杂四字,恰好是说边关地界高手庸手错杂,并不见得往来之人皆高手,身在江湖当中,眼力难练,但身手同样难练。
正是秋风越发萧瑟冷凉催人添衣的时节,寒意朝夕而来,唯有正午时节微薄日头,瞧来还能略微教人周身笼上些许暖意,但大多也不过是人为狸奴,梁上悬鱼,只能瞧上两眼解馋,并不足饱腹,那轮瞧来很是像模样的日头,不过只添些微末念想,全然不能驱寒。
夏松东处城关内,已有一架车帐在此等候近三日,不过并不招人眼目,起因便在于那位车夫衣衫简陋,除却饮酒用饭之外终日打盹,再有空闲,便是打量城中内外来往行人,两眼时眯时张,可大多时候皆很是瞧不起往来之人,于是又静静合上两眼,撇嘴不言,继续抱起双肩打蔫。也不晓得是秋风萧瑟浑身冷意太足,还是昏昏沉沉的确无事可做,总归是数日都不曾挪动地界,常在城关周遭走动之人多半都是有意无意望见过这一架车帐,但从来不曾有人凑上前来,既是规矩,也是眼力。
就这等在城关前不挪脚的人,要么是等人,要么是找人,若是等人,则早有定数,无需凑上前去,倘若是找人,更无需自告奋勇上前,毕竟既然这车夫时常张望,眼力且不说毒辣与否,能耐高低,如何都能瞧出些许端倪,既然是不曾上前找寻自己,也无需上前强吃那份闭门羹,当然倒也是有那等囊中羞涩的汉子,但瞧见车夫那身衣裳与举动,纷纷摇头。
眼高手低的病灶,不只是文人会犯,江湖人照旧也是如此,毕竟甭管功夫高低身手如何,百两银钱,总要比几两碎银叫人心头热切,可惜这车夫并不像是能递出百两银钱的主,故而鲜有人上前,足足三日唯有零星两人上前却是毫无例外皆是被车夫好生埋汰挖苦几句,神情阴沉愠怒而去。
车夫也不急切,分明是主顾给的价钱相当合适,故而也不着急,清晨城门开时仍旧蜷缩起身子,舒舒坦坦睡个回笼,直到日上三竿时节,被秋日晃了眼,这才悠哉游哉跳下马车,先行喂马,而后自行前去长街转悠,吃得饱足,临近正午时节才再度回返,递给马匹些许柴草,继续眯眼看向往来之人。
“这几日统共瞧见练家子百多号人,可惜没一个能瞧上眼的,尤其不少拎刀使剑的,掌心拳尖连点老茧都无,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富贵人家傻少爷,脚步倒是刻意放得稳当,腹内空空,当不起大任;背枪槊的也好不到哪去,习武之人精气神散乱错杂,还能指望递出什么高招来,力从地起,双脚尚且站不牢固,何谈出招。”
车帐后分明是布帘遮挡,却无人应声。
“也对,您这等身份的高人,又怎会知晓此间的江湖事,不过是匹夫莽夫一时兴起,就觉得自己是江湖中人,这事本来就不靠谱。”
也正是车夫开口自言自语似道来时,城关外头有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上头驮着位狼狈至极的年轻人,骨瘦如柴,满脸血污,但腰杆始终如身后背的那杆大枪一般,丝毫不弯折。
车夫两眼也随着这位年轻人入城,从原本的散漫不屑,缓缓转变,到头来竟是走下车帐,快步走到那头同样消瘦的马儿面前,稳稳站住。
年轻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同人起纷争的心思,一双疲惫到眼窝深陷的眼目微抬,扫过汉子一眼,旋即便很是僵硬调转马头,要往别处离去,却被横挪几步的汉子拦住去路,马头再调转,汉子又挪步,一连三次,皆是不曾走脱。
“我认得你?”
背枪的疲惫人抬起眼来问。
“素昧平生,当然不认得。”
“那你认得我?”
车夫继续摇头,“不是大员也不是美人,认得你作甚。”
年轻背枪之人嗯了一声,笑意稀薄说了句滚,而后也不调转马头,径直朝车夫身后走去,但再睁眼时,马儿四蹄仍旧艰难迈进,可却是纹丝不动,眼前这车夫凭肩头撑住马儿胸膛,险些要将马匹两条前足掀将起来,故而迟迟不能前行半步。
年轻人没抽枪,而是瞧瞧汉子面色,略微摇头,“有事就讲,我如今赶着去歇息,身手并不能尽显,需搁置几日,当然要是兄台不依不饶,夏松城关里的守卒也并非凡俗之辈,老子也挺想见识见识。”
“那倒无需麻烦军爷,只是我想请少侠发一笔横财,过后被人聘为入幕之宾,也未尝不可,难得遇上个高明人,总要出手试探一番,可惜并未如愿,但如若是要等,少侠自可去歇息几日,待到想上路时,我再来接。”
背枪年轻人没接茬,瞬息之间右手多出杆枪来,而车夫退后两步,才皱眉抬头。
飞火流星之间,车夫背后狠狠挨过一枪杆,拍得险些喉头腥甜倒涌出口血水来,咬牙强撑,才使得身形稳固,如今望向这位骨瘦如柴年轻人时,神情变幻。
夏松高手早已是定下数目来,何况近年枪道不曾出过多少大才,车夫心头早已有数,但不曾想到才略微试探过一招,便被这看似摇摇欲坠险要坠落马鞍的年轻人枪杆震出伤势来,当下自然是错愕片刻,旋即心头警醒。
可年轻人方才催马离去,而后却又回头,“这生意我做得,也做不得,要真乐意等上一阵,倒也未尝不可,夏松之中锻打体魄的功夫不多,练得不错,可惜还是未曾登龙门,推马一掌,我还你一枪,并不理亏,要真是拉开架势,是我仗势欺人。”
直等到那年轻人走出很远,车夫才咧咧嘴,牙口上头血水遍布,朝路边啐过两口,但脸上分明有喜色生出,急忙回身跳上车帐甩起长鞭,跟紧那头同年轻人一般瘦弱的瘦马,缓缓而去。两人交手不过刹那之间,连城头上眼里极刁钻的守卒,竟也不曾瞧清来龙去脉,只听闻一声震响,就是重归平静,只见那腰间系着枚别扭青砖的年轻人抽枪,连外头蒙枪布也不曾摘下,而后便是径直离去,也不过是朝此地望过两眼,就再不挂在心上。
毕竟夏松而今富庶强盛,法度齐备,大抵并无几人敢在边关重地动起干戈,当然就无需太耗心思。
负枪年轻人走得并不快,且逢人便打听周遭有无医寮或是郎中故地,却并不前去,而是先行在边关近处城池当中四处走走停停,好生填补一番腹中饥饿,才继续上路,还不忘从酒家处打来一囊酒水,边驾马闲庭信步,边饮烈酒,足足两日时辰,面色才堪堪缓和些许,比起原本苍白无血色,稍添两分红润。在边关外头,如何说来也是忍饥挨饿,就算能数度化险为夷,也不可久留一处,到头来连所猎来的活物,都未必敢架设篝火,只得是忍饥挨饿,或是才狼吞虎咽填过个半饱,便匆匆离去,生怕身后鼻子极灵的大元铁骑追将上来,如何能得个安生。
那位驾车的车夫往往是距年轻人停马的地界,堪堪隔着条街,倒也相当知晓规矩,就算是同在一处客栈酒馆饱腹,也断然是相距极远,从来不上前招呼,直等到年轻人酒足饭饱,由干瘪袖口里摸出些碎银,而后离去的时节,才驾车跟上前来。
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而数日之后,车夫坐在酒楼一角饮酒的时节,赵梓阳才是主动捧碗上前,坐到车夫对面,直言开口。
“同人做生意不过是因为囊中羞涩,但多有顾虑,先前既是默许兄弟跟随,已是递出一份足够登堂入室成说法的诚意,若是无妨,兄弟不妨也递出些诚意来,令我掌掌眼,起码不至于处处提防。”
车夫起初不解,而后慢饮过两口酒,仔仔细细思量一阵近来边关外的大小事,旋即很是狐疑望过赵梓阳两眼。
“少侠从何处来。”
赵梓阳平淡笑笑,并不做答,而是反问道,“请人办事,自报家门才是规矩,何事都要分个先后。”
“夏松人,多年不曾出夏松,办事也自然要替夏松中人办事,兹事体大,少侠还未同意做生意前,仅能给少侠瞧块夏松境内不多见的腰牌,若仍不安心,不妨问问这等腰牌在夏松的分量,九族共灭,也断然不敢作伪。”
赵梓阳这才心满意足点头,举杯示意,而后转身就走。
“少侠不打算自报来历?未免有些不合规矩。”车夫一怔。
赵梓阳咧嘴,又掏出当年在南公山下做帮主的痞气来,“你这生意必定不好做,现在是兄弟有求于我,借过旁人不敢接或是接不住的买卖,那道理怎么讲,自然就在我身上。”
“至于为什么要让兄台守规矩,是为了我不必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