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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自古民风彪悍,多出豪爽鲁直之辈,“炕灰未冷山东乱”,正点明了山东人的特性,全省各地习武之风甚盛,而尤以泰安为最,泰安州因五岳泰山之名而天下闻名,人物风华,街市房屋皆为全省之冠。
这一日临近泰安城,苏陵陵主仆二人正赶路间,忽听得銮铃乱响,马蹄声疾,转眼间来已至身后,苏陵陵不欲与人争道,早在听到声音时,便和流苏将马拨到一旁,让来人先过,只见四五匹高头骏马奔雷一般从身边掠过,马上骑士个个身手敏捷,不暇他顾。只当先一匹马掠过苏陵陵身侧时,微微转头,眼角一掠苏陵陵,轻轻的“咦”了一声,马上那人一声红衣,披风扬起,微闻发上金铃叮当之声,也只转眼便已远去。苏陵陵目力何等凌厉,早在这人转头一瞥时,已看清是个姿容俏丽,一脸英气的女郎,待见她飞扬的披风上隐隐绣着一只九天青鸾,顿时想起一人来。
流苏虽不曾看清,因这些人在道上旁若无人策马如飞,带起一阵灰尘,呛得她咳嗽了两下,不由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这些人好生狂妄无礼。”
苏陵陵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待进了城,便径自前去齐家拜访齐凤栖。
齐家是泰安首望,传承百年的大世家,进城一问无人不知,泰安城东坊西市,齐家老宅正在当中,十几世经营,屋宇连绵,檐角层叠,整座府邸足足占了一条街,正门似是刚修葺过,一色崭新油亮,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挂着齐府的匾。门房听得是齐家家主的师妹来访,又见苏陵陵通身气度不凡,已知是那位独一无二的少林女弟子,亦是朝廷册封的郡主,不敢怠慢,立即延请进去,一边笑着说:“郡主请!家主上午出门,尚未回来,请郡主厅上待茶,小人去禀知老夫人,再派人去寻家主回来。”
原来齐凤栖醉心武学,身为临济宗宗主和齐家家长,又是少林的俗家大弟子,平日里事务繁杂,三十多岁尚未娶妻,家中主持家务的仍是他的母亲齐老夫人。故而有女客来访,都由齐老夫人接待。
苏陵陵听得齐凤栖不在家中,微一犹豫,问道:“大师兄去了哪里?我瞧泰安城中来了许多武林人物,不知道近日有什么事么?”
门房躬身回答:“泰安二月二龙抬头年年盛会,只是今年特别热闹些,因今年泰安知府新上任,想要别出心裁,将场面做得甚大,商定从二月初一至初三日举行文武大会,会后更有花国状元选举,由城中耆宿,分别主持,家主被选为武林大会的主持,连日来皆为这事忙碌。今日是去会馆中接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了。”
苏陵陵点了点头,和流苏在客堂上坐了,丫鬟碰上茶来,流苏自来熟,拉了那丫鬟诘诘呱呱的询问二月二盛会,又朝苏陵陵说:“小姐,正好赶上这一场热闹,咱们来得真巧。”
等了没多久,就听得厅堂后面微微响起脚步声,丫鬟扶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夫人出来。正是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虽然年过五旬,但精神健朗,看着十分和蔼,发髻上插着玉簪,穿了一身秋香色遍地金的褙子,收拾得也十分雍容利落,笑呵呵地说:“早听凤栖说起过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小师妹,又是朝廷的贵人,盼着一见,如今可算如愿了。”
“老妇人安好。”苏陵陵带了流苏给齐老夫人行礼,齐老夫人知道她是朝廷敕封的郡主,不敢托大,连忙扶住了不让她行礼,口中忙说:“使不得,老身不过民间一老妇,如何敢让郡主对我行礼,照理来说,还当老身给郡主行礼才对。”一边拉着苏陵陵的手,一边打量她,忍不住“啧啧”赞叹:“天下间真有这样的人物,老身也算是开了眼了。”
苏陵陵让人呈上礼物,她有心的人,选的都是适合老年人所用花样颜色的绫罗缎匹,或是阿胶鹿茸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额外还有一些京城特产吃食,价值不菲,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的,不是随便拿几样敷衍的。所以齐老夫人十分高兴,拉着苏陵陵的手问长问短,又问她因何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去少林寺那等苦修之地学武。
去少林学艺的事情,历来是她的忌讳,牵涉亡母,自然不愿细说,便含糊了几句,老妇人见她虽不是十分热络伶俐的人,但有问必答,落落大方,显然是家教极好,生得又美,气质高贵,心下倒有些可惜,暗暗想:凤栖年已三旬,整日里忙这忙那,就不肯娶妻,莫非在少林寺一同学艺,心里喜欢他这郡主师妹?若是能成,自然是极其好的,只怕门户不当,我家虽然是世族,却并不是勋贵官宦之家,人家未必肯呢。
虽然这样想,到底存了心思,对苏陵陵更加热情周到,一时劝她喝茶,一时又劝她吃果子用点心,又怕她等的着急,安慰道:“已经打发小子们去找凤栖了,只怕这会子就要来了。郡主莫心焦,遇上二月二的盛会,好歹多住几日,瞧了热闹再去。”又吩咐丫鬟们传话下去,赶紧把最上等的客房再好好布置收拾一番。
苏陵陵聪明绝顶的人,看了齐老夫人盛意拳拳,已经猜到了几分她的用意,但她和齐凤栖彼此都知是兄妹之情,光风霁月,倒也不怕老夫人误会,这种事又没法解释,想着等齐凤栖回来,住得几天,自然也就明白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厅外步声朗朗,进来了七八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一身玄色衣袍,领口袖摆缘着金线,剑眉斜飞,五官俊朗刚硬,虽是有些粗粝,却充满了阳刚英烈之气,踏着大步进来,人未进厅,笑声已经传了过来:“小师妹!真的是你,年前你曾说有空要来我这里玩耍,我还当你是随口一说呢,没想到真的来了。”
苏陵陵还没答话,流苏已经笑嘻嘻在一旁说道:“给齐爷请安了,我和小姐来给您和老妇人请安,虽然迟了几日,还算拜个晚年。”
齐凤栖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丫头,哪是来给我拜年,只怕是来讨新年红包的吧。”他和流苏也十分相熟,流苏娇俏伶俐,嘴儿又甜,在少林寺里十分得几个师兄弟们喜爱,玩笑惯了。
苏陵陵也忍不住抿嘴一笑,却忽然觉得一道眼光刺了过来,抬眼看去,只见齐凤栖身后站着一位高挑的女郎,身姿婀娜,五官朗丽,英气勃勃,绛红色的披风上绣着一只九天飞鸾。
身旁的流苏“咦”的一声,低声叫道:“小姐,是那个……”
苏陵陵点了点头,已认出这女郎就是在道上纵马奔驰的那个。齐凤栖已经先给众人介绍了苏陵陵,又一一介绍他带来的这几位,都是来参加文武大会的各路俊彦,介绍到那女郎时,齐老夫人笑着说道:“我正愁这府里也没个正经女主人,我又老了,怕无人招待陪伴郡主,正好飞鸾来了。”转头对苏陵陵说道:“飞鸾是泰安总兵于大人的千金,倒和我投缘,不爱在绣楼里坐着,常跟着凤栖骑马射箭,是个巾帼丈夫,我这府里冷清,每常多亏她过来陪我说说话。你们小姑娘家定然投缘。”
于飞鸾已经听齐凤栖先介绍了苏陵陵,她自然早就听过齐凤栖的这位传奇小师妹,当下目光中有些奇异,又有些探究地打量着苏陵陵,论身份,她是总兵的小姐,苏陵陵却是敕封的郡主,她是恭敬该拜见的,但她不知道是自恃地主,还是不把苏陵陵放在眼里,只简单行了个见面的礼节,面上虽挂着微笑,语气却很疏离地说:“早就听齐哥说过,他的小师妹人称春雪白梅,生得又美,本领也高,如今郡主难得来做客,不要外道才好,齐伯母年纪大了,难免精神短些,郡主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就成。”
苏陵陵对于飞鸾虽不熟悉,却也是听齐凤栖提起过的,齐凤栖心粗,又不在儿女私情上做文章,但她却从齐凤栖的三言两语中听出这位总兵小姐,定然爱慕自己的大师兄,她怕自己大师兄不开窍错过姻缘,还曾好意提醒过齐凤栖,齐凤栖却一笑了之,只说和于飞鸾只是朋友,只因为于飞鸾常来陪伴自己母亲,所以熟悉了些,让她不要胡说。如今一见面,看了于飞鸾这神情态度,知道她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情敌了,又觉得她太过小气尖酸,看在齐凤栖面上,敷衍了几句,便不愿意再搭理她。
齐府安排宴席时,于飞鸾见苏陵陵气度高华,除了和齐凤栖谈笑自若,却和众人都落落不合,饶是如此,那一干来参加大会的人士中,好几个年轻俊杰都对苏陵陵惊为天人,苏陵陵越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们越是愿意奉承。于飞鸾素来就自负美貌,又以总兵小姐的身份,在这一群人中已经习惯了被人捧着,如今见这些人都转而去向苏陵陵献殷勤,更是不悦,说话之间,总有意无意针对苏陵陵。
宴席未散,苏陵陵心中已经厌倦,托词劳累,辞了出来,到了自己客房,流苏已经把自己带来的行礼打开归置了一番,见她心头闷闷,也料到了三分,愤愤说道:“郡主不用理会那些人,一个总兵的女儿罢了,还敢在我们面前张狂,不是看着齐爷的面子,我先说得她下不来台。”一边去倒茶,一边又说道:“郡主要是累了,就早点歇了吧,明儿咱们上街逛去,我才听府里的丫头说,泰安地面果真热闹的很,白天不说,到了夜间还有鬼市,酉时正开市,一直到丑时方散,听着虽然恐怖,据说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有,小姐一定喜欢逛。”
“京都西市通天桥下也有鬼市,”苏陵陵随口说道:“有什么恐怖的,最早交易的多是些不法之徒,偷盗之物,甚至有些盗墓开棺所得,白日里不好光明正大地兜售,所以就趁着夜间偷偷摸摸交易,后来因为名气大了,热闹起来,倒成了个正经集市了。你若想去,咱们现在就去吧。”
流苏拍手叫好,当下主仆二人收拾了出来,见那边厅上说话谈笑之声不绝,知道宴席未散,于是跟齐家的下人说了一声,问清了鬼市所在,慢慢逛着去了。
泰安的鬼市虽不如京城规模大,但也十分热闹,在城东最偏僻处一块空地上,据说建城之时,是一处乱坟岗,又曾做过刑场,后来荒废后,因为都嫌那里不吉利,也无人造屋居住,一直闲着。不知哪时起,一些小偷窃贼,乃至江洋大盗,摸金校尉之属,借了这地方偏僻无人,暗中销赃,因都是些非法所得之物,价钱自然便不如正经交易,所以也经常有人淘换到一些好物件,慢慢地人便多了起来。
一些商贩们见有利可图,索性晚上就到这地方来搭棚子卖吃食酒水,到了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市集,不但再不见一丝鬼气,反而热闹非常,各类摊贩林立,珠宝首饰,成衣皮草,书籍乐器,古董瓷器,应有尽有,还有买卖奴隶的,捧钵乞讨的,卖唱的、歌舞的、拉三弦儿的,卖馉饳儿、扁食、汤面、茶食的,简直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外地来的客人们每来泰安,都说这鬼市不可不游。更有城中爱收藏古董古物件的,常来市场上溜溜,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淘到好货。
苏陵陵和流苏来的时候尚早,鬼市刚刚开市,人还不多,陆陆续续的摊贩们在地上铺着大油纸,或推着板车,正在整理摆放自己的货物。卖馉饳儿的摊上高高挑着一盏气死风灯,汤锅上的热气冒得白雾腾腾,在这寒日里充满了烟火气息。
流苏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每个摊子前她都要流连一番,苏陵陵可有可无地跟在她后面,倒似成了她的跟班。
“小姐,你看这个。”她站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面前,摆摊子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穿着蓝布大棉袄,打扮得爽利洁净,卖的也都不是简单粗糙的市卖货,却是一色竹雕的小圆盒子,古朴素雅,盒内盛的水粉洁白细腻,胭脂色如鲜花,都十分精致。流苏一手捧着一盒玫瑰胭脂,另一手又拿了一盒紫茉莉香粉,喜得不知道选哪个好。
苏陵陵在少林住了那么多年,这些调脂弄粉之事早就一概免却了,倒是见这些小竹盒子雕刻得大方雅致,忍不住也拿了一盒在手心里细看。
“我家的香粉胭脂都是我跟妈妈自己做的,最是细腻好用,小姐买几盒吧。”那十来岁的小姑娘见自己母亲正忙着把背篼里的货品往摊子上摆,便主动过来替母亲招徕生意,指着苏陵陵手中的盒子:“这是拿夏天的玫瑰花,一朵一朵挑选了半开的采摘了下来,再拣取颜色一样的深红花瓣,捣出花汁来,淘澄净了,九蒸九晒才做成的,就是城里的玉容阁卖的都没我家的好呢!”
小姑娘形容俏丽,寒风中虽然冻得脸颊通红,说话却干净利落,十分讨喜。苏陵陵对她颇有好感,她虽不用胭脂水粉,毕竟侯府出身,一般的鉴赏力尤在,自然知道这胭脂虽然不算粗陋,但跟她口中说得玉容阁之类**胭脂水粉的名店精品比起来还是不如的,但胜在天然质朴而已。
又见流苏喜欢,就笑着说:“小姑娘真会做生意,就买一盒玫瑰胭脂和茉莉粉吧……这竹盒子倒古朴可爱,也是你们自己雕的?”
那小姑娘欢欢喜喜从流苏手里接过碎银子,一边麻利地拿过一个空匣子,装好两个小盒,递给流苏,一边笑眯眯回答:“是我外公和我爹爹雕的,山上伐来的竹子,不值当什么,小姐要喜欢,送您一个空盒子,算是赠送的零头儿。”说完果然拿了一个空的竹盒子出来递到苏陵陵手上。
苏陵陵谢了一声,摸了摸她头上的小辫儿,带着流苏转身要走,小姑娘正给流苏找零钱,急忙喊住她们,“您给的钱多了,等我找给您。”
苏陵陵微笑说道:“多的就给你买花儿戴吧。”
那小姑娘听了欢喜,想了想又朝她说:“小姐是个好心人,长得又这么好看,谢谢您了。我偷偷告诉您,您要是买古董珠宝,别在东边的摊儿买,那里多是些粗滥的,尤其是王二麻子摊上,一半多都是假货,您要真正的好东西,去西边尽头的张大胖子摊上买,他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价格也公道。”
那妇人咳嗽了一声,叫道:“婡妮儿,别同客人瞎说八道。”
那小姑娘顽皮地朝苏陵陵眨眨眼,帮着妈妈整理货物去了。
“这小姑娘倒是好心,小姐,咱们便去她说的那长大胖子的摊上瞧瞧罢?”
苏陵陵颔首应了,二人便往西走去,途中经过一个摊位,果见摊主是个矮个儿的麻子,摊前正有个客人跟他扯皮,说是买的簪子不地道,说是纯银的簪儿,分量却不对,是灌了铅的,那摊主赌咒发誓又骂客人无事生非,正闹得起劲。旁边的摊儿上围着一圈人看热闹。
二人相视一笑,心知这小姑娘没说假话。
堪堪快到东边尽头,一眼却见最里头一个摊前,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呀!”流苏停住脚步,低呼一声,“小姐,是他们!”
苏陵陵也已经看见了那个萧萧疏疏如青松朗月的身影。高挂的风灯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地在地上,随着摇晃的灯笼,那影子也不住的摇摇晃晃。明明是极冷的夜风,她看到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为何顿觉心里一暖,有一种似喜似悲的莫名的情绪蔓延上来,顿觉得周遭那喧哗嚣声也隐没了去,风冷夜静,这偌大的长街,竟然就只余留了那一道身影。
“小姐……”流苏见她半晌不动,忍不住在旁低低催促了一声。
苏陵陵有凝目注视了那背影一眼,才说:“回去吧。”
她在通州客栈不辞而别,正是为了避免与他同行,却想不到刻意避开的人终究还是避不开,真是天意惯常弄人了,既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再见又难免尴尬,不如还是不见的好。何况……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微的苦涩:人家也未必高兴见到你呢!
“苏小姐?”将将转身之际,却见对面那身影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一般,突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眼中有一丝讶然,她却仿佛偷窥被瞧个正着,忍不住脸上一热。
“流苏!”他身边的延诏看到流苏却十分高兴,立即跑了过来,“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一朵云慢悠悠飘开,露出了被遮住的月色。风渐渐大了,掀起他青色的袍角,她看着他朝自己慢慢地走过来,远远近近明明灭灭的灯火和月色都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她看到他嘴角带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又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