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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予推着酒店的旋转门,步履轻缓。走在风中,黑色大衣上裹了素白的风霜。她拢了拢衣襟,拍了拍身上的雪,抬起眼皮望着砸向她的雪花,口鼻间雾气氤氲成团。
会议室里,她转动着笔,看着落地玻璃窗外大厦楼下的孩子们,她好像听见了成群结队的嬉笑声,心忽而掠过万水千山,想要飞到某个心上人身边停留一会儿,可惜她找不到踪影,也失去了方向,想着要飞回来钻进眼前要做的事里头,也有些困难。
她始终还是扰了心思,乱了情绪。
“任书彬,我还是喜欢傍晚六点的风,它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我一直觉得你也在身边,甚至有时是你化作了一阵风。我还是喜欢黄昏和日落,它们总会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就好像回到了那个你伴我漫游在绿道的日子,纯粹而美好。晚风和日落都没有改变,但是我变得伤感了许多,除了觉得你在身侧、想起那些过往,我还有无尽的悲伤——我将永远一个人背着这晚风前行,独往消失在那余晖里。也许,改变的只有我自己吧。”
清水镇里已经有些冷清,大部分外地人都回了老家过年去。
收拾起整理好的个案资料,林子予站着发了好久的呆。
“任书彬,印印的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孩子的胎名叫’椰蓉’,大概是印印很喜欢吃吗?记得我的小名就叫’布林’呢。我想,或许你还在的话,我们一定是椰蓉的干爹干妈,而我也可能已经怀有你的孩子了。我听说啊,女人怀孕的时候口味都是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你觉得我会喜欢吃什么呢?但是我觉得要是孩子随你,爱吃荔枝就好了——’荔枝’是多可爱的名字!想着要给椰蓉买些衣服,我总是在浏览着网购页面,小小的婴儿模特穿着小小的衣裳,实在太灵巧可人了!我总是想着我们的孩子会比图中的模特要精致灵巧得多……最近我的工作有些多,说实话我不喜欢应付大部分的来访者,他们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大多在抱怨生活的琐事,我好几次都在犯困。大概是我还未精业吗?总觉他们的焦虑跟其他的来访者比起来也显得太无足轻重了,可我还是在倾心地与之交流,好希望能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到我能讲给你听听。”
熄了灯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子予,她觉得多了一丝孤独。
她终于克服了驾车的恐惧,可是她似乎没有把这样的“好消息”说与谁知,除了任书彬,她无处可说。坐在车上,她不紧不慢地发动车子,缓缓驶出了签字楼的停车场。
空荡荡的昏街上,她等待着信号灯,呆滞的倦容在孤黄的光里显得更加憔悴。
超市大门外,林子予停好车子。他们戏剧相逢。原来并不只有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这样的离谱情节。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别后的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也真心地在心里腾出位置给对方。我们生活里之所以显得平淡,也许就是因为很多人缺少一颗念旧的心。
“林楚……”林子予说不清自己多久未见他,好像也并不久。只是任书彬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无法超越她心中那种愧恨难尽。
林楚汉好像听见自己不完整的名字,回过头,与面前的林子予面面相觑。虽然他们许久不见,然而在这一截短而长的街景中,好像一直存在一段奇妙的链接,在他脚下的板砖与她脚边的石墩之间、他与她间、过往与当下之间,这段链接,就是记忆的不断再现与再生。
“子予。”林楚汉看了她许久,终于张了口,喊出那个生涩心怜的名字。手里抓着的烟盒早就往大衣口袋里塞去。
“坏习惯还在呐。”车前石墩的林子予撩起吹到眼前的发丝,到脖子处的短发有些吹到衣领里,她觉得有些酥痒,不知是否如此,她露出一个苦苦的笑。
“不好改。”林楚汉见自己塞进口袋里的烟盒被发现,大方地拿出来低头看了看,又对眼前的林子予无奈笑道。
“走走吗?”林子予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林楚汉,向他提议道。
“走走吧。”林楚汉说。
林子予买了杯热咖啡后,他们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了下来。
“你……结婚了吗?”林楚汉靠着木椅的靠背,望着刺眼的路灯,试探着问。
“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林子予双手握着咖啡,抵在抬起的二郎腿膝盖上,愣愣地看着双手摩挲咖啡杯,“你呢?”她转过头,开朗地问着林楚汉。
“一样。”林楚汉不问缘由,只是回答着她的问题。
“给我一根烟吧。”她疲惫地向林楚汉伸出一只手,想要一支烟。
“好。”林楚汉凑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给她点着了烟,“你习惯也不好。”
“太久了,过把瘾而已。”林子予深长地呼了口气,太深、太长到她好像要把所有的苦吐出来。烟雾飘散在半空,她觉得好像是任书彬的灵魂,“你说,鬼魂具象的样子是不是就像这样?”她的手在飘荡的烟雾里想抓住什么,又用力地挥了挥。
“也许呢。但我偏向于认为他们会像生前的样子,他们想让我们知道是他们,也满足我们再见他们的心愿。”
林子予手上的烟已经燃了很多,落下的灰烬碎在她的鞋上。好像脏了的雪。
她摸过一把眼泪,她才不会再见到任书彬。
她丢了即将燃尽的烟头,再摸了一把眼泪。
“子予……”林楚汉有些惊愕,忙站起身,用自己的衣袖擦着林子予脸上的泪。
他一站起身,林子予就掩面倒在面前的他身上,放开了声音哭着喊着,压抑住的好多情绪终于迸散出来,“他……他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了……”
林楚汉抚着她的头,心疼得说不出话。在他眼前,林子予爱着谁根本都不重要,他只坚信自己是爱她的那便足够,于是此情此景,都化作了一条刺,扎进他肉里、心里。他只希望林子予把所有的悲伤和委屈都哭喊出来,他太害怕她的隐忍,那些就算无人在侧的日子里,她也一定不敢作声,蜷缩在床角落的被窝里,抽搐着用攥紧的被子擦干眼泪。
“任书彬,今年的夏天我就要27岁了。以前和你说我觉得自己是活不久的,决定在27岁的时候死去。我们兽性本能畏惧死亡,对伤害都有应激性,遇到危险会躲开。但你问我怕死吗?我会果断地说不。当死亡真的要到来而我的本能未让我避开,我会欣然地接受死亡,或许有点遗憾和不舍,但我不害怕。我热爱冒险、敢于闯荡,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怕的是死亡带来的其他影响。就比如说,我担心死后身边人的悲恸。当然啦,我还有好多没做完的事情,留给别人做我会担心做不好的。我也不会说我满不在乎、我潇洒自如,因为我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舍,但我也不会说珍惜剩下的时光多做有意义的事情或特别想做的事情,这些事情本身只有在特定情境下完成才显得有意义,追赶着时间去完成,那才是浪费。
其实根本没有遗憾吧,这一生有这一生的过法。每一个来世都在弥补过去的遗憾,或许我们这一生已经足以填补上辈子的空缺了。而死后的世界,也随着时间慢慢平复。被人铭记是幸运的,被人淡忘也是正常不过了。我来世上走一遭,也不过是走一遭,看看山水,看看世俗人间,看看那些有关于爱的面孔。夏天还没来到呢,广东就已经好热了,31度的天气下98度开的茶39度烧红的脸,我还是一度地期待你来。
我已经习惯了好久,每天会给你写一两句话,有时候我兴许会多写一些。但是这些字句,我都不知道寄往何处。有时候我会偷偷去到你家楼下,看看你的家人,他们大概很想你,大家都老了很多。我没有了去探望你的资格,也不知道你身处何处了。但是在我心里,也或许足够了吗?足够了吧。
尽管天气很明媚,现在的海水还是很冰凉。你说要带我去的海边,我还是自己一个人来了。
我的脚淌在水里,好像就要被冻得麻木了。再往深一点的地方去,我的双腿好像成了冰柱。
但是你大可放心,我是看一看就要走的。很快我会找到你所在的地方,或许我们就能见上一面的,在这深蓝映着蔚蓝的海里也好,在支离破碎不成逻辑的梦里也好,在我永远醒不来意识不到的潜意识里也好。”
林子予朝着她眼前映着满空星缀的海步步渐去,凌晨的寂静里只透着哗哗的浪涛声音,它们不拍打暗礁,也不撞击岩石,很温柔、很浪漫地漫过林子予的脚踝、膝盖,穿过她的腰肢、胸腔,没过她的脖颈、眼睑。
“任书彬,我去找你,在海里,在梦里,在记忆深处,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