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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很轻,可在洞中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回响。
一个人的脚步声很沉稳,在他粗糙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的沉稳。
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一声重,一声轻,还有一声既有力又轻盈。
这人,莫非是有三只脚?
洞里很安静,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脆响。
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每说一句,耳畔的回声总要重复这句话很久,很久。
三只脚的人,已开了口。
“你这老东西,为什么不掌灯?”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拄着拐杖的鬼医,菩提子。
“怎么,莫非你这老鬼这么多年吃药把自己给吃瞎了,连这样的地方都已看不清路?”鬼头张嗔笑着走上前去扶了扶他的拐杖,“要不要我再给您老人家加上一条腿?”
“我若是个瞎子,反倒是能看得清些!”
他这话倒也是不假,瞎子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反倒是能走得更从容。
而正是这些没来得及瞎的人,突然间置于黑暗中,便会不知所措了。
山洞如此,人也岂非如此。
菩提子此时还在生着气,他在生气着,直到顾影离开了之后,鬼头张才告诉他的一些事。
他若是早知道了这些事,定然不会对顾影去说那样一番话。
“你若是个瞎子,难不成,就能配出那三醉骨散的解药了?”鬼头张倒是也不生气,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的话也总是那么的不中听,又那么的一针见血。
他知道不管菩提子瞎不瞎,都配不出三醉骨散的解药,所以对顾影来说最好的方式,还是告诉他这些话。
菩提子也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平里喜欢和鬼头张拌嘴,每次拌嘴也总是要争个高下,而这次,他实在是希望自己能输,输得彻底,输得倾家产。
“你既早已知道那谢语霖不在蓬莱,为何又让我引小影儿前去,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那小子是羊?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鬼头张反问,脸上却是一副运筹帷幄的表,“这件事,只有引出那些人,才足够有趣。”
“你自认为,你斗得过他们?”
“当然斗不过。”鬼头张的嘴角咧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不过是,坐山观虎斗。”
菩提子冷笑一声,淡淡说道,“我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江都颐养天年。”
“你若真想要退隐江湖,不问是非,为何不干脆去到那洛丫头的水榭兰亭方外之地?”
“那里……我倒是想去,只恐那小丫头已不再待见我了。”菩提子无奈苦笑着,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令他惭愧的事。
鬼头张也不笑道,“这丫头平素自诩清风朗月,这仇怨倒是记得分明。”
“大局在前,恩怨分明,岂非好事?”
“是,好事。”在这件事上,鬼头张也永远都不愿去与他争辩,他总能理解他,他们也总是能相互理解,“我且问你,你这么多年在江都,知不知道有人的铸器手艺已与我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虽然这件事他很不愿意去亲口承认,鬼头张还是不得不承认。
那把假的七齿穿魂钩,若不是有他的暗记在前,实在是与真的相比,都分辨不出真假。
“不可能!”
这句话菩提子说得是斩钉截铁,他扪心自问,这世上若论医道,青石老人与他菩提老鬼确实难分伯仲,可论铸器之术,天下还没有人敢妄称出鬼头张之右。
“可是……”鬼头张顿了顿,接着说道,“近几我见到一具判官盟的尸体,而此人用的武器,却是完全复刻出了我的手笔。”
菩提子也陷入沉思中,思虑良久,才缓缓说出,“会不会……是小妹?”
“不可能!”这句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却是出自鬼头张之口,“小妹有几斤几两,你我还不清楚么?”
“那她那个儿子……”
菩提子的眼珠打了几转,黑暗中有些熠熠发光。
“她那个儿子……”鬼头张笑了,有些轻谩的笑,可又随即立刻敛起了笑容面露忧愁之色,“那个小混蛋,打铁的手艺要是有他找女人的手艺一半好,师父泉下有知,也该死而瞑目了。”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们各怀心事地走着,走得很慢很慢。
山洞里,空留下脚步声与拐杖声。
只是,山洞虽然幽长,也终会走到头的。
透过层层青藤叠嶂,朦胧的月光洒了进来,隐约可见疏影斑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鬼啊老鬼,此次我回江都,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菩提子停下了脚步,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拐杖。
鬼头张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东西,都这把年纪了还矫个什么劲,我既能接你神不知鬼不觉入这渝州城,自是能送你出去,我既是能安然无恙送你出去,自是还能再接你进来。”
他笑得很得意,他回想着顾影看到菩提子那一瞬间惊奇的表,想着这么久了饮风阁的人都不知道渝州进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想着自己发现的这一条从渝州通往酆都林外的密道,他又怎么能不得意。
他很得意地笑着,直到,撩开树枝堆叠而成的帘嶂那一刻,他脸上的每一寸肌都开始紧张地收缩。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想不笑,这笑意却早已收不回去。
似笑非笑,亦假亦真。
洞外,站着一个人。
他认识的人,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的人,和他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的人。
“胡……胡……胡……”
鬼头张的嘴也已变得有些结巴,他支吾了很久,这胡不得的名字却一直都没能说出口。
胡不得,问渠茶馆的掌柜。
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是饮风阁的人。
当然,以他的江湖阅历,肯定不会被这样一个人吓成这副样子。
他害怕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后的人。
他万万没想到,他原以为的成竹在,却也早在无殇的意料之中。
胡不得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躬作揖,“呵啊……两位老人家脚程甚慢,可让在下一夜好等啊。”
“你……你已在此等了一夜?”
胡不得却看向了菩提子,“是啊,整整一宿。毕竟我家主人说了,有朋自远方来,若不尽地主之谊,实在失礼,我又怎敢不等?”
“他想怎样?”
鬼头张已经挡在了菩提子的前,人是他找来的,他自然也是负得起这个责。
“我家主人说了,渝州与江都本无仇怨,并不想为难前辈。只是前辈何苦,非要拖我家少主下水,搅进这个残局。”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菩提子回得倒是干脆,因为他自觉理亏,这也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现在悔之晚矣,若是别人因为这个理由来讨个公道,他也自可求个心安。
“你敢!”鬼头张却仍是拦在前面,却悄悄趴到胡不得的耳边说道,“他要是敢动这个老东西,信不信,不出明,他的秘密就会被公之于天下?”
胡不得却笑了,“这话你与我说又有何用?主人的秘密,我这种份又怎会知道,又如何能将你的话当真?”
“你带我去见他,我自有话与他说。”鬼头张见这人说不通,便不愿与他再分说。
“不必,不必。”胡不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菩提子,“我家主人说了,既是错了,那不妨将错就错。”
“错了就是错了,如何将错就错?”
菩提子自知,此话已是覆水难收,他若有半分办法,在他得知了鬼头张后来说的那些话时,早已去及时补过。
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一走了之。
“你不能,不代表我家主人不能。”
“此言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胡不得肆意而笑,他看着这两个老头脸上那不悦的表,他心里就越是痛快。
鬼头张听着这笑,心里却是很不痛快,“既是不需要我等,那你又为何出现在此?”
“关于少阁主的事,我家主人想了想,突然觉得,他去了蓬莱也好,此中也定有另一番道理,两位不必过于介怀惭愧。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还请烦劳菩提子前辈。”
胡不得说着,已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巧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豁然放着一株妖艳的彼岸花。
菩提子的脸色也变了,“这件事,我们不早已两清了么?”
当年,顾承风带着那一株从迷影古墓里偷出来的彼岸花找上了他,为的就是寻求一种在世间栽植且改良的束灵法子。
如今,一抔霜的后庭中已满是这种花,从鬼头张的口中得知,那要被困住的人想必也已落网,那人还想从他上得到些什么?
胡不得轻轻扣上了盒子,轻轻放到菩提子的手上。
“这株花上,已沾染了那姑娘的血,至于她的血与赤髓究竟有何渊源,就要看前辈的了。”
“她的血?”菩提子迟疑着眼珠子转了两圈,“你们不是已经有了这束灵的法子,还想要什么?”
“主人说过,人永远都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条,别人不知道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