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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中离听到她的话,心里又是一怔。
这一整天,他的心就像是拴在了断头铡上,一会儿悬起,一会儿又落下,时而放心,时而忧虑,来回变换,折腾死人了。
“谁?”
他听到了门外陌生的脚步声,脚步轻盈,却绝非刻意遮掩,听得出来,这个人的身法极妙。
“怡之,你来了。”
洛卿云却并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气定神闲地喝着手中的茶。
易娘垂着头站在门口却并不进来,仍是负剑而立,“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名字。”
“好,我记住了。”洛卿云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别人的话,她向来绝对记在心里,“你来了,是因为他已经坐不住了么?”
易娘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我是特地来和你辞行的。”
葛中离在一旁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明明应该是站在对立面的女人竟然如此相熟,易娘对她,好像比对苏与还要客气一些。
“这次,是江都还是渝州?”
洛卿云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不管她听到哪一个,她都要提前做好下一步的打算,未雨绸缪方能运筹帷幄。
易娘瞥了一眼葛中离,她还有些顾忌这个不明身份的人。
可既然洛卿云敢当着他的面问出来,至少代表这个人的嘴是可靠的,她信她,自然也就信他,她也就没有什么好再避讳,“江都。”
“看来他还没有那么着急。”
听到这个地方,洛卿云突然松了一口气,
“正巧,我刚得到了消息,南山前辈也去了江都。”
“我不会再见他。”听到这个名字,易娘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有些欲语还休,最后归于回避,“我来这儿,只是看你有没有需要我带去江都的话。”
带去江都的话,自然是带给他的话。
“没有,我什么话都没有。”
洛卿云的嘴角勉强勾起了一丝笑意,眼中透出的神情却比易娘的别扭更胜三分,
“你此生不会再见南山,正如我此生不会再见朱弦,好,我们谁也不必再说。”
易娘瞥了一眼葛中离,像来时一样突然又消失,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一句告辞,她们之间已没有必要这样的客套。
“他呢?”
虽然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话有多么的不得体,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因为他此时最关心的,处境最危险的,当属堂昭钰。
他听到了一句出大事了,已不由得想到了他。
“你懂规矩,来到长安知道先拜会的人是我,我认你这个朋友。”洛卿云不慌不忙抿了一口茶,“至于那个小子,连长安城谁在当家做主都弄不明白,活该在那边吃点苦头。”
“不,有些事你不知道。”
“放心好了,渝州很快也会得到消息,他们自己的人,当然要自己救。”
“你不懂饮风阁,像他这样的死士,被抓到,便是弃子了。”
“是你不懂寒山,寒山的规矩,言必行,行必果。”她的手在茶杯口来回摩挲,她喜欢感受茶水渐凉时温度的变化,“你也不懂苏与,你救不了他,我也不能,恐怕只有寒山能。”
“可他说你能,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葛中离突然想起来在牢中临走前的话,拿出来堂昭钰交给他的东西。
这是一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左右未雕浮饰,只有正中间刻着一个浑厚劲道的“明”字。
洛卿云拿起玉佩左右翻弄,凝神忖度,这块玉的质地,她太眼熟不过了。
可就是因为太熟,所以又觉得不可能。
“你那位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堂昭钰。”
“堂昭钰?堂昭钰……”她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很陌生,“他今年贵庚?”
“应是二十有八。”
“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过尽千帆皆不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原来是他……”
她微微蹙起眉头,看了一眼方才易娘站过的门口,轻轻叹了口气,人与人之间的错过,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他是谁?”
葛中离听得一阵云里雾里,被问得稀里糊涂。
她攥着手中的玉佩,会意一笑,“放心,他死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
“就凭他叫堂昭钰。”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她轻轻咳了两声,转了话题,“他既然没有告诉你,我也不能告诉你,我看,还是等以后他亲口告诉你会比较好。”
“好,我信你。”
“你好像很容易就会相信一个人?”
“不是容易相信,而是不得不信。对你而言,我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你又何苦挖空心思去骗我?”
“你好像觉得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看到的,也的确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葛中离想了很久,却一个都没有说出口,“你的身份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辨知。
她是宿醉未醒的酒徒洛卿云,是卧知天下事的绿猗先生,是霍中散念念不忘的非烟,是……
“师父为我取名卿云,可你知道,何谓卿云?”
“我……不知。”
“帝舜禅位给大禹的时候,百官同唱,‘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才有了后世中所载,‘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帝舜重华,潇湘九嶷?”
葛中离眼中的瞳孔突然骤缩,显然有些不可思议。
九嶷,那个三百年前昙花一现,又立刻归于沉寂的名字。
“三百年前,九嶷一脉,与赤髓的渊源颇深,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什么苏与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非我不可。”
“难道你师父,是……”那个名字,哽咽在喉,他不敢直呼,他也相信世上没人敢去直呼,“不可能,绝无可能。”
“三百年了,她早该死了不是?”
葛中离点了点头,他信天信地,却绝不信鬼神。
“她……”
洛卿云拈着鬓边的头发在指尖缠绕,一圈,又一圈,
“她从永安来到长安,图的无非就是个一世之安。
奈何求安者,总是不得安。
何以是非扰,何以不得安?”
“那渔樵二位前辈?”
“你既知道她,总该知道子虚乌有两位老前辈的。”
“是。”
“听说那两个人吵吵闹闹一辈子,不死不休,可直到死也没分出个高下来,只好各收上一个徒弟,一代一代吵闹下去。”
“原来渔樵二老,与先生还有这样的渊源。”
“不然你以为呢?”
洛卿云明白,若不是仗着渔樵二老的威严在此,她这些年也不可能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过得这般顺风顺水,
“你以为仅凭着江湖上的一句意气相投,就能让别人甘心替你出生入死?
简直是痴人说梦。
要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哪一个站稳脚跟的,还不都是靠着祖上留下的庇荫。”
白手起家的人,一万个里面顶多有一个能真正做到出人头地。
可祖上若是留有福德,只要不是过度挥霍,大抵都不会过得太差。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屈身迁就他,你是九嶷传人,怎么可能会甘居人下。”
“九嶷是九嶷,我是我。”
他说的那个人,她想的那个人,只能付诸一笑之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不论如何,我总要谢谢你,为我再入金刀门。”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眼拙,没看到他们的守株待兔,让他白捡了个便宜罢了。”
“我听青栀说,上次你入金刀门,是为了那个三老板。”
“三年前,他才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洛卿云总是有些替他惋惜。
“现在也不大。”
“不,他不是孩子了,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就是个成人了。”
成人,就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全部的责任。
当年,他流落江湖,乞讨为生,是换酒小筑收留了他,她以为,他会在这里好好的。
后来,听说他被金刀门的人抓了去。
再后来发生的事,真的就只能一笑置之了。
“那你还去救他?”
“不为什么,我也必须去,或许就因为他曾是我的人吧。”洛卿云苦笑,往事如云烟,皆付谈笑间,“说来也可笑,这个我二十多年来都不肯登足的地方,一辈子总共去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他背叛你,你不恨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
她说的很坦然,也许她对合欢有千万种情感,有厌恶也有疼惜,却独独没有恨,
“他还是个孩子,以前我总认为,孩子是干净的。
只可惜,是我疏忽了,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天性良善。
人性本恶,所以才要后天教化再加以法框之。”
她当初只是有些奇怪,因为合欢此前在她那里,并没有吃过生活上的苦,她也从未亏待于他。
可是看得出来,每一个生活在换酒小筑的人,都过得很快活,除了他。
她从未察觉到过他的痛苦,一个懂得知足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有些人为什么永远都不会满足。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只有穷,才会逼得一个人上进的,有些人天生上进,只是因为喜欢更上进而已,他喜欢当呼风喝雨的三老板的滋味。
她唯一不明白的,只是她过去的认知。
在她眼中,就连作为丫鬟的白芨和青栀,身份地位也要比金刀门门主尊贵得多,为什么有人偏偏看得上那种腌臜之地?
这种事情,她这样身份的人,永远没法去和他说明白的。
曲高和寡,就像你永远无法告知一个乐于敲着数来宝的人,编钟的奏乐有多么高雅而寂寥。
“既然如此,那天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他记得,那天合欢来请她的时候,渔翁杀了哑奴,却只是羞辱了合欢。
“难道你去了趟金刀门,还没有看出来?他是苏行之的心头好,我不想得罪他。”
“先生也会顾忌金刀门?”
洛卿云沉默着,她也有她的不得已。
苏与见到她的时候,唤的是非烟,她提及苏与的时候,说的也是苏行之,能够互称小字的两个人应该是很熟识了,可他们却从来都不是朋友。
“你知道么,九嶷一脉在这里已有三百年了,可是住得再久,也还只是客居长安,不能反客为主。
在长安城,我们是互利共生的关系。
有他有我,有我有他。”
她伏靠在椅子扶手上,已有些倦了,对这一切纷纷扰扰的厌倦,
“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不是你喜欢就一定能要的,也不是你不喜欢,就可以不要的。”
“我没有问题了。”他此前心中的疑惑,早已问完,以前他信她,是因为霍中散,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信她,只因她是洛卿云,“你刚刚说的,出事了,是什么事?”
“你要回江都。”她说着,又补上一句,“现在。”
“好。”
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犹豫,完全信任的意思,就是只有应答。
她掏出了一块绢帕,帕子上绘着和交给苏与的那一块一模一样的符文,“还有,这个东西,替我交给阴阳判官。”
“好。”
“我说的是你师娘,不是你师父,我不信任他。”
虽然眼中有过一丝犹豫,可他却还是应下了,“好。”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
你虽然不信任他,但我绝对信他,我不想知道他不可信的理由,因为我绝不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理由。
但是你不必担心,这是你的东西,理应由你做主,我也会完全按照你的遵嘱去做。”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洛卿云看着他,有些欣慰,
“却也是个很让人放心的人。”
“为什么不让易娘去?”
他记得清楚,方才易娘来时,问过她是否需要带什么口信去江都。
至少他认为,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总应该比对他要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你相信血脉相承么?”
“什么?”
“葛大侠,你现在是个好人,可如果你知道你师父也许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那你是会大义灭亲,还是助他作恶?”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从来都不会是一个问题。”
葛中离的眼神很坚定,就像他认为阴阳判官所行之正义一定是他毕生之所求,
“我师父永远都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洛卿云笑而不语,轻轻抿着杯中的茶。
“你是说,易娘她……”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这个比方的涵义。
“她的心乱了。”
心乱了的人,是不分青红皂白的。
而她需要的,是一个能保持绝对清醒和理智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永远不会做错事。
“我能问一句,这东西是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是不是我所猜测的东西。”
“不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不是的话,我会以命相保,若是的话,我会倾尽整个江都之力,保住自己,一定把它交到师娘的手上。”
他看不懂,却也识得这是一张铸器之谱。
他知道这个时候出现的这种东西,有怎样的利害关系,他还记得,在饮风阁看到的那把假得惟妙惟肖的七齿穿魂钩。
“是。”
洛卿云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东西的确烫手,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把它挖了出来到底是对是错,
“还有一件事,你此去江都,如果三个月内再也没收到过我给你的消息,此生切不可再来长安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去。”
白芨看着她,眼中不由得流露出隐隐的担忧。
她知道为什么洛卿云这样急着赶他走,知道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期限,知道她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浪费了。
可是,真的只剩下三个月了么?
她以为,至少还有三年。
三个月太少,她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接得下这个换酒小筑,她更不确信自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死去。
可这是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她又没有办法去跟任何人说,连青栀都不行。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暮春的雨总是这样,迟了偏要来,来了又不肯走,扰人心绪。
洛卿云斜倚着门廊,看着庭前雨落如珠。
他走的时候,她同样也没有借伞给他。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理解苏与了,竟不觉地笑出声来。
原来,自己也这般抠门。
有些人总是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还总是好意思去数落别人。
青栀拿起了桌上的玉佩,堂昭钰的玉佩,“姑娘,这是什么呀?”
“这是他的命。”
“咦?既然是他的命,他为什么要把命给你?”
“他想和我里应外合,演一出好戏。”
“别逗了,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去里应?”
“你懂什么?”
洛卿云走到檐下,伸手接着屋角滴落的雨水,
“洛水断流,甘棠非饴。
拂晓清风,岂得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