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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暗,断头已带着其他三个人藏到离山庄后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等待子时。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杀人之后,一定要将他们的头割下来?”
问出这句话的,是响尾。
他当然不明白,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吃饭讲究,穿衣讲究,杀人也讲究。
他觉得把一个人的头割下来,实在是不大好看。
他杀人的时候,喜欢慢慢杀,最好连一滴血都不流,一点伤口都看不见,他是一个追求精致的人。
“你可看到我身上的刀疤了?”断头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到的。”
响尾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知道断头是一个从来不穿上衣的男人,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身上的刀疤。
他却不知,这刀疤,只是断头为了时时刻刻让他自己看到的。
刀疤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背,这样长而深的刀口,若不是这个人命的确太硬,只怕早就死了。
“我曾杀过一个人。”断头皱起了眉,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会忍不住地恐惧和兴奋。
“只不过,杀的不太干净?”响尾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我以为他已必死无疑。”
“可是他非但没死,还给了你致命的一刀。”响尾笑了,现在他终于已完全明白,“而断了头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爬起来的。”
“所以,你若想让一个人死的干净,就必须断头。”
“原来在有些地方,你也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和我一样。”
响尾也同样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断头要不停地数人头,数到他自己已不再怀疑。
断头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要保证自己做过的事,全都万无一失。
可响尾的追求完美,却不大一样。
至少,他杀人可不喜欢破坏了尸体。
“你从不砍人的头?”断头也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像他一样。
“从不。”
“那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幸运。”断头轻轻叹道,自从挨过了那一刀,他从不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运气。
“这绝非幸运,天底下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人。”响尾仰头,看向了无边的夜空,“这只因我对自己的手很有把握,我杀过的每一个人,即使不用砍下头,他们也绝不可能再爬起来。”
听到这样的话,断头已不再多言。
好像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如他。
“你们呢?”响尾看断头不再说话,便转头看向了双生,“你们为什么要练这样的功夫?”
他看到她们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们的与众不同。
并不是因为他是功夫的行家,而是因为他是女人的行家。
他见过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所以他一眼便看出来,双生的脸虽生得还算不错,可身上的皮肤却实在是粗糙,比他一个大男人还要粗糙许多。
只有拥有这样粗糙的皮肤,才能挨得住更锋利的刀枪。
双生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她们自始至终都在背靠背坐着,她们有彼此,就没有必要再和别人说话。
响尾也已不再说话,他只是随口问问,并不一定非要得到回答的。
别人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从不喜欢勉强别人。
被拒绝了,就劝说自己,强求不来的东西,就当自己从来没想要过。
这世上太多的事,就像是抛向深谷的石子,根本就不会有回应,一个人若是想要舒舒服服地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有放不下的执念。
幸好,他从没有。
他张开自己的手,透过指缝看到夜空中的星星点点。
这双手,已经让多少人不必再断头?
他不知道。
还有多少人,等着被他不必断头?
他也不知道。
他知道,他还活着,就一定要活下去,喝最好的酒,吃最贵的菜,风风光光地活下去。
反正,他不能被断头。
……
“今晚的天真好。”
石头蜷坐在树上,微笑着望天,他已全然忘了对面的山庄便有可能是今晚的埋骨冢。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说话的只能是铡刀,因为哑巴不会说话。
“是啊,心情好了,看什么都好。”
“是因为想到天亮前要吃的那碗馄饨面,所以才会心情特别好?”
“如果我能吃到那碗馄饨面,以后每天心情都会这么好的。”石头的脸上已漾起了幸福的笑容,本不该属于这个夜晚的笑容。
“看来,馄饨张家的女儿的确长得不错。”
铡刀叹气,摇头。
温柔乡往往便是英雄冢,一个在生死关头还想着儿女情长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
“我不认识他家的女儿,我只是喜欢喝猪骨汤。”石头一脸认真地回着话。
“既然不是为了在客人少的时候和馄饨张的女儿多说会儿话,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天亮之前过去?”
“为了庆祝。”
“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完成了任务?
庆祝又杀了一个人?
铡刀苦笑,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想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事情。
“庆祝自由,新生。”石头微笑着,他的眼中已在闪着光采,“铡刀,你为什么会进组织?”
“为了活着。”铡刀轻轻抚摸着肩上的铡刀,他的眼中无尽苍凉,“当一个人挨饿受冻,无处容身的时候,只要能活着,去哪里还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杀人,只是为了活着?”
“从前是。”
“那现在呢?”
“自从我不用杀人也能很好地活着的时候,我没有一天不在恶心自己所做的事,所用的东西。”
“所以,你才把你杀人的武器,一直用黑布包裹着?”
“你知道?”铡刀惊奇地看着他,因为没有人能在他出手之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石头轻笑,“这把铡刀很干净,看得出来,没有沾过血。”
铡刀点了点头,还在轻抚着肩上的铡刀,“杀人的刀,脏,我不杀人的时候,不想碰到它,可是不得不杀人的时候,又必须带着它。”
“可是这世上,从来也不是刀在杀人,而是人在杀人。刀不脏,人的心才脏。”
铡刀沉默,沉默就代表了默认。
一个人想骗别人也许很容易,却永远也骗不了自己。
他不得不承认,他恶心的不是刀,而是他自己。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进组织?”
“也许,我比你们所有人,来得都要早。”石头苦涩地笑了笑,“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这里面了。不是我想进,是不得不进。可能有些人,生来就不得不是一个刽子手。”
“你是被大先生一手养大的?”
铡刀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也可以成为这七杀手之一。
大先生,是这个组织的老大。
这个名号,在江湖上可以说是藉藉无名,甚至还没有断头的名声叫得响亮。
可叫得响亮又有什么用,会咬人的狗,也是从来都不叫的。
只有他们这些人,才会在听到大先生这个名字的时候,总该觉得比听到断头要可怕一百倍。
大先生是个假名号,显而易见,可却从没有人纠结他真正的名字。
不管他是姓大也好,姓狗也罢,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无足轻重。
重的,是他这个人。
“是,我虽然很少出手,可在每一次有非常棘手的麻烦时,就要出手。”
“所以,你一定也不会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不,我就是一块石头,又臭又硬的石头。”
“石头是不能杀人的,看来,大先生也有选错人的时候。”
“我也向来不喜欢杀人的,我只想,做一块安安静静的石头。”石头的眼睛依然痴痴望着夜空,“今晚的天真好。”
铡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说的话,可他也随着石头的目光看过去,“是,天真好。”
“明晚的天会更好。”石头的脸上又漾起了幸福的笑,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也即将放了下来,“他答应了我,这是最后一次,只要干完这一票,他就放我自由。”
“自由?”
他第二次重复听到了这两个字。
铡刀并没有因为少年的话而替他开心,他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惊恐。
自由,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本是比万两黄金还要奢侈的东西。
“自由真好。”石头笑着。
他看着夜空,好像已看到了明天的自己,和以后的自己,再也不用隐姓埋名藏头缩尾,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走在街道上。
若是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面,那已是他想到的最美好的生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管到哪里,都不配再有自由。”
手上已沾过血的人,哪里还有自由?
就算大先生真的放过了他,他自己又能放过自己么?
铡刀已垂下了头,他不敢再看天,更不敢再看少年幸福的脸,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死亡,在这无尽的死亡中,永远都等不到明日的天亮。
“所以我只希望这次能快一点结束,如果天还没亮,我一定也要请你吃一碗馄饨面。”
石头握起了铡刀的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像他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有朋友的。
“那我也一定会请你吃一顿全猪宴。”铡刀笑了,他也终于笑了,又转过头看向了哑巴,“你也一起,我也请你。”
哑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的脸上仍然全无表情,却轻轻地朝他们点了一下头。
“你难道不请他们?”石头说的是谁,铡刀当然清楚,“我们只有三个人,哪里吃得下一整头猪?”
“你难道会请他们?”铡刀反问。
“不会,当然不会,他们那样的人,三文钱一碗的馄饨面,我都舍不得糟践。”
“更何况,响尾是不会吃馄饨面的,他不吃三个月以上的猪。”
“是,全猪宴,自然也不会是乳猪。”
两个人话音刚落,相视沉默了片刻,突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畅快淋漓,似乎全然忘了对面不远处的山庄。
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又很奇怪地流了下来。
有时候,人总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又为什么会哭,只是在这一刻,他们只想笑,也只想哭。
这,也许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