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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村庄里夜深人静的氛围不同,气度繁华的长安外郭城,今晚恰逢祭祀庙会,坊市之中,尤显热闹。
人头攒动的长街上,一座彩绸点缀的四方型祭台,由十八个彪形大汉抬着,游巡街面,锣鼓喧阗,彩仗绵延,引得京城百姓争相围观。
象征五谷丰登的彩描灯笼悬于祭台上,四位水绿春装、舞姿曼妙的花冠少女,舞弄水云长袖,在祭台四个角落,抛洒花瓣,寓意春神降临、芳馥人间。
祭台中央香烛拱绕处,却围了大片帷幔,供奉神像、摆了三牲三畜祭品的主祭台,被幔帐围得密不透风,居然不给人看。
故作神秘的姿态,引得人潮之中不断有人翘首踮脚,想要一窥究竟。
街道两侧,座座莲花棚及茶楼上,一扇扇小窗敞开,无数人挤在窗前,探头探脑地往街面张望,冲着幔帐围住的主祭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拐角那座勾栏瓦舍,装点了一串串香艳的红灯笼,隐隐的、荡出一股子胭脂香味,二楼紧临街道的一扇窗子,却始终紧闭着。窗子里一间雅致厢房,翠竹屏风,铜狮瑞香炉、水晶嵌片的棋案,搁一盘黑白爻杀的棋局,胶着状态、未解输赢,但那布局处的玄妙与惊险,堪比上古传遗的棋谱残局,挟着无形的刀光剑影,让人瞧来杀机四伏、格外惊心。
屏风内侧,纱帐笼着一榻,被褥隆起,一人拥被而卧,梦呓声声,睡得不怎么塌实。
街面上嘈杂的声浪,透进窗来,有些闷闷的,混合成十分怪异的声响。
在床榻之上睡着的人,猝然蹙紧了眉头,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狼嚎……
狼嚎骤起!
睡梦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孤狼峰下、那座村落,回到了与那个狼孩初次相见的、那一个晚上——
那一夜,几只野狼闯入村中,猎食圈养的家禽,闹出声响,惊动了隐居在村子里的、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发动了在这村子里埋伏下的机关陷阱,杀了几只狼,网中还诱捕到领头的那匹狼!
待众人持着火把,围拢过来,照着网兜中的猎物,只瞄了一眼,个个是目瞪口呆——网里头困住了一个形似野狼的……小孩!
双手双脚撑在地上,浑身精赤,蜜色的肌肤上烙印着无数道与野兽搏斗留下的伤痕,却更添几分无法言喻的魅力!
那孩子无论是姿态还是表情,都像极了一匹狼,即使被困在网中,仍目露凶光,喉头滚着声声低嗥,摆着一副头狼的架势,只要他们稍一靠近,狼孩就伸爪来扑咬,竟还伤了不少孔武有力的死士。
几个彪形大汉,一时竟也拿“它”不下,还险些被这狼孩挣脱网兜!
一见那狼孩,死士们的头领顿时想到了什么,慌忙制止弓箭手,命人将狼孩连人带网送到他面前。
“公子,当日您离开长安皇宫时,曾说过‘如若是三、五年后,那孩子还有命在,再告之本公子’,而今,卑职已将他带来了。”
无名氏指着网兜里那狼孩,一出此言,竟使得他神色大变,手中捻着的一枚棋子,当啷落下,打乱了棋盘之中那一局黑白爻错的棋。
“这孩子就是那羿氏遗孤?”
当年的道人鞫容,曾当着匡宗的面,卜天意,示下一道天谕,预言这孩子是龙之逆鳞,煞星破军!旦成大器、必毁匡宗基业、颠覆李氏江山!
想不到啊,一出生就落入狼穴、被狼养大的这个孩子,竟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他既惊又奇,绕着那网兜,兜转三圈,目光一触那狼孩的眼神,他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天助我也!”
他听着外面群狼愤怒的狂嗥,盯着诱捕在网兜内的头狼,看那孩子异常凶野的双眸,不禁心跳加剧,惊喜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本公子麾下,有这天底下一流的刺客,从今日起,就让这一流的刺客,训练这天赋异禀的狼孩,让他成为本公子手中,一等一的绝世利器!为我所用!”
从这一个晚上开始,他就在那狼孩身上,倾注了心血,竭尽所能,加以驯化,足足五年的时间,当真将那狼孩,培养成了顶尖的刺客!
“公子,这孩子身上野性难驯,虽已是举世无双的利器,但不可轻易出鞘!”
那日,他说了要“试剑”,在纯火焚炉中千锤百炼,惊世而出的一把“宝剑”,即将饮下第一滴血,他为其选定了一个目标——
以天机观天师尊上、鞫容的心头血,来祭剑!
无名氏却百般阻挠,脸色凝重地劝道:“此‘剑’过利,常人难以驾御,不若再等些时日,强行驯化,否则,出鞘过早,一旦脱离公子掌控,卑职怕……”
剑有双刃,没有按上剑柄的利器,操之过急徒手去握,反会伤了自己!
他也明白无名氏心中的隐忧,却觉得他是过分担忧了!
后羿嫡亲血脉又如何?“天谕”又怎样?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大的半桩孩子,顶多是根骨奇佳,资质比旁人好了些,仅花了短短的五年光阴,就成了这村子里,箭术无人可敌的强者,既已训练成刺客中的翘楚,不试一试,怎么称得上“出师”二字?
他坚持要“试剑”,怎知——
出鞘的剑,有去无回!
鞫容偷藏了他的绝世宝剑,还将那孩子洗髓般的,脱胎换骨,改变了那孩子原有的模样,甚至是性情,由内而外,变得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鞫容也养了那孩子五年,结果,也没能保住那孩子。
四年过去了……
那个孩子,如若还活着,应有十七岁了……
他的“剑”究竟被人藏在了何处?还能不能归鞘、为他所用?
“唔……”
梦中,当年那狼孩,冲他瞪着那双凶野的眸子,在他急急跑过去,想要抓牢狼孩时,那孩子手中突然亮出一柄弓,搭箭扣弦!
一箭,瞄着他的心窝,激射而来——
“啊——!!”
从梦魇中猝然惊醒,他大叫着弹坐起来,睁开眼看看四周,发觉自己已不在那个村落,而是置身在了长安帝都、置身在了帝京之中最有名声的“怡红院”一处别院小楼厢房之中。
擦了擦额头虚汗,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他掀着纱帐刚下床来,就听房门上“笃笃”两声,随身侍从闻得房内动静,叩门急问:“公子,您没事吧?”
“无名,进来。”他随意披了件袍子,懒散地踱步,挪向窗边。
“嘎吱”微响,一身玄衣劲装、面容冷峻的无名氏,手端脸盆水,推门进来,停步在公子身畔,毕恭毕敬地道:“公子,可要出门?”
“唤轿夫在后门候着。”
往脸盆里拧了把湿毛巾,擦擦脸,漾着波纹的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容——不惑之年,颜面白润,保养得极好,看起来还相当年轻,长得也俊,一对儿丹凤眼,眸光慵懒湿润,眉宇间几分懒意,松垮垮披了件锦袍,未趿足履、未束发冠,随意靠在窗边,怎样也打不起精气神来,浑似个放浪形骸、懒散度日的世家公子,只是他眼底隐晦之物,黯黯沉沉,看不穿也摸不透,神色间透着几分古怪,要笑不笑,阴阳怪气……
比鬼还诡异三分!
诚然是个表里不一、工于心计之人。
“今晚这街上怎的如此热闹?”待会儿还得出门寻访一位故人,可这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潮,十分拥挤的场面,令他颇有几分不悦。
“天子班师回朝,办寿筵,逢诞圣日,长安就得办一场庙会,还得按着皇帝的旨意来办,非得连迎春神、又祭雷神,就搞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祭祀庙会,也不知拿什么当祭品供了……”无名氏将脸盆搁到一旁,去门外冲手下人短促吩咐一句,差遣下人唤轿到后门等候,又返回房间给公子沏茶漱口,“匡宗回宫后,就发皇榜诏告天下,要为宁然公主招驸马……”倏地住口不语,这位不苟言笑、生性谨慎的冷面侍从,眼角余光已稍稍瞄向公子,唯恐自己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喏,城门就贴了一张皇榜。”这条街紧挨明德门,是入长安城的必经城门,公子面无异色,站在窗边,远眺一眼,就能看到宏伟门洞侧壁两米多高的地方,贴了张皇榜,红底儿黑字,极醒目。
遥遥地指着那张皇榜,公子忽而一笑:“皇榜上那几句话,是谁拟的?委实有趣!”
匡宗招帝婿,皇榜上却写着:宁然公主前日梦仙,那一梦,先是雷神击鼓震九鼎,然后是瘟神躲到皇帝军中,紧接着就来了个隐士奇人,指尖射金芒、捉瘟神,平定军心,而后就衣袂飘飘踩云而来,迎娶了宁然公主……
皇榜上说要找公主梦中那位隐士奇人,那人得有能耐在皇帝军中捉瘟神,啧啧,这皇榜上的“公主梦仙”胡诌得真是有鼻子有眼的……有趣、有趣!
一纸皇榜,巧妙地掩藏了军中出的乱子,假借梦仙一说,蒙骗世人,暂稳军心。
“除了蛮玄子,自不会有旁人!”无名氏纵目望向城门,明德门几个宏伟门洞之中,人来人往,偏偏无一人敢去揭下皇榜。
这也难怪:虽说是公主委身“出降”,但“驸马”这头衔,局限了不少人的升官梦,京中权贵自是不愿仕途受阻,而那些想高攀金枝玉叶的人,没一点真材实料,也不敢拎着脑袋去皇帝面前耍把势。
当今主子那可是位暴君,砍人脑袋跟切西瓜似的,谁敢蹿上去与他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