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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
如意宫,养神殿。
内侍宦疾步入内,跪于贵妃面前,低促禀告:“娘娘,圣上于金銮殿宣召太子入朝议政,并将西北兵祸一事,交由太子全权处理。”
正在伏案疾书、为阿宁求情拟奏疏的蓥娘,运笔的手势停滞了一下,笔端一点墨汁滴落,晕染在纸上,她不悦地搁笔,抓起纸来,用力揉皱在手中,搓成一团,丢在了地上,她艳容含煞地问:“朝上列位臣工有何反应?”
“晏公等人,起初还在帮太子说情,但,圣上当着众臣的面下了旨,臣子万不可劝圣上朝令夕改,晏公不过是多说了两句,就令得龙颜震怒,勒令兵部侍郎卸下职权,回去闭门思过。如此,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在此时挺身而出,帮太子扛祸事。”
内侍宦一答,蓥娘冷笑:“晏公耿直,好心办坏事,他也不想想,圣上对太子心有不满,存心刁难,身为臣子,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太子说情,反而会激怒圣上,令太子处境更加危险。”
“娘娘料事如神!”内侍宦接着又道,“圣上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怒而问责太子监国期间的种种劣行,尤其是滥用双龙符,私开国库挪用皇银、拨出军粮,给北荒流民赈灾一事。”
“太子是何反应?”贵妃追问,内侍宦答:“太子由始至终,闷声不响,且脸色苍白如纸,臣子都瞧得殿下病势未愈,来金銮殿参政已属勉强,他只在圣上下旨命他接下烫手山芋,一力解决西北兵祸一事时,答了一句话。”
回想今日,朝堂上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内侍宦也不禁心有余悸……
……
稍早前,金銮殿上,匡宗借机刁难,当着众臣的面,将烫手山芋抛向太子,怒声道:
“朕不是让你去抚军,而是让你亲自去退敌平叛!朕不会拨给你一兵一卒,朕的将士、军饷、钱粮,你统统不许沾手!如何克敌制胜,那是你的事!你若办不到,就休要再回东宫坐这太子之位!你若办到了,之前你犯下的斑斑劣迹,朕皆可既往不咎!”
太子守则监国,出则抚军,怎料,匡宗此番是动了真火,下旨让太子亲自去抗敌、去支援翼州收复挺州、去解决驭刺领兵造反、串通关外犬戎进犯中原的棘手战事,然,偏偏不给太子一兵一卒,兵马军饷钱粮统统不给!
“让太子一个人去想法子、抵挡逆贼与外敌的千军万马?”蓥娘挑眉冷笑,“好啊,真是好!圣上诚心刁难,太子之位真真是保不住了。”
“娘娘……”内侍宦迟疑了一下,仍是将太子当时的反应,据实以告:“圣旨已下,太子非但没有哀声讨饶,更加没有赌气抗旨,他、他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伸手接旨,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羿天在金銮殿上,面对圣上的问责与刁难,始终保持沉默,半句也不为自己辩解,尤其是知悉自己的身世,直面灭族仇人时,他依旧淡定自若,不露丝毫破绽。
直到——
匡宗冲他撒完了气,喝令厉公公将圣旨传给他时,羿天竟然毫不迟疑地跪下接旨,而后说了一句话:
“父皇的兵马钱粮,儿臣绝不沾手!但。儿臣若是调用其他人手,只要他不是父皇的兵,还请父皇不要插手干预!除此之外,请给儿臣最大的权限,不要让任何人,尤其是各地衙门官吏、驻军将领,皆不可横加阻挠,儿臣也无需监军跟随!”
逆子,好大的口气!居然还敢卖狂?!
匡宗受不得激,当即掌击御案,道:“朕允了!凡是朕的人,不论文臣武将,亦或者兵卒小吏,皆不可阻挠你全权解决处理兵祸一事,亦不可从旁协助!”
“西北战事吃紧,不容耽搁,朕给你两日时限!两日之内,你招不到人手、想不出退敌之策,朕要治你的罪!”
说白了,这事若办得成,东宫之位可保,太子可安然度过此次危机。若办不成,非但储君头衔岌岌可危,匡宗还要严厉惩处他。
暴君撂下狠话,羿天迎难而上,毫无惧色,一派从容镇定地应声:“儿臣领旨,谢恩!”
朝堂之上,似有看不见的硝烟弥漫着,看着这对“父子君臣”针尖对麦芒,分列凤凰池的文武百官,悚然动容,竟有一种风云际会、天地变色的感觉。
这天,似乎真的要变了……
……
“两日时限?”
蓥娘听罢,推开笔墨,捻帕擦拭双手,起身徐徐踱步至窗前,眺望远处景致,——春寒料峭,风起云涌,倚窗丽人迎风展笑颜:
“又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
申时。
兵部侍郎府邸。
护卫劲装的霍秋,疾步迈入书房,冲晏大人抱拳行礼,急急禀报:“卑职已遵从大人的吩咐,将府上一众护院壮丁召集整合完毕,只等大人令下,整队共计四十八人,立马出发支援太子!”
靠坐在书案前一张酸枝太师椅上的晏公,已脱去官服,换了一身居家袍服,已被暴君剥夺职权,闭门在家反省思过,虽是赋了闲,但连日来为东宫之事奔波忙碌,此刻靠坐太师椅的晏老将军,神情略显疲惫,招手示意霍秋上前来,将清点妥当的一叠银票递到霍秋手中,吩咐道:
“拿去,用这些银票赶紧去置办些行军装备,马匹、粮草、兵器、盔甲,还有帐篷炊具等物,但凡行军打仗能用得上的,都置办齐整些,以备不时之需。”
“大人……”霍秋拿着银票,面露难色,“这是您辛苦积蓄多年的全部家当哪!即便是拿去帮太子准备军需、送去人手,但是只凭大人府中这四十八个毫无征战经验的护院壮丁,人手远远不足,杯水车薪,救不了这燃眉之急哪!”
“老夫已经尽力了。”起身,走到霍秋面前,晏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滴水穿石、聚少成多,别小看这一点力量,也别灰心,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相信太子殿下必能想到法子,你我竭尽全力去帮他就是了。”
“是!”霍秋用力点头,攥紧手中银票,大步而去。
晏公背剪双手,伫立在书房门口,将一缕思绪抛向宫城之内,忆及今日退朝,他紧随太子从金銮殿中出来,愁容满面,沉叹声声,还忍不住责怪太子:
“殿下,您贸然接旨,实乃不智之举!倘若能迂缓推拒此事,等圣上平息怒火,你再求得你父皇的原谅,毕竟是父子血亲,圣上哪能真的将亲儿往火坑里推?到时候,微臣再帮殿下劝圣上收回成命,另择出征抗敌的良将……”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摇头埋怨:“殿下急着接旨,定然是在担心太子之位不保吧?可是殿下,您怎就不想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接旨了,才是骑虎难下,将自己置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太子之位?”当时,太子殿下停顿了脚步,看了看他,病中苍白的容颜,泛开一抹浅笑,且将手中一物递给了他,殿下似漫不经心地道:“喏,我是看了这个,才接了圣旨的,这上面可没写着太子之位保不保的问题,您也别多想了。事已至此,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回府,置身事外。”语毕,笑笑而去。
殿下走出老远,猝然回眸,冲他开合了几下双唇,晏公似乎能用心感应到殿下无声的一句:“相信我!”
目送殿下孤身远去,当时的他,原地呆站了许久,回过神来,低头看看殿下递到自己手中的一物,竟是那封军情急报,上面有一句最扎心的呈报——
挺州十多座城池沦陷,反贼与犬戎敌军沿路杀掠,城中百姓被迫弃家出逃,城外荒郊哀鸿遍野,妇孺老幼哭声凄凄……
……
手中攥着这封军情急报,晏公幡然醒悟,这才明白太子因何毅然接下这烫手山芋。
伫立书房门口,许久许久,晏公口中喃喃着:
妇孺老幼哭声凄凄……哭声凄凄……
……
※※※※※※
酉时。
刑部天牢。
狱卒三五成群,正凑在一起,不时地往天牢甬道里头偷瞄,窃窃私语:
“大人们怎不唤咱们进去盯着?”
“盯什么盯?别闲着没事,自个抓一把虱子往头上搁,自找苦头!”
“太子在里头,刑部各位官老爷都不敢进去盯,咱们只不过是小小狱卒,犯得着去自找麻烦么?”
“圣上有旨——太子来做什么,任何人都不许阻挠,也不许协助帮忙。今儿太子一来咱们刑部,刑部上上下下的人,拦又拦不得,由着太子进了刑部天牢!”
“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有人不放心,凑近了盯梢,又得被圣上误会是近身帮忙,左右都不是个事儿,索性视若无睹,离他远远的才好。”
“对对对,想活的长久,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脑袋一缩,当没看到,离那‘麻烦’远远的!”
……
此时此刻,狱卒不敢擅入的刑部“天”字号囚牢里,羿天就坐在了一个重犯面前。
在天牢甬道深处,铁栅栏隔的那处单间儿牢笼,羿天一进去,也被暂时反锁在了里面,若不出声叫喊,没有人敢过来盯梢或偷窥。
牢中昏昏暗暗,就着一点豆大的烛光,他与此间重犯面对面地席地而坐,互相对视了片刻。
此间重犯不是别个,正是被朝廷逼反了的那几个节度使当中的一个——苗启三。
此人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即便沦落为阶下囚,着了囚衣,眉宇间仍透出悍勇气概。
羿天一眼看出:苗启三此人,断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刀刃上舔血的日子怕是过惯了,朝廷逼反他,他就索性一反到底,成王败寇,败走下风了还想着拉他老子庸不易来翻本,有点儿赌徒心态,连命都可以押为赌注。
“你是太子?”
苗启三原本跟王冕一样,是被锁链绷拉着手脚“大”字形吊挂在半空的,羿天一来,就帮他解了锁链,令得他两脚沾地,还能舒服一些地盘膝坐着,偏偏他连正眼都不去看太子一眼,眼皮子吊着,两眼往上翻,翻了个大白眼给太子,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你也来帮你老子软磨硬泡,想在我这里捞得好处?”
遭人翻来白眼,羿天不以为忤,反而笑问:“你能猜到我来此的目的?”
“你那个老子觊觎我的火龙枪,你不也一样?”苗启三龇牙一笑,络腮胡子里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你是不是也想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交出火龙枪,饶我不死?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呸了一声,他耍横似的瞪眼道:“要枪没有,要命一条!”
“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枪!”羿天直视着此人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将此人的五脏六腑洞穿:“若你能交出火龙枪,我就能帮你完成你没能完成的事。”
“我没能完成的事?”苗启三愣了一下,忽而炸毛吼吼,“你当我是傻子,这么容易上当?我把枪交出去,你的老子就可以对我痛下杀手了!卸磨杀驴、兔死狗烹,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了便宜!”
“倘若我保你不死,还能让你官复原职呢?”羿天轻声一问,苗启三猛地跳起脚来,出口成脏:“放屁!你老子欲杀我而后快,你凭什么让我不死,还、还那啥?让我官复原职?”一说到“官复原职”,他自个都乐了,就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忍不住就喷了笑,指着太子捧腹大笑。
羿天表情淡淡的,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他险些笑岔了气时,才不紧不慢地撂下一句话,仅仅是这一句话,不但令苗启三嘴里喷的笑声戛然而止,还令他心神狂震、悚然动容——
“谁若想杀你,我就先杀了他,给我火龙枪,我帮你继续造反!”
“你、你……”苗启三见鬼似的瞪着面前淡笑自若的少年,后知后觉:倘若他没有意会错,太子这是要弑君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