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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
长安北郊,赤江上游的乌淮北岸。
乱石杂草堆里,倒着个人,脸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岸堤缓坡上,一直到那个人躺倒的岸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滑曳痕迹,那人像是从高高的筑堤上,失足摔下来,翻滚着,滑落到江水边这处乱石杂草堆里,才造成的那一道长长滑曳痕迹。
后半夜,夜空中落下雨水,江岸水位涨高,水花拍打上来,冲刷沿岸的乱石。
雨水混杂着江水,浸湿了全身,冰冷的感觉刺激着,趴在岸边的那人,微微动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江水滔滔水浪拍岸,一浪一浪地击打在身上,冰冷水花的刺激下,那人终于恢复了意识,清醒过来,挣扎着缓缓坐起。
抬起头时,额头露出的伤口还有血丝渗出,脸上沾染了泥水草屑,却还能一眼辨认出:落得如此狼狈模样的人,正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如意宫主母——贵妃蓥娘!
雨水打在脸上,冲洗了脸上的泥污血渍,眼前却显得有些模糊,蓥娘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手指碰触到歪斜垂落的发饰,那一顶凤凰昂首的金冠早已在奔逃时掉落了,仅剩的一支珠簪垂落到耳边,她索性将它拔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衬着凌乱的裙裳,脚上还磕掉了一只鞋,哪里还有娘娘的高贵雍容仪态。
雨中淋成了落汤鸡,蓥娘低头看看自个如今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已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更多的许是自嘲。
“哈、哈哈哈哈……”
她捂着额头,怆然悲笑,笑着笑着,竟似抑制不住了,仰面对着上苍大笑起来,面颊却是湿湿的,打湿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自个也觉着模糊不清,笑得越大声,心里却越是悲怆,仓皇落逃摔下堤坝时,额头磕碰在石块留下的伤口,渗着血丝,却不及心里的痛!
自己能够逃出来已属侥幸,而不幸的,是在看清这世上最最在乎自己的人是谁、在知晓最深爱自己的人是谁之后,她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她能够活下来,是影子用他自己的命换来的,他的牺牲,才换来她的一线生机。
影子活着时,她从未正视过他,从未在乎过他,就像他的名字,她一直当他是炽郎的影子,见不到炽郎时,聊以慰藉的影子罢了。
直到影子奋不顾身地冲上来,从暴君嗜血残忍的一双铁掌下,将她救出,一路牢牢抓着她的手,拉着她逃命,她才明白了,谁才是真心爱着她,从以前,到现在!
还以为自己生命里只有两个男人的出现,一直忽略了影子,在炽郎弃她不顾,匡宗恨不能杀她而后快之时,只有影子拼了命地救她。
一直默默守护着她,为她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为她吃了许多许多的苦头,甚至没有半句怨言,——影子无怨无悔的付出,在那一刻打动了她。
当他拉着她的手,亡命奔逃之时,她心底忽有一个闪念——就这样,让影子带她走吧!
独自努力了这么久,在阿宁也不谅解她、甚至离开了她之后,她觉得好累、好累……
就这样,与影子一道离开也好……
……
仅仅是这么一个渺小的愿望,老天爷也不愿成全她了,——即便影子带着她逃出了宫中密道,匡宗仍不愿放过她,紧追不舍,跟着一路奔出密道后,宫城禁卫呼啦啦围过来一大批人,强弩放矢,连珠弩箭齐发,她眼睁睁看着影子为了保护自己,不惜成为人肉盾牌,帮她挡下穿心弩箭!
“逃……快逃……”
口中吐血,浑身扎满了支支弩箭的影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上马背,咬牙抽打马臀,送她离开,逃得远远的。
颠在马背上的她,回头看了影子最后一眼,被弩箭扎成刺猬般的人儿啊,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脸上,却还在冲她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口型翕张,他无声地送她一句:
“一定要活着、活下去!让自己活得轻松些,要笑着活下去……”
毁容的面貌,分明是丑陋的,但是影子那时的表情,他含泪的笑,让她迟迟觉悟:这个男人的笑容,比任何人都好看,炽郎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连影子都比他强!为何她之前没有发觉,一直蒙昧了心、糊住了眼……
直到影子也不复存在了,她才迟悟、才痛悔不已!才知自己此生错过了什么!
最美好的,分明一直在她身边,她却视若无睹,直到永远地失去……
……
“阿宁,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从此走偏了路子,咬牙苦熬一辈子,对不住的是自己;为了一个值得的人,放弃一切勇敢去追,去把握属于自己的幸福,才不枉到人世间走这一遭!
蓥娘是前者,所以她才会失去那么多。
不仅仅是失去了女儿,连影子也……
报应啊!
被当年的燮王当做利用工具,推向太子炽的怀中后,她以为受伤的只是自己,爱上了太子炽,却知道自己作为燮王细作的身份迟早要暴露,爱而不得,索性让他恨她,恨越深,这辈子就忘不了她!从今往后,她选择走的路,是要夺走匡宗最在乎的东西,让自己的女儿得到这世间最宝贵的……
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么多年的努力,不择手段的设计筹谋,她始终坚信人的感情是最最脆弱的,只有权利才能让一个人变强,亘古不变的不是男女情感,而是握到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权利!
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她身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世上最宝贵的究竟是什么,可惜她了悟得太迟、太迟……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雨水冰冷地打在身上,她两眼发茫地看看四周,看清这里是乌淮北岸,记起自己被影子推上马背后,一骑飞驰,逃到长安北郊,来到堤坝,马失前蹄,她摔下马,从高高筑堤上滚落下来,撞伤额头,晕死过去……
“赤江上游,乌淮北岸……”
从宫城里头也可直达此地,只要过武德门,沿夹城复道,入围猎禁苑。深入禁苑腹地,往北行,就能到这里来。
蓥娘知道:匡宗的追兵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