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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酒坊是东市最大的一处酒楼,一共四层,六角檐铃,红栏碧瓦,远望气势雄浑,似将军归来,夸功庆酒。只叫人瞧了,便觉得酒兴大发,痛快淋漓。可今天有人在得胜酒坊里却没有酒兴,也不痛快。
这人是得胜酒坊的大厨,大厨在这里做了十年,深受掌柜器重,昨夜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一道做给城守大人的银丝鱼脍里多放了一勺盐。城守大人只尝了一口,就骂了起来,掌柜最后记住的是一句话:“赶紧让他滚蛋,不然要本大人往后来了还吃这种菜吗?”
大厨没有求情,也没有表示委屈或别的什么;沉默地收拾了东西,今天在最底下的角落吃了一顿饭,喝了几杯酒。这般坐到快午时了,他终于站了起来,那些不愿不敢劝的酒保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平静地走出了酒楼。
在不远的一处转角,大厨靠着墙根,很是悲伤地哭了起来。
新的大厨在那如同家一般的酒楼里,穿着他的衣服,拿着他的菜刀……
也不是只有他一个,是今日得胜酒坊没有酒兴,且不痛快的人。
断了握刀右手的冯暨北,坐在酒楼最高的一层,靠着窗,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他之前的兄弟走得走,散得散,只有两人跟着他。一个叫王森,好吃懒做,在江湖上认他做了哥哥,虽然他落魄了,但也没有多动心思,还是跟随在身边。另外一个混出名号的山刀鬼彭关力是被他救过性命的,讲义气的汉子,这时给他倒酒,夹菜,还出些主意。
冯暨北失落地说:“兄弟你说得都可以,只不过做人还是要靠自己。那魏显给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暂时咱们不用担心花销,不过要就这么离开长安,做哥哥的不甘心呀!”
“还未入魏府的时候,咱们兄弟跟着哥哥走南闯北,何等逍遥,是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难道哥哥对那浪荡子的提议动了心思?”
王森叼着酒杯,喝完了杯中酒,还喜欢用舌头一点点舔杯子,声音模糊不清地说着:“这小子该来了吧?约好的时辰都过了。”
冯暨北冷哼一声。
彭关力赶忙说道:“他不是说有几个江湖朋友要同来,介绍我等认识?怕是路上耽搁了。”
城中的康祥街上,一名年轻男子正慢慢地走着,他一身穿着要是平日只怕会被街上的差役给拿住,可今日城中的差役都给调去了方府,临近午时,康祥街上竟只有他一个人。
阳光下的这个男子大大的眼睛东一晃西一晃的,像个贼人。一身月白色麻衣,本是素雅,却给他到处缝上了补丁,可丝毫不显得寒酸,反而色彩斑斓,像件戏服,也不知他为何不舍得丢了——穿破的地方,就随便找人家的衣服来,撕了缝上去……不挑色,于是身上有五个颜色,看着花花绿绿的。偏偏他个子高挑,身材消瘦,套着有些宽大的麻衣,像是一根挂着衣裳的竹竿在晃荡,显得滑稽而可笑。
如果他穿一双布鞋,还勉强让人可以忍受,但他偏偏穿了一双漠北的皮靴,满是尘土,更显得不伦不类,靴子又扁了下去,没了筋骨,人高脚大,十分碍眼。
他走过长街,就见到前面一户大家门外站着一名妖艳女子,穿着贞观服,露出两条大长腿,牵了一匹枣红大马。
这名男子开口即唱,歌声竟无比动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女子看向他,见是个年轻的浪荡子,虽然面目清秀,但举止轻浮,不由心中暗恼,于是眉目含煞,冷冷地问道:“你故意跳了两段,是何用意?”
他直直地走到她的身前,神态自然而轻松,笑着说:“虽是江湖缘浅,聚散离常,不过,在下心里却对姑娘有一丝非分之想……因深知命途多舛,故而不求其他,唯愿平安康乐。”
这位姑娘是个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即要人命的女魔头,此时听了这番言语,已经满面寒霜,杀机从心眼转到了指尖,飞梭自袖口滑落,已在掌心。
他好似一点不知,十分单纯地笑着,将头低了下去,几乎垂到了脚尖,嘴里说着:“在下走过江南,走过漠北,走过燕云,走到长安,才算知道,艳若桃花,真正如诗中的女子是何模样……以前只能想象,往后则不用了,多谢姑娘成全!”
心狠手辣的姑娘本应在他低头的时候就真正的成全了他,但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下去手,飞梭依然在掌心,她只冷冷地问:“你可知如此戏弄我,我会要你性命?”
他已经直起身子,还是笑着,说道:“要我姓名真是太好了,江湖末流无名号,姓何,单名一个碎字,碎碎平安的碎……哦,摔碎的碎。”
她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来,怒道:“装疯卖傻,莫不是以为我就会放过你?”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一旦轻声细语,便充满了魔性。
“姑娘,可否告知名号?”
她唰地将飞梭夹在指尖指向他的咽喉,“真想死不成?”
他看了看银光闪闪的飞梭,温柔地说:“姑娘认为我在轻戏于你,可我没有丝毫玩闹的意思。”他解开衣襟,露出平坦结实的胸膛,轻轻地捏着飞梭,直接插进了心口的位置,飞梭的前端没入,血慢慢地流了出来。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姑娘若是不信,把我的心挖出来,说谎之人的心,会跳动的格外用力。你一看就会明白。”
飞梭掉在了地上,他不顾伤口流血,俯身捡起来交还给对方。
她好似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才接过飞梭,也不知是该放入袖中,还是继续拿在手里,她是个老江湖,是个收人钱财要人脑袋的冷血无情之人,但在这个时候,却像个初出江湖的雏儿,六神无主地模样。她猛地跺了跺脚,一把推开越来越靠近的何碎,翻身上马就走。
何碎赶紧追在马后。但这匹马脚力十足,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千幻电梭夏芸仙,你停下,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他轻功并不高明,追赶不上,跑过城中内城门,已看不见对方的人影,血流得胸前湿了一片,可他浑然不察,只是忧郁地对自己说:“好了,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人生伟大的目标!”
可转眼他又高高地扬起头颅,对着苍天大笑不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哈!
在得胜酒坊冯暨北这一桌子酒足饭饱的时候,何碎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酒桌上还有半坛子汾清,零零散散的鸡皮鸡架,一根中间断开的鲟鱼骨,四根豆芽,一块粗大难嚼的笋根,还有些许肉末。
何碎对冯暨北抱了个拳就在桌边坐下。唤来行菜的小厮,要了碗米饭,将桌上能吃的都扫进碗里,就着饭狼吞虎咽,几筷子全吃下了肚子,桌面上多了一堆鸡骨,鱼骨,干净地挑不出一丝肉来。
“三位哥哥,小弟来得迟了,向诸位赔礼。此次机会难得,所以小弟多花些工夫去探了个究竟。”他压低声音,说道:“三位哥哥若是有兴趣,不妨去小弟暂住的脚店相商?”
长安城本就衰败,脚店更是不上台面,多是贩夫走卒所住,除去迫不得已,江湖中人自是不愿在这类脚店过宿。
冯暨北硬梆梆地回绝,带何碎去了靠近城中的一处独院。
这里也是类似“隐桃苑”的所在。午时已经有不少男子睡醒,带着一身酒气与头疼难耐的神情匆匆地离去。
冯暨北所住的屋子空着,他叫来一名年幼的姐儿倒茶,摆上糕饼果子,自己找了椅子坐下,拿眼看着何碎。
何碎微笑着等姑娘退出屋子,才拿了果子放嘴里咬,咬了两口,对三人说道:“之前那单买卖,原本风险极高,可今日却是个特殊日子,不然也不敢浪费三位哥哥的宝贵时间。”
冯暨北只道:“详细了说。”
“若不在今日动手,换个别的日子,此事有两难。一是城中差役捕快极多,夜里不便行走,白天动手被发现了,要大家伙都能跑出城去就不太可能了。二是那府中教剑的先生,虽是个被江湖中人耻笑的无用之人,但他能与凌云剑仙称兄道弟,有个万一,大家就栽在里面了。”
冯暨北说道:“今日有何不同?”
何碎笑笑说:“今日城中捕快都被调去了方府。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左右,方府就要出事,那教剑的也一定会赶去方府……我们只要等他走了,此事就十拿九稳。”
彭关力劝道:“大哥,择日不如撞日,遇上了,不做未免太过可惜呀!”
王森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干脆就等着冯暨北下决定。
冯暨北问道:“这事要成了,你说那赵员外会出多少银子?”
何碎笑了笑,眯起双眼,轻轻地说:“不是银子,一定要金子,整整一箱金子。”
听了这话,就连王森都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说道:“大哥,干吧?”
冯暨北缓了缓,再又问道:“你说的那些朋友呢?”
何碎的身子向后一靠,慢慢地问道:“我们四人足够了,何必找人来多分钱呢?”
冯暨北摇了摇头,不吭声。
彭关力说道:“不可!既然与他们早先一起谋划,便不可到了今日独自行事。这要传出去,以后大哥的名声就坏了。”
何碎忍不住舌尖舔了舔右边上面的臼齿,他的嘴顿时就歪了,只是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微微地低下头,没有让三人见着。
“既然彭大哥说了,我这就去联系他们。我们四人进府,他们在外面望风,如何?”
这意思就是不对等分钱了,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多拿些。
冯暨北与彭关力也不再反对,答应了下来。
…………
或许是小孩子的缘故,师父一走,过了片刻,赵馀就松了剑诀,将宝剑搁在一边,跟阿雨喝着饮品,说着全无逻辑的孩子话。
“也不知道哪个家里养的大黄狗,每天都在街上叫,听说捕快不敢抓,也不敢问,就怕惹上麻烦。”
“说不定是哮天犬呢!”
“哮天犬是黑的。”
“换一件黄衣服就是啦。”
“哎呀,不能乱说话的,阿雨!”
“哈,爹爹经常这么跟我说啊。”
“师父……对了,你现在认多少字呀?”
“好多好多,怎么了?”
“我先生那边的书里有很多好看的故事呢!”
“就像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被蛇咬死的先生?”
“阿雨,你是说我的先生,还是说我看的那些故事?”
阳光格外的好,像是要将世间所有的丑恶都净化了似的,同时将所有美好的存在的时间都一点点不经意给拉长。或许半天的时光只不过是未来记忆中的一个刹那,但有这样舒服、温暖、明亮的阳光的记忆必然是与众不同且能引起更多回味。
在靠近北面院墙的外边,挡住了阳光的阴影下,彭关力将钩绳甩上墙头,拉了几下确认,然后抓着绳子爬了上去,很快就翻过墙进了院子。
最后何碎坐在墙头,将钩绳收起,并在另一边放了下去,这样出去的时候就不用再甩一次了。他也翻了进去,回头看了眼约有两丈高的院墙,笑着自语:“不让进偏要进,翻墙的感觉真是好啊。”
他的脸冲着墙面,正好在阴影中,笑起来的模样叫人难以形容。
这处偏院没有旁人,几人戴上了黑色的面巾,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向着里间走去……
“上午,我偷偷地从先生的本记里找到一首诗,觉得很好,可先生却不肯教我,还罚我抄书。”
“什么诗呀?”
“我念给你听。‘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阿雨听不懂,正想问,就听到身后有人哈哈哈地笑着,边笑边说,“雨声滴碎荷声’,好诗!凡是有碎这个字的诗,我都喜欢。”
两个孩子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彭关力与王森封住了眼和嘴,绑住了手脚,给扛在身上。
冯暨北见一切安稳,才不满地对何碎说:“兄弟,我们是来干见不得人的买卖的,莫要如此张狂。”
何碎拱手说道:“小弟受教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笺,用赵馀的宝剑压在地上,并从茶几上拿了一枚青果,咬了一口,真是又苦又涩,可他一边摇头,一边吃了个干净……
几人原路翻墙出了赵府,街边六个江湖汉子打扮成寻常的贩夫,一共三辆推车,等他们出来,将两个孩子丢到其中一辆推车上,并按了睡穴,待孩子不再动弹,大家这伙人推着车出了城。
何碎早就布置好了,一行来到长安城外五里的一座荒寺——周遭杂草丛生,树高林密。他们将孩子丢在一边,拿出了酒肉,先庆祝了一番。
王森吃喝得差不多了,见冯暨北对他打了个眼色,便凑过去。
“你和冯全现在就去八仙桥,诸事小心。”
王森应了声好,跟那六个江湖汉子中的冯全一起动身赶回长安城。
余下众人各自休息,不再多言。
等到天色将暗,两个孩子都还未醒,依旧躺在地上。何碎走了过去,细看几眼,忽然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插进阿雨的身子,一只酒杯从身后飞过来砸在他的手上,匕首擦着阿雨的小胳膊,刺在地上。
“你做什么?”原来彭关力一直对何碎有些小心,毕竟江湖凶险难测。见到何碎竟然要对女孩下毒手,连忙将手边的酒杯丢了过去,所幸他练过多年的暗器,砸了个正着。他怒气冲天,过去一把将何碎推开。
正在休息的几人都过来,诧异、不解地看着何碎。
他持刀的手背被砸得青紫一片,却是笑起来说道:“彭大哥好内劲……也没什么,只是小弟想帮诸位了却后顾之忧而已。”
这话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听懂,冯暨北皱着眉头问道:“咱们也没有叫这娃儿看到面目,哪里来的后顾之忧?”
另一伙六人的老大是个莽汉,也跟着说:“好好地,怎么就突然向孩子下刀子了?”
何碎满不在乎地说道:“按计划那赵员外必然会将金子送到八仙桥,待王森与冯全两位哥哥运了金子来,我们分了钱,各自动身,何必还要冒险将两个孩子送回赵府呢?且不说这收尾的风险,就说若是之前的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我等被发现,不管逃不逃得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现在杀了两个孩子,总叫那赵员外吃不了好。”
在场的诸位江湖人也不是善茬,此番干得又是强盗之事,但听了这些话,再看他的神情,没有一个人在心底里能忍住那股子直往上蹿的凉气。
心狠手辣,莫过于此。
他还意犹未尽,劝着诸人,“无论此事之后是好是坏,只有杀了这两个娃娃,才算是一本万利,怎都亏不了不是?”
冯暨北再忍不住,上前一步,挥出独剩下的左手,一掌打退何碎,愤怒不已,叫骂起来:“你这厮不讲江湖规矩便罢,想不到竟是个人面蛇心的畜生,若那赵员外好好地将金子送来,我等早早将他孩子杀了,如何交代?怎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今后叫江湖中人知道,还有何颜面?”
那六人的老大站到了两个孩子的身边,“咱们是求财,跟赵府无冤无仇的,怎可轻易下狠手?若是等到赵员外不肯送赎金,再动手,也不迟呀!”
彭关力已是不愿看何碎了,只对冯暨北说道:“大哥,此人如此行事,我等决不可与他为伍!”
冯暨北沉默了片刻,对何碎说道:“你走吧。我冯暨北答应,金子到手,其中你那份一定送到你的手里。”
何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诸人,收起了匕首,离开了荒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