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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候哇……我们跳下来之后哇……相互……都找不见啦……”钱友民老人努力的回忆曾经的一幕幕,他一边吸着氧,一边翻开相册给苏澈看。
“我是第二天一早……额……被我们班长叫醒的……当时我还挂在树枝上……后来……我才听说,我们一个连,就剩不到十个人啦……其他的……要么直接就被风刮走了,要么呀,就失踪啦……”钱友民老人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苏澈。
苏澈接过来一看,这张照片应该是灾后重建时拍的,照片中的人有十几个,他们都身形笔直的站在废墟上,手里拿着军工铲,身后是血红色的标语,还有深灰色的天空。
虽然不曾经历过那段日子,苏澈却能从这些老照片里听到那些呼喊,感受到那种绝望与悲伤……
“我们算是很幸运的啦……国家……国家给了我们表彰,还……还给我们安排在这里,我们一直很感谢国家。”钱友民老人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大概是又记起了那些曾经的战友,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
从钱友民老人的房间里出来,苏澈的心情很沉重,他把那些珍贵的照片都扫描成了电子版,也在本子上记了很多关键词,可是脑袋里却是空的。
比较起十几年前,阿旺德措老人他们的英雄献身,钱友民老人他们这些空降兵所拯救的灾难却是人为制造的。
如今,“△○△”已经成为过去式,再加上后来的死海事件,人们已经很难记起曾经发生过什么。
在废墟上重燃的烽火点亮了新的希望,可实际上……有些伤痕就算藏得再深,也依然会隐隐作痛。
王刚诞见苏澈情绪低落,关切了一句道:“你没事吧?”
苏澈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远方。
城市的高楼林立与这个最高建筑也不过三层的社区服务站之间的对比令人有种陌生感。
在“算法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已经到达了极致。
虽然正如阿旺德措老人所说的那样,人性不会消失,社会如果需要它,它自然会重新被点燃……可是被那种冰冷包裹令出身书法世家的苏澈有一种难于言表的苦闷与迷惘。
他叹了一声道:“我爸是国家工程部的工程师,自从十五年前,国家向全社会招募‘火石计划’的能人志士后,我和我的家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据听说……他其实就在国内,就在离我不到一个小时路程的某座数据采样基地里,但我就是联系不上他……虽然那时候他离开家,我还很小,对他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可我很不安的是,为什么我的母亲和姐姐对父亲也开始……不再提起?她们虽然离我很近,我只要放假也都能看到她们,可她们……就好像机器人似的……呵呵……不像这,大家都是活生生的。”
王刚诞默默的听完苏澈的这番话,她沉默了一阵后耸耸肩道:“我和你差不多,其实之前我老爹一直想着让我进城里上大学,多学点有用的支援一下国家,可我就是不喜欢那里,我就要赖在这,我说我不怕脏,不怕累,而且老人也需要照顾,这你总不能赶我走了吧?他这才同意……可当我以为我胜利了的时候,老爹却开始经常出远门,而且一走就是大半年,甚至更久……呵……我有时候就在想,到底是我老爹不想要我了,还是现在这个社会大环境把他改造的更完美了?”
苏澈惊讶的看着王刚诞道:“你和叔叔平时很少联系吗?”
“我经常给他打电话,不过他根本就不接,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当初出远门前给我立的规矩不是随口一说……呵,男人。”王刚诞似乎对义父王武川很有意见。
苏澈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一下后问道:“你说的这个规矩,它是……”
“每个月月底的那天下午可以给他打电话,但通话时长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另外,在他出远门的日子里要照看他的那些花,记得浇水,就这些。”王刚诞摸出一支烟点上了。
那一刻,苏澈突然开始理解王刚诞为什么会染上抽烟喝酒这种“恶习”了。
“哦……那……叔叔最近不会回来了?”
“嗯。”
“那……”
“你要是还有别的计划,可以去先找他们,他要是回来了,我会通知你的,ok?”王刚诞笑着看着苏澈。
苏澈也笑了:“好,谢谢你。”
“不客气。”
……
翌日,作别王刚诞,苏澈又踏上了寻找下一位受采访者的道路。
这一次,他要坐船出海,前往一个位于南海深处的“神秘岛屿”,去采访一位在那座岛屿上守望了丈夫六十七年的婆婆。
而之所以说这座岛屿很“神秘”,倒不是因为它是像“骷髅岛”那样的存在,而是因为这座岛屿以及岛上的三百多位居民在这一个多世纪里从来没有受到过大自然的惩罚,它就像一座孤立于海洋深处的桃花源,曾经也一度成为许多人慕名之地。
然而岛上的资源极度匮乏,原住居民世世代代都靠着自己打造的小船在离岛几十公里的地方捕鱼为生,岛上唯一的通讯设施还是十几年前负责这一区域数据采样的科研团队给他们搭建的。
所以,在经历过一番外界的打扰后,这座“神秘岛屿”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苏澈此行并不孤单,他带上了自己的学弟——刘梦岩,一个同样期待着感受城市以外人性灵趣的阳光男孩,而且他此行还不只是陪同苏澈,更主要的他是海南人,祖辈也常年出海捕鱼,他爷爷在很多年前就曾经无意间到访过那座小岛,并在那里娶走了他的奶奶,所以刘梦岩此行的另一项工作就是为苏澈充当“翻译”。
但船一出海,苏澈就意外的发现,自己这位生在海边,长在海边,血液里还流淌着捕鱼人的血脉的学弟居然晕船。
看着霜打茄子一样蔫在船头角落里的学弟,第一次坐渔船出海,却仿若海王在世一样的苏澈拿着鱼叉站在船头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哎哎,小梦!来来来,泰坦尼克号整一哈!我演肉丝!”
学弟白了一眼嘚嘚瑟瑟的苏澈,闷闷的说了句:“肉丝要是都长你这样,都不用撞冰山了,杰克自己就跳船了!”
苏澈闻言哈哈一笑,他把鱼叉放下了,坐在船头,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感受着这大海的呼吸。
可是隐隐约约,那海洋独有的略带咸腥的气息消失了,一股子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涌进了鼻腔。
苏澈一睁眼,一回头,正看到远方浓雾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座好似埃菲尔铁塔一般的建筑矗立在远方。
“我去!那是什么?”
刘梦岩头也没抬,哼了一声道:“大惊小怪的,不就是那什么‘火石计划’在南海建的第一中轴吗。”
“第一中轴?!”苏澈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在报道中看过,那是“火石计划”的启动内容之一,作为庞大计划的一环,第一中轴自建成以来就饱受争议。
海洋学家和生物学家都一致认为为了全球数据采样建造的“第一中轴”严重破坏了海洋生态,对最近这些年发生的极端恶劣气候先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伴随更多的观测基地的落成,势必会有一轮新的灾难到来。
苏澈记得自己独到这篇报道的时候还义愤填庸的以实习生的身份连续写了好几篇文章来一起抨击这种破坏自然环境生态的“不义之举”。
可是苏澈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的文章发表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相关内容就全都被下架了,他自己也被主编约谈,并臭骂了一顿。
当时苏澈还很委屈,觉得这里头实在是太过黑暗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揭露真相也变成了一种罪呢?
后来,苏澈才知道,“火石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从根源上解决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存环境对人类进步与发展造成的制约问题,或许这一过程会伴随很多次的“阵痛”,但只要众志成城,全世界凝聚力量,就一定可以迎接新的明天。
对于这种解释,苏澈一开始是很迷茫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接受了它的存在而已。
望着那神秘的“第一中轴”,身在小渔船上的苏澈有一种奇怪的感受……那种感受有点类似他第一次跟着阿旺丹进山的时候。
看着巍峨的雪山,他当时就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因为它真的太大,太辉煌了!
对比之下,人是如此的渺小。
而这个只露出“一只脚”的第一中轴给苏澈的感觉就是如此。
它是人类的造物,很难想象,人类是如何在大洋深处建成这样一座奇迹的,它又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这些都不是苏澈能够理解和想象的。
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船头默默的看着它,慢慢的接近,然后又慢慢的走远……
这过程中,苏澈还在浓雾中看到了驱逐舰和,岸基守卫堡垒。
看着这些“大家伙”,苏澈的心脏砰砰跳,生怕它突然开火……然后自己就……
……
“过完年,我也要去第一中轴工作了。”刘梦岩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
苏澈一愣,惊道:“什么?你不是刚大一吗?怎么突然……”
“呵呵,我也不想啊,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在家没啥话语权,什么都得听我爸的,就这次我陪你出来还是我爷爷准许的,要不然……我可能已经去报道了。”刘梦岩挣扎着想要起来。
苏澈急忙扶了他一把,两人在船头坐好。
刘梦岩道:“其实也挺好的,我也很好奇第一中轴里都有些啥,说不定到时候可以悄悄的给学长你送点独家新闻,啊,你以后也能成为知名主编呢!”
苏澈呵呵一笑:“你还是别了吧,我担心你消息没送出来,人可能就没了。”
刘梦岩一怔,随后哈哈哈的笑起来,看上去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
苏澈有时候很羡慕他,刘梦岩虽然家教管得严,但他从不叛逆,反而乐的逍遥。
不像他自己,苏澈的父亲还好,但母亲十分挑剔,而且基本上把她儿子的人生规划好了,包括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在哪工作,什么时候要孩子,她都给制定了完整的计划。
可苏澈呢,他偏不,宁愿把他母亲气的去住院,说要断绝关系,他也要做自己。
所以……平素看着很文静的苏澈,底子里其实是个非常有自我主见的人。
“哈哈哈……也是哦,哎……学长,你说……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刘梦岩认真的看着苏澈。
苏澈看了看他,又看向了大海,认真道:“会有的。”
……
抵达小岛的时候正好赶上岛上的渔民们归来,他们都是昨天傍晚出发的,现在刚回来。
岛上的女人们做好了饭正等着自家的男人回去吃饭。
看到苏澈他们的时候,岛上的居民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这地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外乡人来过了。
苏澈走在路上被这样围观有些不太适应,好在有刘梦岩,他偶尔会来这里一次,送点这里没有的药物之类的,所以对这里的很熟悉,居民对他也很熟悉。
有他带路,苏澈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守望了丈夫六十余年的婆婆
——蔡兴美老人。
蔡婆婆其实最早也不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当初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出海打渔,结果遇上了“海怪”,她家的渔船和她的丈夫都被海怪拖走了。
危难关头,蔡婆婆的丈夫将救生圈和蔡婆婆扔进了大海,蔡婆婆这才幸存了下来。
在海上飘了十几天后,蔡婆婆被岛上的渔民们救了。
当时还只有十九岁的蔡婆婆到了岛上后,学会了这里的方言,也有了自己的各种工具和房子,但她却一直拒绝岛上男人的示好,说是要等她的丈夫回来。
渐渐的岛上的居民也就不再打扰她。
又因为蔡婆婆识字,会一点基本的护理,所以岛上的居民也都很敬重她。
当初科研队在岛上建立通讯塔的时候,就是由蔡婆婆出面接待的,现在她就是这座通讯塔的负责人,每天住在通讯塔附近的小房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望着她的丈夫的归来。
看到苏澈这陌生人的时候,已经花眼的蔡婆婆有些紧张和警惕,她试探着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你是考察队的吗?”“你来找‘海怪’?”“我没病,我不需要医生,你要带我走吗?”
之类的问题。
苏澈这才知道在这六十多年里,有很多人来打扰过蔡婆婆。
但他们都没有关心过蔡婆婆为什么一直相信她的爱人还活着,他们想要从蔡婆婆这里了解到的只有她的经历而已。
虽然苏澈也很好奇蔡婆婆夫妇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海怪”,才会把一艘十几米长渔船拖进了深海,但出于礼貌,苏澈决定尽可能在采访中回避这些问题。
……
“请坐吧。”——【以下蔡婆婆的话均有刘梦川翻译】
苏澈看了刘梦川一眼,然后两人才在蔡婆婆的小屋里坐下。
虽然如今的蔡婆婆已经接近八十岁高龄,但她一直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房间收拾的也非常干净利索,就连桌子上的茶杯茶具也都摆放的很整齐。
蓝白相间的内墙上还有用贝壳和海星做的装饰,看上去非常漂亮。
苏澈笑着问道:“婆婆,这些装饰都是您老自己做的吗?好漂亮啊?”
蔡婆婆没有笑,她看了看那墙上的装饰道:“贝壳是孩子们捡回来的,装饰也是他们弄得,我倒没有觉得好看,还想找人把它们全都挖下来。”
苏澈和刘梦岩对视一眼,两人都很尴尬。
看来这个头开的不太好,苏澈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道:“哦是这样啊……那婆婆,您这些年一直在此守望,假设如果真的有一天,您的爱人真的回来了,您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蔡婆婆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怔怔的看着苏澈,那眸子虽然早已浑浊,可是那眼神却没有丝毫的迷茫。
她说道:“如果真像你说的,他回来了,那我一定会问他,为什么要把我扔下海,为什么要和我分开那么久,我们曾经说好无论何时都要在一起,可为什么他要让我自己一个人忍受这种折磨。”
刘梦岩翻译完了自己也愣住了。
苏澈也差不多,他忽然记起曾看过的一本叫做《幸存者回忆》的书,书中记录了很多灾难的幸存者在幸存之后的心理和生理变化。
其中有不少人都存在同样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幸存下来的是他们?
似乎幸存反而是一种更为痛苦的事情。
尚未与人有过深切情感纠葛的苏澈不能完全理解蔡婆婆的那种苦闷的心境,但他能从蔡婆婆的这些反问中听到一个声音……那就是……
我的守望,每一天都因为我的幸存而煎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