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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没有详细讲述他刚入宫时所遭受的苦难,草草带过。
但从他那不堪回首的神色中,刘东自然心有所感。
毕竟那时他还是一个年幼的小太监,在后宫太监论资排辈的氛围中,用膝盖都能想到他应该是受尽了非人的欺辱。
汪直苦笑了一下,一脸凝重地望着刘东问道:“老弟,你相不相信命运?”
刘东微笑道:“命运或许存在,但我更相信人定胜天,只有自强的人,才能成为命运的主人,随波逐流者或许可以用命运的安排安慰自己,但终究只能是命运的庸庸奴隶。”
汪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刘东,若有所思,半晌才嘿然轻笑道:“说得好,人尚且如此,一个国家何尝不是一样要发愤图强才能掌控自己的运数?”
刘东心里一颤,没料到汪直所谈之命运居然牵涉到了国运之上,这话题自然就更显大气,也更敏感了。
汪直显然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化,摇头道:“老弟,在这里不必顾忌什么,这样的话题总得有人谈谈不是?你我都是大明子民,实话对你讲,我对大明的现状已经不是担忧了,而是感到莫名的恐惧,因为摆在我面前的道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黑暗的,我甚至看不到一点光亮出现的征兆。”
这样的话,搁在别人身上,哪怕是泄露半个字,定然都是杀头死罪。
但汪直就这样当着刘东的面径直说了出来。
仿佛谈论的并不是犯忌之事,而只是在评价面前的这几道菜是咸还是淡般随意。
刘东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与汪直有着一见如故之感,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汪直如此坦诚,倒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恐慌并进而不自觉地有所提防。
似乎生怕这是汪直故意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进去。
怔愣间,他只好硬着头皮顾左而言其他:“小弟真切地感觉到了直兄的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再说皇上春秋鼎盛,一众朝臣也不乏英才干将,假以时日,大明定能稳健拓升,重现仁宣之盛世。”
汪直叹了口气:“老弟,看来你还是不敢与我交心呐!”
言语之间,自是郁郁寡欢,颇显失落,自顾自地斟满了一杯酒仰脖而干。
刘东感到莫名的尴尬,也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沉默半晌后才徐徐说道:“直兄,不是我不敢和你说心里话,而是这个话题,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和见识,与其牵强附会,还不如不说,免添笑耳。”
汪直点了点头:“是啊,这话题太大了,也忒沉重了些,但既然这话匣子好不容易打开了,你总得让我一吐为快不是?这样,你不用说,就听我说,可好?”
言辞之急切,仿佛不说出来他还真就会被憋死一般。
刘东也甚觉奇怪,怎么这汪直好像真的已经把自己当自家兄弟一样?
难道自己的魅力当真如此大?
让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亦一见倾心相见恨晚?
刘东脸一热,很是尴尬地点了点头:“小弟洗耳恭听。”
“老弟,你知道为何我一直苦苦央求皇上设立西厂吗?”
刘东心道:“还不是东厂挤不进了呗!”
脸上却装得一无所知:“小弟一心向学,实在没有关心此事。”
汪直哈哈大笑:“对,对,你现在东宫侍读,学业可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但为兄相信,你或多或少还是听闻一了些的,对吧?”
刘东也觉得自己如果一味装傻充愣反显得有些不地道了,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打趣道:“那当然,西厂名声之响亮,就是皇城根的王聋子都能说上半天的,毕竟东厂的风头,这些日子可全都被你的西厂抢了过来,尤其是那些贪官污吏,据说一听到西厂二字就会尿裤子,很多家伙甚至还没被查,就自己举动投案了。”
汪直也笑了,却是苦笑:“其实这都是世人的误解,西厂成立,并不是为了抓几个贪官污吏,因为那是吏部自己的事,更不是为了抢东厂的权力和风头,因为无论东厂西厂,都受皇上直接节制,只是皇上现在体力略乏,对体系庞大的东厂管辖起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故而我才让皇上再设了个西厂,以对等之职守方便对东厂进行监督而已,毕竟东厂若无节制,自恐生遗祸。”
刘东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个理由倒是第一次听说,史书上对东西两厂都是深恶痛绝地予以批判,尤其短命的西厂,更是饱受诟骂,难道这里面当真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为兄自然要和你谈谈大明现在的情形,着实已经没有半分乐观的余地。”汪直忧心忡忡地叹息了一声:“自土木靖难之后,大明国势危如垒卵,但世人都以为只是权宦误国之过,但若仔细分析,造成这一切的,却是各种势力倾轧的恶果,众所周知的,便是以宦官势力、文官势力、皇亲势力这三大势力为首,比如那祸国殃民的王振,若没有文官势力的支持,是无法与皇亲势力抗衡的,因为无论怎么讲,他和我一样,只是个太监,皇上的奴才,若只是光得到英宗的宠幸也只能算是飞黄腾达而已,谈不上能左右大明国运,而事实上,让他能造成如此恶果的,自然与文官势力对他的投怀送抱脱不开干系,当时大明官场之风气,用混浊一词实不为过,确实一派乌烟瘴气,也不知那些捧着圣贤书登堂入室的家伙怎么就能屈膝于他身前甘做犬马,而把对大明的本分忘得一干二净!”
汪直说得很是激动,唾沫横飞。
刘东也是听得心悸如秋风中的胡杨树,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又是自愧,可谓百感交集,有所启发却又不知该从何谈起。
“而现在,才不到三十年的光景,这大明朝廷上下,又隐然重现当年之景象,官场贪墨之风犹胜往昔,内宦恃宠专权更为跋扈,皇亲国戚圈地谋利不胜枚举,更奈何而今皇上皈依道祖,求长生之愿早盖过治国济民之志,怠政之说早以流传朝野,说实话,作为受过苦的人,我着实不忍看着大明又重蹈覆辙,就算我身残,亦想拼劲全力,至少做点什么才行。”
汪直言辞恳切,已然完全无所顾忌。
刘东听得心里宛如翻江倒海,波澜如峰,实在没料到,原来这汪直居然真的是有着如此深沉的心事,虽是太监,但也足以媲美那些赤心烈胆之国士。
或许因为年轻,才如此激愤!
或许因为年轻,才如此赤诚!
刘东也激动了:“直兄所言,当真是如雷贯耳,令小弟自愧不如!”
啪!啪!
“说得好!”
随着两声清脆的掌声和一声称赞,一道人影从门口轻快地踱了进来。
刘东一看傻眼了:“太子殿下?你……怎么在这?”
汪直和他赶紧立了起来,跪下便要参拜。
来人正是朱祐樘,一脸坏笑地望着目瞪口呆的刘东:“怎么?我就不能在这么?起来,起来,少整点虚的。”
说完,他大大咧咧地在上首落座:“啧啧,可把我冻坏了,不过也值了,能让你亲自聆听一下汪直的肺腑之言,好过我自己向你转述。”
刘东有些搞不明白了:“太子的意思是……”
“你这么聪明还装什么糊涂,没错,汪直便是我的人,你也是我的人!”朱祐樘哈哈一笑:“当然,我们都是大明的人!”
这一段话听起来很简单,但内涵却是相当丰富的,明面上讲明了大家是一伙的,却又表明了朱祐樘的态度,那就是大家都是要为大明的将来出力的,并不是他身为太子现在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就算有这一层意思,也是为了大明的将来着想。
这便是一位准明君的话术。
而且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所以,他说的,都对!
刘东忍不住侧过身擂了他一拳:“居然不早告诉我!害我担心了大半天!”
“嘿嘿,早告诉你,那能起到如此好的效果?”朱祐樘故意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如此一来,刘东自然就全身放松下来:“殿下,看来你与我直兄早就交好了罢?”
“那可不嘛,在我没入宫之前,就是这厮陪我玩大的,当然,也因为如此,他可没少吃苦头!”
刘东自然妙懂朱祐樘所说的,毕竟他六岁多才得以入宫与朱见深父子相认,期间所经历的凶险和苦难完全可以另外写本书了。
“如此说来,这西厂的设立,殿下应该也没少出力了。”
朱祐樘点了点头:“实不相瞒,西厂明面上是父皇直管,但实际上,父皇已经把一切权力都交到我手中了,作为对我这个储君的一项考核,至于能否得到父皇的赞赏,就全靠汪直的努力了!”
刘东哑然,打破头也想不到原来西厂的背后,站着的居然是他!
一想到自己在西厂监狱中的历险,他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好嘛,我可算是找到真正的负责人了!来来,我现在要好好和你算笔账!”
朱祐樘和汪直面面相觑:“算什么账?”
刘东大眼一瞪:“怎么的?我差点和德王世子命丧西厂,这笔账不该和你算算吗?”
朱祐樘和汪直俱是一脸懵:“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完全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