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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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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夜看到的,是小桥流水河畔,杨柳垂落下处,一片绿草茵茵。

    起初为春景,一片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偶尔几片花骨朵儿也是跟着风过摇曳着,杨柳叶儿青得碧绿发亮,不时落下几片,正好翻身掉入清澈的河水里,只是稳稳地浮在上面,确实有那一叶小扁舟的味道。

    接着一阵狂风刮过,绵绵细雨落下,然而这温柔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忽而大了起来,变成了夏日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观者赶紧躲到了树下,可这稀稀落落的杨柳树又能顶什么用呢?柳叶儿已是呈大片状,松松垮垮地挂着,失了春日的那番亮丽动人,反倒是多了一抹成熟的青葱。

    脚下的草地逐渐褪色,一片萧瑟零落,骤然间秋日的黄已经染了上来。河水依然是匆匆流走,其中夹杂着枯黄的柳叶一起消逝而去,也不知这顺流而下,何处才是它生命的尽头。

    紧接着,便是落雪冬日。树上已经再无任何叶片,草地上也是枯竭无色,河水结了冰也失去了流淌的活力,只剩下冰面底下的暗波涌动。然而空气干燥得紧,不知是谁在这冰天雪地里点起了一把火,居然燎燃了这万物生气。仅是一瞬间,大火铺天盖地地席卷,火浪大得惊人,所有的美好画面被火撕得粉碎。

    也不知这阵野火烧过,是否还能春风吹又生。

    饱餐过后的十六夜神采奕奕,告知宁衡她在梦境里看到的这番最初杨柳飘摇,再到燎烧一切。后者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淡淡道,“等明日穆靖过来认了尸,再做打算。”

    夜色安静,似有什么东西在这夜幕下暗动着。

    不知明日天光云影下,世间是否还能如此宁静平和。

    穆靖带着尸体回到穆府时,已经是午后了。

    大抵也是被这尸体惊人的惨状吓住了,他一路失魂地驾着马,差点撞翻了街边小贩的豆腐摊子。

    而这厢穆家小姐见到尸体后,是直接煞白着脸,直挺挺地倒地晕过去的。入赘的女婿宋书怀便是这小孩的爹爹,也是双腿瘫软,怀中抱着晕倒的妻子,眼泪一出,哭嗓便接着泪水大喊了起来。

    十六夜本是站在他旁边的,可这宋书怀一句“爹爹对不起你啊!”一出口,她顿时瞳孔放大,感觉耳朵从左至右得穿破通风,快成半拉聋子了,赶紧皱着脸往大门方向挪了挪位置,顺势悄摸地揉揉耳朵。

    穆国樟从政许多年,这黑的白的恐怖之事见得多了,心脏也比常人坚硬。可老爷子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住地发抖,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捏得发白,整个人先是僵硬地挺了许久,然而府中人,不管是家仆乳母,或者管家少爷,都哭天抹泪的。这声泪俱下的触动,老爷终是忍不住,身子抖动着,一只手紧紧撑着身旁的红木桌,眼眶湿红一片,却依然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坚持着没有倒下。他坐在正厅上座,俨然一派一家之主的模样。

    有他顶着天,这家便还是稳稳当当,不会倒。

    宁衡安静地看着,手边放着的极品铁观音是穆府特地拿出来招待他的,而此刻也只是让它单单冒着热气,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一人去世,全府哭丧。

    “这有啥好——”

    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忽而弹上了她的脑袋,剩下的话便全部收在一起被噎了回去。她朝那飞石的人狠狠瞪去,而同样的,宁衡此刻也紧盯着她,神色黯然,眼底一抹清凉冷得她有气也只好作罢。

    “穆大人,人既然已经找到,那我先告辞了。”他微微欠身,见穆国樟撑着椅子想起身行礼,赶紧按住了他,声音也跟着放得低沉,“穆大人节哀顺变。”

    “微臣谢宁郡王。”

    对上这老臣的眼睛,宁衡心里百味交杂。

    树倒根摧,尽管身体年迈,那人的眼神却是坚强得很。为父为官,他都是一棵参天木,死死抓住泥土地,屹立不倒。

    “宁郡王!”

    脚步刚刚抬起,穆国樟忽然大喊一声。宁衡回过头去,却见这老人双膝着地,相比于众人的哭声,这无泪却异常坚决的一跪,更是在人心给与头猛烈一击,他神色十分严肃,“小孙儿这案子,求你——”

    “穆大人放心。”双手搀扶起这老臣,宁衡目光笃定,“我定会竭力相助,还小穆少爷一个真相。”

    两人同样在朝廷为官,却是一直交涉不多。一个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的苦命老臣,另一个是因血脉世家便得以重用的皇子贝勒,若非此次事件,两人恐怕来往言辞也不过尔尔。

    十六夜很是不能理解人类此番举动,这小孩的亲人哭也便罢了,连那些浣衣奴才也都一个个为这毫无关系的人痛哭,而这厢终于出了府,她一面松活松活筋骨,一面喃喃道,“真是惺惺作态。”

    “那是你不懂得人间疾苦。”宁衡折扇一收,重重敲在她的额头上。

    “可是这疾苦与那些下人有何关系?”

    “这叫共感的慈悲心。”无双接话道。

    “共感?慈悲心?”小妖垂眸思索,倏尔三两步跑到宁衡面前,盯着他问,“郡王你也有吗?

    那人微怔,望着她水灵灵的眼,脚步一转绕了过去,“那些东西只会坏事。”

    他说得冷淡,恍惚间让十六夜有些错落。她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宁衡利落前行的背影,也不知为何提出的问题得到了答案,心中却更是添了层堵。

    小丫头心思简单,左右思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也是。”

    想罢,轻快地跑到马车边,脚还没有跨上车板,旁边传来的阵阵清香便把她勾了过去。

    “客官来一碗豆花吃吗?”摆小摊的大娘笑得温柔,她掀开身侧一个木桶盖子,刚才还是微微的香气,这下便是迎面的馋味儿了。

    见这白嫩嫩的豆花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独家配方,十六夜觉得自己快流口水了,连连点头,“嗯嗯,要一碗。”继而又朝着马车的方向喊道,“郡王要吗?”

    没有人回答她,小丫头又眨巴眨巴眼看着无双,“你呢?”

    后者闻了味道也是馋得很,但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的宁衡,左右犹豫了会儿,还是摇摇头道,“你自己吃吧。”

    自打尚书府认尸之后,瓷窑烤尸案轰然震惊全城。

    朝廷下令彻查此事,宁衡也参与其中。但此案线索太少,那瓷窑厂再过几日正好是休工满一个月,许多工人都等着开工才可以拿到工钱,这下可好,瓷窑厂彻底被封了,一时半会儿又多了一批失业苦工。

    宁衡遣无双先拿一些钱去安抚那些工人,而自己则另有打算。

    “你跟我去趟天一坊。”他放下手中刚寻回的资料,目前仍是一无所获。

    “我吗?”十六夜此时正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抱着书案的桌腿,“可是郡王,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了。”

    “我……病了。”宁衡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小丫头睡眼惺忪,面色红润,只是缺了些起床的精神,她继续道,“我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约莫是得了风寒……”

    “病了?”他微微挑眉,“你不是妖怪吗?”

    “对啊……妖怪也是很脆弱的啊咳咳咳……”十六夜面露难色,很适时地干咳了几声,闭着眼开口,“我觉得我现在不适合外出……”

    做戏做全套。

    她垂着脑袋,说话声音轻飘飘的。

    “郡王体贴温柔,肯定不忍心看着我带病出行吧……”

    “嗯,是。”

    他答应得甚是爽快,十六夜垂着头,听到回答心里暗自高兴,这下就可以去找周公聊个海枯石烂了。

    “那我便吩咐小厨房,今晚单独给你开小灶吃点儿白粥就好了。”

    “啊?”还没高兴多久,宁衡此话一出,十六夜立刻心头凉凉,若是为了睡觉的贪恋断了吃的幸福,那简直是没志向没追求的囫囵妖生!

    顿时来了精神,她笑盈盈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觉得和郡王一起做事会让我好得更快些。”

    她的小表情都被宁衡全然看在眼里,心中叹息真是无可救药,不在多言便出了门。小妖连忙拍拍身上的灰,紧跟其上。

    天一坊作为京城最大的赌坊,不论是进进出出的人,还是大堂内的摆设都不是寻常的小作坊能比较的。

    撩开暗色的门帘,进门处便有几个赊账过多而偿还不起的赌徒被打得半死不活,管事人在一边指挥着几个彪形大汉,提起那人猛地摔出门外。后者嘴角挂着血,瘫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身。见状,他的妻儿从街角小摊赶紧跑了过来,亲人哭哭啼啼的,观者唏嘘叹息。

    这赌坊中,当街打死人早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天一坊,里面赌徒吵吵嚷嚷扭作一团,人后丑态百般毕露。宁衡微微皱眉,幸亏对于他的到来天一坊早有准备,派了小厮在门口候着。

    这厢迎着了人,小厮领着他们在场中绕了几圈便上了二层,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此时房内正是天一坊现在的大当家——天净明。

    “你!”十六夜一脸不可置信,“你不就是上次那个装跛脚的小厮吗?”

    “哈哈哈哈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都是无奈之举。”

    天净明身着青色衣袍,没有天道一的黑色长袍显得沉稳庄重,却也独生气派。不用拐杖撑着再弓腰驼背的装瘸,他站起身,十六夜上下打量,此人身高约有六尺,身材高大挺拔,再加上这俊秀的脸庞,真是优越极了。

    “想不到啊,这黑道头子都这般好看了,这不是逼着人理智跟着长相走吗?以后官府还怎么行事得好?”

    “哈哈哈哈姑娘这是抬举了,黑道头子这高帽,天一坊自然是担当不起的。”

    他笑声爽朗,俨然没有宁衡这般老气横秋的冷漠无趣,十六夜想着想着便有些痴了,饶是被那冷冰冰的人甩手折扇往脸上一拍,才回过神来。

    “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给天坊主看笑话了。”

    宁衡淡淡一笑,同天净明欠身施礼,后者也立刻回以礼节。这江湖中人不比朝堂,自然是互相尊重,才得以长远。

    “宁郡王此番是为了瓷窑烤尸案来的吧。”他抬手示意小厮为二人斟上茶,三人这才落座下来。

    “天坊主也听说了?”

    “此案在城中一闹得沸沸扬扬,怕是不想听见也难啊。”

    “天坊主既然已经差遣了人来等我,看来是已经有所推断?”

    “哈哈哈哈推断算不上,倒是有点线索。我曾经说过,只要宁郡王需要,天一坊必当帮忙。言出必行,这江湖上有了些说法,我定是为您记着了。”

    天净明身上带着前坊主天道一的那份豪气洒脱,说话间便可感知得到这人的狭义胆识与大义气魄,对于这种人,宁衡最是欣赏。偏偏朝堂上,读书人众多,大部分却是将这书中的豪义都通通抛去,独留了深深城府与他人芥蒂。

    “今日清早有暗探来报,说最近山匪减少,而此消彼长,没有了山匪的压迫,一些人贩子就猖獗而起,若是拐卖的小孩太过吵闹便会将其残忍杀害。”

    “区区贼人现在竟然如此猖狂?”十六夜愤怒得很,手掌重重拍在花梨木桌上,茶杯随之一震,茶水也溅了出来。

    宁衡开口问道:“天坊主可有那人贩子藏身地点?”

    “当然。”天净明从怀中掏出一张简易地图画,指着一处红点接着说,“这里,便是人贩子窝。”

    “那我们现在就杀过去把他们老窝给一锅端了!”

    “哈哈哈哈小姑娘莫急,这人贩子窝里贼人多,藏的小孩也多,但是只剿灭了他们是完全不够的,你们再看看这黑色圆圈处。”他的手指在图画上拖动,指到距离红点约两个指节远的地方,“这个黑圈处才是他们人贩子头住的地方,他将自己藏在其他位置,如果老窝被端了,他还是可以独善其身,用他的人脉,换个地方继续行事。”

    十六夜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骤然感叹:“所以说如果我们只抓他的手下们,错过了大头,依旧是没有断其根源。”

    “没错。”天净明点点头,将地图叠好交到宁衡手中。

    “谢天坊主帮忙。”

    “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