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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拂坐在舟子的最前端,一双纤足白如霜雪,浸在湖水中,如明月凌波。
幽碧色的水面,被那足尖撩动着,水纹无声,一圈圈漾开了去。
紫色粗布短衫,外束月白布裙,裙裾束在腰带上。双螺髻梳得并不十分服帖,有几缕已经松了,软软垂在脖颈间。
金钗豆蔻的年纪,本无需任何妆点,已是丽姿天成。
此刻远山近水渐渐没入夜色,几处葱郁的湖中小岛也模糊了样子,只余了幽暗轮廓。
她瞧着夜色中重重荷叶的影子,有些失了耐心。
远处的山叫覆舟山,山后就是大明的宫墙,山的东麓是国子监,西边一带城墙。而这一片极为开阔的水域,古称桑泊,如今唤作后湖。
湖中有大片的莲蓬,傍晚是采摘的最佳时候,但无人敢在那个时候入湖。
事实上,非但是傍晚,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入这片水域。
没人知道这里缘何就成了禁地,大约是那湖中的几个小岛上藏了什么。起初只是不能上岛,到后来,连所有的舟船都不得入水,也不可捕捞鱼虾、采摘菱茨薪草……
“姐姐,溯远哥哥他们也搬走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身后传来妹妹闷闷的声音。
桐拂回身示意她小声些,瞅了瞅身后密密匝匝的芦苇,才压低了声音,“小柔,爹爹不舍得这里,我也不舍得。”
桐柔撇撇嘴,一脸的委屈,“不能捞鱼捉大虾子,我肚子老是饿,今日跟女先生习字,肚子咕咕叫,她们都笑我……”
“理她们做什么?她们不过是嫉妒我们小柔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好罢了。”桐拂将舟上的一个蒲草垫子拿在手中。
她将上面遮掩用的荷叶整理了一番,“小柔,我现在过去采莲蓬,你千万别出声,若是这根香烧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回家去。”
桐柔有些担心地望着船头燃着的那柱香,又抬头望着姐姐。
桐拂揉揉她的发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今晚就给你带好吃的莲子回来,等着就是了。”
说罢她将身上衣衫略略收拾了一番,无声滑入水中,扶了盖着荷叶的蒲草垫子往湖中间游去。
晒了一日的湖水,于那夜色里,如千倾琉璃暖玉,素波温泽,将她纤柔灵巧的身姿掬容着。
桐拂游得很快,自小在这水边摸鱼捕虾采菱摘莲,她的水性便是在原先的里户之间,也算是一等一的。
此刻她往远处望去,大片的荷叶簇拥在湖心的几个岛屿周围。最深处的那个岛她没去过,那里夜里没有灯火,却有人日夜在岛上巡监。
比起城里穿着飞鱼锦衣的校卫力士,这些人的衣袍上似有麒麟蟒纹。据爹爹说,那是千户百户才能着的。
更何况,他们腰间配着的是鎏金错银的长月弯刀,且有着十分好听的名字,曰绣春。
桐拂总觉得这名字实在温婉了些,让人总想着锦坊临窗的大花楼木织机前,容姿皆妙的织娘……与传闻中此刀嗜血阴怖的杀意相去甚远,甚远……
金幼孜看着已没至自己腰间的湖水,闭目平息数回,才再次睁开眼。
面前是幽黑的湖面,成片影影绰绰的荷叶。那荷叶中间,该是艳绝天下的玄武红莲。在岛内库阁之上,他每日会观之生悦的颜色。
但眼下,那些往日凭栏远眺的娉婷身影触手可及,他半个身子却浸在湖水里,而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他并不谙识水性,此番冒险涉水,实在已走投无路方行此下策。
若非那日见那监湖之人,顺着这道掩在荷叶间的水下堤坝巡视,再加上近日湖水开闸水位下降,否则他也不会想到如此离开湖心岛的方式……
只是这水下的堤坝并不平整,靠近岛的部分尚可行走自如些,越是靠近岸边,越是坎坷,且显出下行之势。
他将身后背着的葫芦拉了拉紧,书上见过渔民以葫芦为浮,以防沉溺,应该不是妄言……
又行了十余步,忽觉脚下滑腻,有什么东西缠在足踝处,金幼孜急忙俯身去扯。动作急了些,整个人立时栽进水中。
虽未激起水花,也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惊急之下他喝了几口水,人就往下沉去。
本是私自违禁而行,他绝不敢出声呼救,否则被拖上去是直接掉脑袋的罪……
月光清朗,人到了水下,就看清是水草将自己的足踝缠住。这湖底的水草如此之茂盛,出乎他的意料。
正暗叹今日怕是一条命交代在此处,忽见那繁茂飘摇的水草猛地分开,一个身影自那之间蹿出。
只见那人从腰间摸出一柄似箭非箭似刀非刀的利器,于指间急转,很快将缠在金幼孜足上的水草尽数绞去了。
他双足得脱,那人又将一根绳索塞在他的手中,他便扯着那绳索踏水而上,终是破出水面。
他一把抓住水面上扶着的一个物件,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喘息甫定,金幼孜看清楚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个蒲草垫,那垫上盖着荷叶,荷叶底下是十数个莲蓬。
他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施救那人。正不知该如何,身旁的水面微动,一人自那水中而出,也攀着那蒲草垫,朝他看来。
眉眼柔,朱唇轻抿,乌眸间清波涟涟,面庞皎皎如月,几缕墨发沁着水蜿蜒于额际鬓间。偶有水珠自那发尾坠下,落入湖中,涟漪数圈。
金幼孜一时失了语,一番话在喉间转了数转,才得出口,“可是湖中仙子……”
那女子扑哧笑出声,又急忙用手捂了嘴,只露出一双明眸,与那月色水光交映生辉。
金幼孜痴看了一回,才觉鲁莽,忙忙将视线移开,“唐突姑娘,望姑娘莫怪……”
“你是梁洲上的?”她小声问道。
他犹豫了一瞬,点头未语。
“你欲上岸?”她瞧他目光躲闪,紧跟着问道,“为何不乘舟?”
“每旬一、六方可开船过湖上岸。今日听闻家母染恙,这才……”他眉间一片忧色。
她垂目凝思片刻,“我可助你上岸,只是,可否不要将我偷……偷采之事报于巡湖卫?”
金幼孜闻言大喜,“姑娘若能助我上岸,我又岂会恩将仇报,断不会将你交与湖卫。来日必当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她笑言,“以后若再看见我,只装作看不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