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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第二章 灯下尘(一)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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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理完师傅的身后事,南澄与我便下了山,去向城中父母辞行。

    因恰巧赶上雨水连绵之季,即刻赶路恐有不便,于是我们决定先在家中稍作逗留,另择良日出行。

    我俩许是惯了在空天旷地的山林之中嬉戏撒野,猛地被这淅沥绵长之雨囚在家中,只觉索然寡味。

    梅子黄时雨,生闷的季节。

    “南澄,我快闷死了。”坐在房中茶案旁,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只金雀玉搔头。

    “嗯?”南澄将头转向我,发光的视线却没有从手中的春宫图上挪开丝毫。

    我气得把手中的玉搔头往他脸上一掷,他哎呦了一声,这才恨恨地看向我。

    “嗳~我说大小姐,眼看我就要参透这书中的奥义了,这倒好,兜头被你这么一吓,我尿涌般的文思全没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叫文思泉涌。”

    他摆摆手辩驳:“所谓文思如尿崩,尿崩倒乾坤,尿意来了挡都挡不住!我可是励志要成为大晁最语出惊人的小说家的人,用‘泉涌’二字,俗了俗了。”说完他又捂住了他的头。

    我懒得跟他争,但我的白眼有它自己的脾气。要是我哪天成为了大晁最会翻白眼第一人,那一定是拜南澄所赐。

    但翻完白眼并不能解了我的空虚,我翘着二郎腿儿玩了会儿我分了岔的头发根儿,幽幽道:“我不管泉涌尿涌,我无聊,南大小说家,你给我说个故事解解解闷儿呗?”

    “咳,故事嘛…倒是有一个...“他揉着头道:“但你总得付点儿酬劳吧。”

    “喏,那个玉搔头归你了。”我朝那枚“凶器”努了努嘴。

    “我可不要这劳什子!”他嫌弃地撇撇嘴,又撩了下他自诩顺滑如葛缎的秀发,微眯着眼,坏笑道:“不如…把你的婢女小蛮赐给我呗?”

    “小蛮?不行。你要馒头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两个!”说罢我摩了摩拳头,威胁着准备给他白嫩嫩的脸上揍出几个白鼓鼓的大馒头。

    “咳咳,好故事得趁热听,搁凉了就没意思了。你现在要听不要?”大滑头南澄见势,赶忙转移话题,扔出保命符。

    “嗯”我挑眉,“那你姑且说来听听,要是说得不好,大白馒头我还是照样给的!”

    *********

    入夜微凉,风吹开小轩窗,有雨丝夹杂着三两瓣飞花飘入室内,落在青玉案上。

    我挥袖拂去案上落红,点了灯盏,拢上一炉沉香。

    伴着袅袅上升的暖烟,我托腮而坐,听南澄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传说宇宙洪荒之时,父神开辟鸿蒙,始有了天地。

    但那时的青天与大地还不是完全分离的,人类通过高山或者大树皆可往来于天上人间。

    直至诡帝颛顼斩缩神川巨木,封阻了这些通天之道,并仅剩了四根灵柱撑天,这才使得神界与人界彻底分离。

    世人都说:再想要前往九重天,须得虔心修行。于是便有了无数求仙问道之人苦苦追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东、南、西、北四方瀚海。

    可是鲜有人知,那四根灵柱,才是真正由人间通往九重天的四条捷径。

    现如今这四处灵地,由四脉灵族镇守,这四族乃姬晏、百里、雎鸠、夫蒙。

    传言这四大灵族是天神遗落在凡间的后裔,他们各自都身怀奇术异法,替天庭维持着人间秩序。

    因得益于天神庇佑,这四族的后裔不仅法术了得,还个个有着倾世的俊美容颜,使人见之忘俗却又望而却步。

    就拿位于四大灵族之首的晏家来说,乃因其发源于姬水,故称之为姬晏。

    晏氏的始祖晏龙是唐尧时期掌管音乐的大臣。但晏龙子嗣不多,代代繁衍下来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一脉纯正血统为了安稳避世,迁徙到南海之南,金边渡畔,并在此建立了仓央宫。

    晏家世代掌控着人间乐律,习其曲调者便可变幻无数,更有通天之能。但因金边路途遥远,南海又水阔渊深,能够成功抵达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晏家的音乐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新一代宫主已经继位,名唤安歌。为仓央宫第十三代掌门人,世称晏十三。

    “南有十三郎,瑶琴世无双”,晏家每一代掌门人都有自己的乐器,传到晏安歌这一代乃是一把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金丝楠乌木瑶琴。

    相传曾有人见过一次晏安歌抚琴,那时他正大战南海龙太子,术法使起来如兰亭临帖行云流水,又如洛神起舞云谲波诡;明明气运无穷,如近在咫尺,却又叫人看不真切。

    但是最被津津乐道的,不是晏安歌非凡的琴技,而是他与百里家族小女儿之间一段可悲可叹的情感纠葛......

    南澄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起身支手倒了杯冷茶,卖起了关子。

    我一把夺过他的青瓷杯,关切道:“喝冷茶对肾不好,快讲!将完师姐给你倒热乎的去!”

    南澄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下去:

    这四族之一的百里家族是仙人赤松子之后,赤松子因吞食山中七彩的水玉,成了仙人。

    赤松子百里家与人类通婚,延续到如今这一代,已有不少人类子嗣。但直系的百里族系乃在北国以北,无涯蛮荒。

    他们于此开山造林,深居简出,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方沃土。百里家族第五十代长子百里风在赤水之北的章尾山建造了自己的王国,号称风帝,纪年枫寅。

    风帝早年膝下有儿女六个,长子名释冰、二皇子泽贤、三皇子儒橙;个个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紧接其后的三个女儿更是齿白唇红、真真天生尤物。

    百里风给她们取名含珠、怀婴、柔瞳。取意“嘴里的冰珠怕化掉、怀中的婴儿恐摔着、柔弱的眼睛视为宝”,由此可见,百里家非常宝贝这些女娃娃们。

    人能日久生情,也能一见钟情,灵也不例外。

    枫寅二十七年,风帝游历九州时,在青要山中迷失了方向,偶遇了那时从九天而来,正在玉洁泉中沐浴的素娥青女。

    青女司寒,红光翳景。百里风只见那女子轻解罗衫,轻歌婉转,歌毕吐气如兰,顿时间天空涌起无数云朵,化作霜雪纷繁降落。百里风立在泉水之旁,久久凝望着。

    是了,只一个背影,他对她便一见倾心,寤寐不能忘怀。

    之后百里风展开迅猛攻势追求佳人,枫寅廿九年迎娶青女,三十年青女诞下一婴孩。

    这便是劫数的开始。

    灵是落在凡间的神,灵族可以与人族通婚,却不能和神仙相恋。

    这世间最不可逾越的就是“规矩”,然而最可笑的亦莫过于“规矩”。天条历法框住了权势,却框死了人心。

    这三界五行内,六道轮回中,所谓的金科玉律方圆条例,人们想尽种种办法创立它,却又使尽浑身解数挣脱它。

    未得之前,它是瑰宝;得到之后,它是桎梏。

    灵与人联姻,是灵渡化众人,是值得歌颂的;而灵与神相爱,却是颇具非议,不被看好的。正如你将金银予以乞丐,是慷慨施舍,但给了官僚,那便是行贿巴结了。

    生下女婴的第二年,青女应天帝召唤,不得已抛夫弃子含泪重返天庭。百里风一怒之下挥刀斩断了章尾山通往九重天的灵路,愿以此生生世世不再与天庭往来。

    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而青女留在章尾的那个婴孩,却是犹如曼陀罗花开妖冶般地成长起来。

    孩子想来是个罕灵,生来通体透明宛如水晶,幼小鲜红的心脏在身躯之内,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如茫茫雪原上升起的一抹赤血朝霞,隔着冰凌般的身躯散发着无休无尽的蓬勃朝气。

    她紧闭着的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日月失辉。

    怎样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好呢?

    是完全的澄澈透亮的蓝。

    是天的清冷,是湖的深邃,却又带着跳脱的亮光,美丽得像是沉浸在无尽静谧中的湖水。似等待,如安抚。

    最纯净的在这里都丢失了颜色,只觉顾盼间,让人慢了时光,忘了言语。

    等到女孩始食五谷,便生长出了类人的皮肤,慢慢有了人的神采。

    风帝看着那一双眼睛,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他好恨她,好爱她。他总能在这孩子的眉眼间,寻到一丝她的影子。

    他不敢亲近这孩子,却又无比想要亲近这孩子。

    “吾儿,百里清眸。”良久,风帝俯下身,轻吻在那孩子白皙光洁的额头上。

    “传我的令,将司冬阁赐给七公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阁主出来!”

    风帝挥袖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过司冬阁一步。

    听到这,我兀自将南澄那杯冷茶端起来喝了,幽幽道:爹不疼娘不爱的,真真是个可怜人儿。纵使生得富贵俊美,也是个薄命的主。”

    “你…你不是说,冷茶伤肾吗?”南澄不可置信地看着被我喝空的茶栈,鄙视道。

    “不打紧,你姐姐有无来护体,强壮着呢!”我说罢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秋去冬来,稚嫩的孩童却渐渐成长起来,越发的美艳不可方物。

    上头的六个兄姊似乎对这个半分血缘的妹妹也有着些许怜惜,常常借了生辰庆典、节日祭祀之类的活动带着这个小幺儿出去透透气。

    特别是三哥儒橙,更是对她呵护有加,伺机便避了父皇的眼带她在章尾山中四处游玩。

    这一日,儒橙云游昆仑虚俘获了一大一小两只白泽,便带着清眸出来试驾。

    已有半月未出的百里清眸格外的高兴,兄妹俩各骑一只白泽,围着章尾山烟雾缭绕的山峰嬉戏追逐。

    少年鲜衣俊姿飞奔在前,女孩驱逐着小小的异兽飞驰在后,一步不落地紧紧跟随着哥哥的步伐。

    她细密的汗水濡湿了额角茸茸的发,天真明媚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山谷间,似春风撩拨了银铃。

    突然间,她呵斥了一声,白泽兽陡然慢了下来。她匐在兽背上,喘着粗气,晶莹的汗珠就顺着鼻尖滑落了下来,滴在浓密雪白的兽毛里,转瞬就消失得了无踪影。

    “小七,怎么了?”儒橙见妹妹没有跟上来,便止步折返。

    “三哥,这两只白泽,为什么一大一小?”九岁的女孩缓缓抬起头,眸中是茫然的孔雀蓝。

    “傻妹妹,小的这只是幼兽,当然是这只大的所生啦。”少年翻身而下,眼里满是宠溺的笑。

    “是不是因为小白泽跑的不如大的快,责怪三哥了?”

    她摇了摇头,抬起头,又低下去:“那,七儿的母亲呢?”

    鲜衣的少年陡然间沉默了,他该如何告诉她,关于她母妃的一切?

    她问过他很多问题,为什么父皇从不主动来看望她?为什么她不能和大家一起学习,而是要另请夫子?为什么她的司冬阁,不是和三位姐姐的醒春殿、央夏庭、掌秋苑设在一处,而是要另外划分一隅?

    而哥哥呢,皆以父皇政务繁忙,没有空闲的时间来顾及府内事情;父皇格外器重她,希望她在学业上能够胜于其他姊妹;她还小,需要有自己的一方成长天地等诸如此类的理由堂而皇之的塘塞过去。

    但是随着她年岁渐长,又冰雪聪明,很快就在同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里明白过来了许多事情。

    知愈多则愁愈甚,这便是成长的代价。

    关于母亲的事,哥哥瞒了她九年,只字不提的九年。她很谢谢他。

    可是从她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能护她周全。

    又是几季寒冬,林花谢了妆容。初冬的雪纷繁洒落章尾,漫山遍野的植被悄然换上银装,松鼠将金色橡树子藏进了暖融融的小窝。

    山林中一片静谧,瑞雪祥兆,大家都在欣喜地等待来年开春。然而那个瘦小孤寂的背影,单薄地伫立在司冬阁朱红的大门前,久久凝望着一地苍茫。

    屋内的婢女担心主子被冻着,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汤婆出来:“阁主,且先用这个煨一煨吧,仔细冻坏了筋骨,我再给您拿些姜茶来。”说罢转身欲去烹茶。

    “凌霄,我倦了,想去章尾之外看一看。”没有转头,她的目光冰冷,皑皑白雪将那幽蓝的眼映照得愈加深邃。

    叫凌霄的婢女一怔,不过比阁主大三四岁的光景,可是她总能从这个幼女的眼睑眉梢看到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忧愁。

    “阁主若当真想要出去,凌霄愿意助阁主一臂之力。”凌霄杏色的眼里满是耿耿忠心。

    “可我怕连累你们。”她知道父皇对于她的禁足。

    “凌霄同幼白、凝碧一样,当日不过是这章尾山中的一缕孤魂,阁主不惜用自身灵力帮我们幻化了人身,所承恩情有如再造。这命,早该是阁主的了。”

    凌霄颔首,神色坚毅,顿了顿又向她提议道:“幼白与阁主身段相仿,可由她化作阁主模样,权且能够糊弄一些时日。”

    百里清眸点了点头,那时她是真的想离开这生她长她的方寸之地,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了。

    打点好行囊,在小寒这一天,她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出了章尾山。

    她生平第一次踏出这章尾,来到了万象人间。

    她曾听三哥说过四大灵族,既然家中通往天庭的道路已被封阻,那不如寻别处试试?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遥远的天庭,也许她是想要问一问母妃把她丢下的原因,亦或只是,想远远的,望一望母妃的模样便好。

    或许,自己长得很像她呢。

    她拿着凌霄勾勒得歪歪扭扭的地图,一路向南。

    来到南海附近时,却迷了路,遇上了正在南海兴风作浪的蛟龙螭吻。

    螭吻那日正在海面部雨,看见孤身一人的清眸在岸边徘徊。

    小小的人儿望着滂沱的大雨与巨浪滔天的海面,浑身浇透。

    她踌躇着,伸出小靴子探了探水面,又缩了回去。

    螭吻一瞥,便瞧见了她那璀璨钻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眼和那皮肉之身下鲜红跳动的千古灵心!

    觊觎徒生。

    “好一个美丽动人的小玩意儿,且让我虏了回去做镇殿之宝!”说罢螭吻口中呼出一口飓风,霎时将海岸边的女孩卷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那时的清眸不过金钗之年,不想原本就艰难的旅途突生变故,素来刚毅平静、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的她,只有片刻慌乱,便立刻镇定了下来。

    她在海浪的肆虐中没有哭喊挣扎,而是在螭吻接近她的一刹那,用护身的短刀划破了他的蛟鳍。

    这一下刺激了这暴戾恣睢的蛟龙,它暴跳如雷,将那尖锐的犄角笔直向女孩的心脏刺去!情急之下,她挥动短刀,同时翻身一偏,刀划上蛟身。

    锋利的蛟角没能如愿刺进她的心脏,却划破了她的双眼。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滴入海中,顿时引来无数水魅吞噬她的灵气。

    她被蛟尾重重地甩在岸上,猛烈地咳嗽、颤抖着蜷缩作一团。

    然而水魅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电火行空般蜂拥而至,将她瘦小的身躯吞没,她只觉得自己的灵识随着水魅的吞咽渐渐变得稀疏模糊…

    这一刻,她好想三哥,好想凌霄,好想家...甚至,想那个不怎么给她关怀的父皇。

    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罢,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又孤零零一个人离开,没有初生的欢愉,亦没有死去的悲哀。

    她只是这天地中的一只孤雁,找不到雁阵,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也罢,就这样去了吧,幼白替着自己,大家也不会觉得她消失了、走了、死了...

    水魅还在不断地吮吸着她的灵识,海中更有无数个暗黑的身影成群结队地像她涌来!

    她只觉得喉咙腥甜,十五年的记忆慢慢抽离了自己的身体,章尾的人、章尾的草、章尾的一切都慢慢絪缊着,倒退着,成了一片虚无缥缈的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