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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几日的是平静而安稳的,如一条清晨穿过山间的溪泉,流水淙淙,却安缓得像是不忍打扰山中沉睡的景色。
山中没有什么人类的吃食,姝凝找到一种淡绿色的谷物,粒细长,炊时有香,她便熬成米粥给少年吃。他虚弱的身子渐渐得以恢复。
精神好起来一些,少年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姝凝,他叫鹤璧,住在山下城镇里,祖上一直在皇城做御前侍卫,到了父亲那一代宦海勾斗而暂迁至此;自己七岁时因和家人闹矛盾,曾误闯了这座人人谓之凶险的不归山。
听说进了这山林,毒虫猛兽饿虎豺狼不说,更有无数悬崖峭壁,一不留神就会跌落其中,怕是金刚之身都难以周全而退,更何况年幼的他。果然,那日他摔下了悬崖,但是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只白鹤救了他。
他说,掉来了的时候,那白鹤展翅扑飞向他,用宽大的羽翼护住了他的身子,他才得以存活下来。待后来得救回到家中,家人们喜极而泣,又怕他落下什么病根,便请来巫师为他驱除邪瘴,巫师听闻他是被一只白鹤所救,因此为他改名鹤庇,取白鹤庇佑之意。
但又因“庇”字带双匕,太过露锋芒,而恰巧家中祖上有一块蓝田美璧,是传家之宝,便将“庇”改成了音调相谐的“璧”。
姝凝歪头看着他。原来,他就是当初那个自己救下的小小男孩,只不过十光景年,他长得那样高了,那样的清秀俊朗,像鹤灵族群里年轻的王。
可他的眉目间,总有种说不出的郁色。这样一个人,他有着怎样的心事呢?
她突然好像不太懂得人类的心思了,她在这山野中千年,看日升日落,看霞起霞飞,并不曾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而眼前的人,在她看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到底因何故难过,又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他纠结于眉而郁结于心?
她心里颤了一下,是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异样感觉;她伸手,想要熨开他眉间的褶皱。
手下的他怔了一下,没有言语,山风清冽,满室药苦与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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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因服用山中灵药拭目草的缘故,这个叫鹤璧的少年很快就能看得见了。然而醒来后,他却没有看到姝凝。
我知道,此时的姝凝正躲在茅草屋的后面,端着一碗淡绿色的粥水,痴痴地发愣。
血液牵引的缘故,我虽然身体与她分离,神思上还是能够相通的。姝凝此时会躲起来,是因为不想让鹤璧看到自己的样子。她虽然已可以自由幻化人形,有了人类的四肢与五官,大抵上与人模样别无二致,可是她却仍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她头顶连至眉心的丹朱、颈项上的鹤羽、再比如她那头长发,那头有如三九寒天里第一场缤纷大雪的银白色长发。
鹤发童颜,指的就是她。她满头白发翠羽,又如何见得他。
鹤璧在茅草屋中又等了三天,她亦三天未归。他只有留下一封书信告知她自己的府邸所在,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来找自己。而信上的纸镇,他放上了那块从不离身的蓝田玉佩。
鹤璧走后,我看到姝凝缓缓从屋后绕出来,执起草案上的玉珏,久久地凝望着门外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
山风吹来,她那一头白发有如一匹雪瀑,倾泻在飘扬的信笺之上。
我知道,那时的姝凝动了情,动了她成年后第一个遇见之人的情。她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不自觉地感到心里有莫名的悸动,她的心牵引着我的,有点酸、有点慌,但是更多的是喜悦。
我想,刚刚,就在小西贝骗我睫毛上有提摩西的时候,那么一瞬,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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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的许多时光,我的思绪都被姝凝牵引着,来到一个繁华城中的巨大宅子前,宅内高墙深院,密不透风。
这显然是鹤璧的家,可这宅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沉夜城中的蓝大夫家好像也是同类布局。只是此宅与蓝家院内景致不同,而且眼前的这座府邸明显要簇新的多。
我看到姝凝经常在深夜的时候变回鹤灵之身,栖息在院内的松柏之上,看鹤璧在偏房里制药。
那青绿色的草果在他手下精心筛选研磨、尔后用文火慢煎,酿成一副副上好的药材。
红泥小火炉煨着滚水,支在藤架上;他俯下身拨弄那些炉底的碳枝,那火苗便温温地燃烧起来,不疾不徐在药锅底下缭绕,缭绕成一朵朵橄榄色的花。熬着熬着,那些被尘封在植物里的精华便一丝一缕地倾吐出来,而他被药的气息拥着,也如一味药了。
晚风吹过来时,药香和着松风。她想这真好,他们有着同样的爱好。
有时鹤璧一个深夜都在做这一件事情,姝凝便也栖在树上,目不合睫地的看着他,直看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有一次,姝凝不小心被发现,鹤璧看着它,先是讶异,转头便进了屋里。
姝凝正想,他不会要,回头拿个弹弓,把我打下来烤着吃了吧?听说这边境城中的人,很多都喜欢吃野味的。
它抖了抖,打算飞走,就看见鹤璧从屋内出来,端了个小盆,放在地上。小盆里,有梭子鱼和炒香的米。
姝凝嗤了一声,想:“鹤灵可从来不吃这些,鹤灵吃的都是有灵气的食物。比如百年的灵芝啦,比如千年的人参啦..”
但下一秒鹤璧站起身来,朝它笑笑,招呼它过来吃的时候,姝凝就飞过去了。
呸!真是没骨气,它一边这样想,一边恨恨地嚼着梭子鱼和炒米,居然...还怪好吃的?
之后,姝凝就每次都飞过去,等鹤璧端来小盘子,它就没骨气地去吃那好吃的。
这时,鹤璧就会抬起手,摸摸它的羽毛道:“真有灵性。”
唯美的景色未能长久,意识中她这样子没骨气的加餐没有持续两个月,鹤璧就举家迁走了。那个夜晚,她再也没能看到鹤璧在松柏下酿药的身影。
院子里的地上有个小盘,盘中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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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景色又疾驰而走,我看到姝凝她孤身一人在城中流连。仿佛鹤璧走了,这城中的一切似乎都没那么有意思了。可是她又不愿意回去,万一呢,万一他只是出游几天呢,说不定哪一天就回来了。
她自己在湖里捉了鱼,学着像人一样烤来吃,那焦黑的鱼却怎么尝也尝不出小盘子里的味道。
她呸呸两口吐掉,恨恨地咬了口林芝,想,还是在城里呆着吧,等鹤璧回来,就有好吃的烤鱼和炒米了。
我想,她可能是爱上炒米了。
于是,为了像人类一样活下去,她需要钱。她有一副好嗓子,可以如同那些人类歌女一样,在酒肆和食馆里卖唱。
那时候,城里众人争相去看,听他们说,城中来了个佳人,流盼的美目,脂凝的皮肤,用洁白的纱笼遮掩了那秀丽的头发和纤细的颈项,弹拨起琵琶来仿佛在弹拨人的心弦。一声歌起,清丽啼转;一唱三叹间,那从头顶连至额间的赤红色花钿都跟着悲鸣摇曳起来。
姝凝赚了钱,就住在酒肆对面的客栈里,那客栈也因为有当红角儿下榻,顿时被踏破门槛。多少公子哥变着法儿前来寻访,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而美人呢,总是闭门谢客,婉拒来人邀请。
姝凝在等她要等的人,当然也可能是等炒米,一等就是七年。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个年限,除了意识相通外,还向一旁的小西贝估摸着确认了一下当时的天干日支。
七年,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后来我想,姝凝要是用这七年,自力更生,潜心研究庖撰,那她恐怕也可以像小西贝一样厉害,恐怕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
可事实证明她并不想当个厨子,只想当个食客。也许是食客执着的心意终被上天窥探到,她终于等来了鹤璧。
那天,是她休唱的日子,姝凝坐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观赏着窗外景色。这时,客栈的老板前来敲门,说是颖州知县家的大公子想要听她唱曲儿,特意驱车三百余里,从隔壁县府赶来。
那大公子是个不守规矩的,听歌时候总是凑得很近,明里暗里将手伸进她的纱笼里。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想,人为什么喜欢摸她呢?她明明已经不是鹤灵的样子了,更不是谁的宠物。
她婉拒,推脱说身体不适,可是哪知那知县家的大公子喝了点酒,吵吵嚷嚷就进了她的厢房。
“哟嘿我说你个贱人,你矜骄个什么劲儿啊,啊?老、老子跑了这么远来,那是看、看得起你,你唱不唱了..啊?给,给我唱!”顿时刺鼻的酒气充满整间厢房,颍州酒鬼公子话都说不利索:“人,人呢?啊!”
他转身看到端坐在琵琶案前的姝凝,扑了过去:
“美..美人...”言罢那双手便往姝凝衣服里头凑,袖子带掉了案上的茶盅。
“啪!”
“啪!”
这两声,一声是茶盅落地,磕碎了一角,另一声是耳光上脸,又脆又亮。
颍州公子脸上五个鲜红的掌印。
“你,你打我?”颍州酒鬼有点蒙,一下没反应过来。
“嗯,打你。摸的话,应该没那么重的。”姝凝郑重地点点头。
“你..你奶奶的敢打老子?!”酒鬼突然酒醒,怒吼道。
“你奶奶打的就是你。”姝凝很认真地算了算,又道:“说当你奶奶都是便宜你了,我出生的时候,你奶奶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饶是姝凝说了句一千岁的大实话,可这人只当她是挑衅,气得鼻孔冒烟,伸手就要掴回去。
啪!又一声,鸡爪般的手被鸡爪般拦截在空中,姝凝腕处使力。
“疼!他奶奶的!疼!”颍州公子如果刚刚还是牛气哄哄的话,现在就是牛气怂怂。一秒破功:“奶奶!你是我奶奶!松手,松手!”
我哇了一声表示厉害,想姝凝这身手,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辛苦赚钱,扯面旗子,带几个小崽子,收收保护费,生活要容易许多。
吵闹声一时引来许多民众围观,看着这一片狼藉,客栈老板特别着急。赶忙劝姝凝:“姑娘,您还是高抬贵手罢,我这小店禁不起般折腾啊!”
“松手,松手..求求了。”颍州酒鬼也是痛得求饶。
姝凝看了他一眼,松开手,俯身去捡地上那个摔坏的茶盅。
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感叹缘分的奇妙,偏偏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刚刚两巴掌使劲儿导致有点松动的头纱,就这么轻飘飘被吹开了。
头纱飘出窗外,飘到楼下,经过的一架竹辇前。
“停一下。”
辇夫应声驻足,辇帘被打起,辇上缓缓走下一人。
修长的手从月白的袖子里探出来,捡起地上的纱笼,抬头,望见窗口站着的姝凝。
这张脸是...?炒米!不,是他!自己一直在等的人!鹤璧,他终于回来了。
而这时,厢房里所有人,客栈老板、知县公子、以及其他在此围观的群众,集体惊恐作鸟兽散,他们看到了一个怪物,自己曾经投掷千金买来的,不是美人的一笑,而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有羽翼的妖怪。
那颍州公子这下酒彻底醒了,哆哆嗦嗦上前问:“你,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她置若罔闻。
此时的她,眼里心里只有楼下辇旁的人,她等了七年、盼了七年的人。
他们就这样久久凝视着,风吹起窗边的重帷帘幕,吹得她眼底泛起一层水雾。
那身后问话的人抄来了家伙,大着胆子上前去推了她一把。窗偏低,姝凝瞬间失去重心,从二楼窗口倾身而下。
但她没有张开翅膀,她不能,让鹤璧看见,她是一只白发又长有羽翼的怪物。
就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她却并没有如施恶之人所愿般跌倒,辇旁的鹤璧飞身而上,将她揽在了怀中。
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再是原来孱弱的少年,而是练就了一身武艺,可以御金戈驰铁马的硬朗将士。
姝凝被鹤璧抱在怀里,时光仿佛慢慢又悠悠。那一刹那的呼吸停止,嘶鸣的骏马停止、熙熙攘攘的街市停止、楼上吵闹的群众停止、这世间的一切停止,时光里,只有他和她。
鹤璧抱着她轻轻置地,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目光略过她的白发、略过她额间赤红的丹朱,停留在她的颈项上。
姝凝知道自己脖上还有一圈尚未褪去的鹤羽,没有了纱笼的庇护,她完全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她伸手想要遮掩,却被鹤璧的手轻握住。
修长的五指抚上她的颈项,停留在那块蓝田玉佩上。
“是你?姝姑娘。”
姝凝看到他眸中有一丝惊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少女的脸庞,老妪的发。
姝凝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么些年来,她躲躲闪闪,就是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是又奈何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他,所以她只有一直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看他;或者化回鹤灵,让他摸一摸脑袋。
但现在,她这个半灵半人的模样,被他瞧见。她一直苦苦想要在他面前藏起来的东西,还是被发现了。
她推开鹤璧,起身欲走,被他反手拉住。
“别走。”他的声音刚毅又沉静。
姝凝怔了一下,没有回头,脸上却露出七年来第一个笑容,七年来多少王子公孙千金都换不来的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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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的事情很赏心悦目,就像在看一个两情相悦的爱情故事,鹤璧终于找到了曾经救他的女子,姝凝也等来了她一直在等的少年。
他们在一起,亲手研制新的药品、一起喝一碗悉心熬制的淡粥、一起赏花、一起在院中种下她喜爱的松柏。
他说,你的头发真好看,像一匹飞流的雪瀑。她嫣然一笑,娇嗔地靠在他的肩头。他们坐在院里的石阶上,看月上松梢,看鸟栖柏间。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脸庞,他浅浅地道:“姝”,嗓音沉沉意甚浓。
她含笑答应。
鹤璧喃喃念着:“山野幽幽,艾青连连。有女静姝,肤若脂凝。我以后就叫你姝凝好吗?这世上叫姝的女子太多;而姝凝,只有一个,唯一一个。”
她将头温柔地往他身上靠了靠,这是鹤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姝凝,她喜欢这个名字,这个鹤璧为她取的、人类的名字。
这良辰美景两相偎依,看得我面红耳赤。我连呼好热,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却看到坐在身边的小西贝正在喝一盏枫露茶,微笑着观摩眼前这幕好戏,神色镇定得好像在看什么四书五经。
我忽然想到什么,大声惊呼:“哎,小西贝,你是怎么入得这梦里来的?该不会是……也脱了衣服和我们躺在一处吧?!”
他慢悠悠地用青瓷盖浮开杯中金黄的枫叶沫,又慢悠悠地转向我:“不然呢?”
“那,那接……接着看!”
我勉力强装镇定,却颤抖着手用空茶盏给滚烫的脸降温,这时候可不能落了下风,显得我没见过世面似的!我小声嘀咕:“这些年和南澄呆在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天知道他耳朵怎么就那么尖了,见我小声嘟囔,他扯着嘴强忍住笑意问我:“那江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让猪跑一跑?”
这可真是,我嘿嘿笑了两声:“调戏男装少女,有趣么?”
“嗯,有趣,很有趣。”
……
许是是我俩动静太大,姝凝的梦逐渐变得混沌,不多久暗黑一片无可视物,看来她要醒了。
**********
从姝凝的梦里出来,我看见自己躺在宝露华浓那张碧玉床上,体内的寒气被鹤血逼了出来,在绒毯上化作一摊清水,身旁的姝凝还未醒来。
这时内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西贝端着一只白瓷浅碗走了进来。
“喏,把这个固元汤喝了。你的寒气刚散,身子很虚。”他用小银匙搅了搅那茶褐色的液体,将之递到我面前。
我没动。
“怎么,要我喂你?”
“不是不是,”我连忙接过碗,一口气喝完那苦涩的药汁,接着道:“那个,是谁帮我们穿的衣服呢,不会……你也真的脱光光躺在了这里吧?”
他忍住笑,递来一块蜜渍梅,“原来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啊?”
我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是司衣侍婢,不用担心,脱也是她们脱的,穿也是她们穿的。我入梦,自然也是用旁的方法。”他将蜜梅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哦了一声,想我真是白欢喜了一场。
可恶!我一定是,和南澄学坏了!
小西贝接过我手中的碗,我看了看身旁仍旧在睡梦之中的姝凝,小声问他:
“这个梦好真实,我总觉得那不像是梦,而是一段过往。这该不会真是姝凝经历过的一段情吧?”
小西贝摇摇头:“姝凝是十二宫主多年前从不归山中救起的一只鹤灵,她那时尚且年幼,不谙世事,听说救起来后喝下了两相忘,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老宫主看她通音律又善药理,便将她带回仓央,做了宝露华浓的执事。其余的么,属于个人隐私,我不便多问。”
我扁了扁嘴,这就像看了一半的折子戏,有头没尾的,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