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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会赐给你黑色的眼睛,失眠只会赐给你黑色的眼袋。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袋打包余下来的物件,准备离开仓央。
南澄诗兴大发,扶着额角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眼黑肾虚!”
见我没理他,又道:“那些我没说出口的思念,全化作你脸上的眵目糊。”
我白了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南澄悲伤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眠,想开点,你这个样子……”他斟酌了下,可能觉得此刻该说些安慰的好话,把“真是丑”改成了“不太美”。
我将包袱往后背一搭,头也不回的:“走不走!”
南澄只得一溜小跑跟了上来。
但我俩还没走出正门三里远,就闻得后头一阵马蹄声。
沙尘扬起,我看见远处三匹俊兽飞奔而来。
“吁——”一声长吁,兽在跟前顿了足,乃是一黑一白一青,黑者如墨、白者如雪、青者飒飒如翠竹
。我看着墨色宝兽上的小西贝,诧异道:“你这是……”。
明明知道我是问带这么多匹灵兽来所为何事,他却狡黠只道:“这是乌驹、青骢、白骊。”
我还未回话,一旁地南澄跳得老高:
“你说什么?乌驹青骢白骊?天呐!这世上能日驰千里似马却非马的四大悍兽?——赤骥、青骢、乌驹、白骊?——天呐天呐天呐!除去一匹赤骥收归在摩诃山我师傅座下,其余三匹都难觅其踪。原是被收藏在了这里?!”
“天呐天爷呀!仓央要不要这么厉害的?!”说完他便一溜儿小跑凑到跟前,围着那三只神兽细细研究起来。
关于这上古四兽我也有所耳闻,样貌似马而非马,唯一不同的是赤骥龙首马身、青骢四足踏雪、乌驹额间三目、白骊皮毛异香。只是寻常人大多未有真正见过,多以好马相论。
传闻四兽乃天君赐予四大灵族的人间坐骑,其中的赤骥曾是苁蓉山雎鸠一族的灵物,按师傅的说法,是雎鸠第四十二代掌门灵君——雎鸠鹿昂——欠下师傅一个大人情,无论如何都要我摩诃收下这匹良兽,算是作为报答。但如今为何余下三匹都在仓央,却是无从知晓。
“白骊。”
小西贝一个手势,那长着角的雪白神兽像是得了父令的小儿一般,方才还昂首偃足、气宇轩昂地站着,这下子撒了欢儿朝我跑来,用那光滑得如同白绸的皮毛蹭着我的下颌,闹得我一阵痒痒。
“看来它很喜欢你。”小西贝握了辔头,从乌驹上翻身而下。
我仍旧没搞清楚状况,疑惑道:
“你做什么,来给我们送代步的么?不用这么麻烦,前边还得渡南海,这灵兽到时候恐是不好过去。”
小西贝笑道:“这方圆百里,恐还没有它过不去的高山大海。”
说罢他作势要扶我上去,那白毛胜雪的白骊却折了四足,跪坐下来。
小西贝像是一时吃了惊,我感到他握着我腕子,力道重了重,声音错愕又似乎带着微恼:
“白骊你这是做甚?”
白骊覆在地上的四足并未动摇,只用那漆珠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似乎是叫我上去。
阳光照耀下,它头顶那只小小的、白色的银角熠熠生辉。
我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看着眉宇微蹙的小西贝,问道:
“是不是它这样不太好?君王上马,恐它的马匹也不会跪下罢?”
小西贝缓过神来,神色有些看不懂: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白骊从前只会对一个人这样……”,他没再说下去,牵了我,让我骑上白骊。
白色灵兽站了起来,愉快地嘶鸣一声,此时在太阳的照射下,它的皮毛已经微微发热,烘出一阵奇异的香。
小西贝越上乌驹,又示意南澄跨上青骢,预备可以启程。
我侧身讶异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抿唇一笑:“送你们一程。”
我一怔,旋即两个黑色的眼袋弯成两弯愉快的月牙。
***
春风煦煦、春草萋萋、乱红浅紫没马蹄。他这一送就送到了故土长安,驰骋在春景中的我全途笑意浓浓。
临近长安时,我们在沿途的河边打水,南澄蹭过来鄙视我:“又哭又笑,狗儿撒尿!”
我笑吟吟舀起一瓢水,泼到他脸上,南澄“啊”了一声,小西贝在远处饮马,听到声音问怎么了。
我大答:“没事没事,南澄要尿尿!”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南大公子方才说的什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南澄扁着嘴抽噎了一下:“又哭又笑,阳光普照。”
沿着小河出了村郊,我们来到城中。
深吸一口气,满眼满口全是我大长安繁华的味道!
走卒的叫卖声、琳琅的车马声、姑娘的欢笑声,声声入耳;陈酿的酒水香、炙肉的辛料香、铺子的脂粉香,阵阵扑鼻。
人太多,我下来拉着白骊边走边观,离开这些时日,长安街倒是又热闹了不少。
绕过城中最大的赌坊、酒肆,走到一座镶金嵌玉的大门前,我兴奋地叫道:
“快看!快看!”
南澄一把打下我的手,小声啐道:
“哎哟我的姑奶奶,虽说你穿着男装,眼下也不时兴这么指着青楼公然叫喊的。”
我道:“你不知道。”又转过头去找小西贝,他在离我们稍落后几步的地方,玄衣玄马,身姿挺括,全然没有赶路的疲色。
我将辔头交到南澄手里,穿过人群跑到小西贝面前,指着方才那妓院道:“你看!那是哪儿?”
小西贝眯了眼,手搭个凉棚,抬头看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玄天大楼。
“百花弄?”他笑道:“数月不曾来,如今倒是又被好好修葺了一番。”
“两年前我偷骑了师傅的赤骥下山,它就载着我一路到了这里。然后我从马上摔下来,是你救了我。”我顿了一顿,摸着胸前的短哨,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我第一次进青楼,你还送了我这个。”
他笑:“那时觉得你真是莽撞,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不说,还驱了匹成年男子都控制不了的异兽。”
我尴尬地笑:“那时候不是小嘛……等等,你说‘姑娘家’?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姑娘家?!”
“嗯。”他扬扬眉。
我愤然:“那你还拉我逛青楼?!”
一路吵吵闹闹,但抵不过舟车劳顿,回家的兴奋劲儿一过,我和南澄都累得不行,只有小西贝神色淡然,连鬓发都一丝不苟。
临近家门,我看了看两眼茫然、头发炸毛的南澄,又看了看一旁连皂靴都未染尘土色的小西贝,果断地往后者身边靠了靠。
“爹、娘我回来了!”
踏进江家大门,我一句大嚷。
艾官、芹宝、蓉宁等一众小婢迎了上来,一阵熟悉的哈哈声过后,我看到小蛮搀着我慈眉善目的大爹爹出来。
灰眉灰须花虬袍的老头儿道:
“你这个死丫头呀!你怎么去了这许久,也不托人捎个信?让为父这通担忧!”语气严厉,双目中却尽是慈爱。
我一把挽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撒娇道:“爹爹,都是阿眠不对,以后不会了!阿眠这赶了几天几宿的路,都要饿死了!”
爹反手摸了摸我的头,叫一旁的蓉宁快去备些食菜,然后又吩咐艾官芹宝去备水铺床熏香。这一通张罗下来,方才注意到除了我和南澄的另一个人:
“这位公子是……?”
我撒开手蹦到小西贝身边:“忘了介绍,这位是贾公子,仓央中人,他帮阿眠找到了梦昙花,还送我和南澄回来。”
“贾公子,这是我爹爹,江……”还未等我说完“月夜”两字,我爹就自来熟地打起大哈哈:
“哎呀!这公子眉目脱俗、神姿不凡,一看就是位青年才俊!”
小西贝朝我爹揖了一揖,嘴角噙着笑:“江大人过奖了,不敢当。”
我爹丝毫不吝向小西贝投去赞许的目光,摸着胡子念念有词:“好,好…”
我拽着点我爹的袍袖,低声道:“爹,有点过了啊,且收一收…”
我爹没理我,一把笑哈哈地牵过小西贝就往花厅迎:
“来来来,贾公子,这一路辛苦了,我家这丫头啊,皮的很,一路你没少受累吧?还有我一看你啊,就觉得非常亲切,特别像我的一位……”
爹爹步伐太快,导致他后续的声音飘散不可闻,我瞪大眼睛,看着一老一少其乐融融双双离去的背影,转头想找南澄诉苦,可哪里还有南澄的影子?他大约一溜烟儿跑到哪个小竹林里,和小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地叙旧去了。
偌大的江府雅苑里,只剩我一人凌乱在风中。
“小西贝长得好看点,我就失宠了?爹你太过分了!”
我感到十分委屈地站在那里,黑眼圈也委屈、头上的炸毛也委屈。
一旁的艾官走过来轻声道:“小姐,沐浴和熏香都备好了,您要不要先更衣?”
我此刻只想找娘,扁着嘴问:“夫人呢?”
艾官答:“小姐数月未归,又毫无音信,夫人去白云庵上香去了,还需数日才能回来。”
我欲哭无泪,风吹着头上乱丛丛的毛,晃了一晃。
带着点点幽怨回到房中,洗过澡后闲来无趣,我一人踱步在芙蓉池边。
时方三月,花不逢季,看着光溜溜的池面,我拾了颗石子掷水心,水波漾开了去,一圈一圈。
“眠儿在干嘛呢?”
爹爹带着笑意的声音飘然入耳。
“一个人扔石头玩啊。”
我并不转过头,表示方才他看到小西贝就弃女而去的举动,令我很心伤。
老头儿又打起了哈哈:“我的好眠儿呀,有客来访,爹爹总要弄清客人的底细吧。”
我幽幽道:“什么底细不底细,难不成还能是个歹人?爹爹你这个借口未免太牵强。”
爹爹道:“歹人当然不是,但我得看看他有多好。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是?”
我转过头,掂了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在手里:
“有多好?什么意思?”
爹爹新近蓄了须,但仍不很长,他如道中智者般捋了捋下颌边稀疏的银髯,半眯了眼睛道:
“不是世间一顶一的好,怎么能做我江月夜的女婿?”
我手中的石子“咣”一声从手中滑落,清脆利落。
我眼含泪花的看着爹爹,爹爹动情地道:“眠儿不哭,替女儿选最好的郎君,这是为父应该做的。”
我指了指麻木的脚趾:“疼!”
爹爹这才明白过来,关切地问:“砸着脚了?爹爹看看。”
我顾不得疼一把拉起作势要俯身的爹,惊恐地道:“您方才说什么?”
他莫名其妙:“我说爹爹看看。”
我急到:“上一句!”
爹爹:“砸着脚了?”
我呜咽了一声,一面想着我爹曾经是如何凭借这破落智商,在寸土寸刀的朝堂之上混的风声水起的,一面无奈地道:“再上一句。”
他老人家好似恍然大悟:“哦,我说那贾公子会是我江家的好郎君!”
我如鲠在喉:“爹爹你……”
他这时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看着我,语重心长道:“自打你当着我的面看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闺女喜欢这小子。”
我舌挢不下:“爹爹你……”
他竖起食指点了下我的额头:“你是我的孩儿,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都知道你肠子里几个弯!”又突然神秘兮兮地笑道:“我都查过了,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既然你喜欢他,爹爹就帮你搞到手!”
“搞到手?”
我不知道他刚正不阿的脸庞上略显贼兮兮的笑是何意思,但我知道他行事一贯不是什么婉约作派,连忙摆手道:
“唉呀老爹,不要不要!我承认我是对小西贝有好感,但又不是山中捉只胖老虎,还搞到手?搞什么搞!”
爹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膛眄了我一眼道:
“我江月夜什么人物,搞得定叫‘西贝’的老虎,就搞得定叫‘西贝’的人!”
他显然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小觑他堂堂天子旧时臣,立马表示,作为曾经最被器重的大将,拿下一个女婿轻而易举。
我正准备解释,他压低了声音道:“嗳嗳,眠儿!他来了啊!做好准备,一、二……”
“啥呀?”
“三!”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肩上一重,眼前一黑,四周瞬时冰凉透骨,一刹那呼吸闭塞。
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好家伙!我居然被我亲爹一把推入了芙蓉池中!
我在水面扑腾着,听到我爹大嚷:
“来人啊!来人啊!嗳嗳!贾公子你快来!眠儿掉到水里了!”
我听到水声、风声、脚步声,尔后眼前一股巨大的水花溅起,眼睛被浸润得睁不开——四周平静下来,我的后背被一副紧实的胸膛贴着,小西贝抱着我,一寸寸朝池边腾挪。
他身上好闻的梨花清香被水浸透后愈发浓郁,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手横在我胸前、一手划水的样子,愣愣地道:“方才太突然了,其实我会……”
我爹跪在池岸边一声大嚷:“哎呀!可谢谢你了贾公子!阿眠她不会水呀!”
我吞了吞唾沫,将“其实我会”后面的“水”字咽了进去,改口道:“其实我会淹死。”
***
我回江家一个时辰洗了两个澡。出来后艾官站在那里,手上托了个玉石托盘:
“小姐,老爷吩咐让穿这套。”
我用锦帕擦着头上未干的水,眼风扫过盘中一套水红曳地长裙,疑惑道:
“不年不节的,选这么个红彤彤的颜色做甚?”
艾官道:“这是夫人早些天做好的,用白檀香熏过了,说小姐这一路艰险,能平安回家要穿红去去晦气。”
我没多想,哦了一声便换上它去用晚膳。
走在路上想:方才被我爹这么一推,才知道莫要因为是亲爹就少了提防,江家第十四代家主的歪招邪数,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在还没继承他衣钵修成正果之前,要小心见招拆招。
心下想着来到膳厅,傻呆呆一眼看到繁花似锦的屏风前,同样一身红袍的小西贝,才知道在我爹这块辣嘴的老姜面前,我还是太嫩了点。
爹爹看见我俩喜笑颜开,连声招呼坐下。
南澄洗完澡进来正要一屁股坐在我身旁——他原坐习惯了的位置,被我爹一把扯了过去。
南澄挠了挠头莫名其妙,我爹把他摁在自己边上,转头殷勤地招呼小西贝:
“贾公子,坐!坐!”
我转过头给小西贝递了个抱歉的眼神,他笑笑表示没关系,我抿了抿嘴又投去几缕同情的目光。
他起初还不懂我什么意思,后来吃上饭才恍然大悟——我爹爹从年方几何,问到到生辰八字,从兴趣爱好,问到可有怪癖,这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
可是论到说言语技巧,小西贝不愧也是个中好手,只见他见招拆招、从容应战,几个回合下来,一面将我爹敷衍得密不透风,一面还神色如常地用完了饭。
倒是自诩战无不胜的可怜老爹,不仅被自己的问题套住,还反被灌了许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