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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莼桑走前,拜托小西贝不要告诉冼昭这一切,只道是我们救了他。若冼昭问起,便说她取了心后离开,不知所踪。
她走了之后,破庙里就余下小西贝、我、未醒的冼昭,和醒着也没啥屁用的北嘟。
一时安静,我很怕小西北想起我偷跑出来的事。
所以总得说说,说说啥转一下注意力。
说点啥好呢?总不可能问他:晚饭好吃否?夜半天凉否?可欲宵夜否?
要是说了诸如此类没有营养的屁话,很快就会提醒他:我,江霜眠,死不要命又老不听话,不服从安排且擅自行动,弄得他这么凉的天还得往外折腾!折腾完居然还想着去吃宵夜??
那我一定会死得贼啦啦惨。
我正急得抓耳挠腮,一晃看见北嘟趴在草垛上,小脑袋正枕着还未苏醒的的冼昭,它呱唧呱唧笨重地一翻身,四脚朝天,小肚子圆圆鼓鼓的,撑得像个南瓜。
想是方才趁我不注意,将冼昭的梦境与意识吃了个一干二净。
心生一计。
我拉了拉小西贝的衣角,指了指北嘟:“哎哎,我们能看看么?”
“看什么?”
“冼昭的梦境。”我耸了耸眉毛。
小西贝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将我看着。
我摆摆手忙道:“我也不是要偷窥八卦的意思。”
我指了指北嘟吐出来的梦玉石:“只是我很想知道,昭王他…是如何看待聂莼桑的。”
心下却是:啧,只是我很想知道,看点别人的梦境,能不能您就将我跑出来这事儿给忘喽!
小西贝不置可否,仍旧意味深长地将我看着。
我有点心虚...
“哎!算了算了!我...”,“认错还不成吗!”六个字加一个求饶的语气还没表达出口,就听见小西贝一副不打巴掌光给糖的架势道:“也罢,左右也是要等他醒来的。”
诶?不教育我了吗!?
我窃喜,抬起一点儿眼皮去看他,只见他语毕一挥袖,冼昭的的上方展开一个巨大的梦幻泡影,梦玉石展。
*
那年他正在江南以南平定南胥之乱,而宁王扮作自己,日日花天酒地,迷惑众人。
退避姑苏后,他情急间扮作宁王的样子上了画舫。
舫里莺莺燕燕,整条秦淮河上都涤荡脂粉的气息,满舱的人里,他一眼便看到了火红舞姬袖子里隐隐透出的珠串。
他只听闻子甄为了救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失了九菩珠,却不想会在画舫中遇到真人。
倒是不如甄儿口中那样的不堪,只可惜眉目淡淡,叫人留不下印象。
可是歌休舞毕,眼前人还停留在方才的动作上微微喘气,他盯着她雪里泛红的脸看了一小会儿,竟有些出神。
这女子……似乎在隐藏自己本来的容颜。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藏在半边面具后的脸,心里一丝异样的牵扯。
借她之口逃脱了月琉追兵,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从那画舫琴姬兰溪口中得知,她姓聂。
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宁府侍舞,毕竟这是舫间很多姑娘的心愿。自由换自由,她救了他一命,便由他来救她出红香坊。可是没料到她会那么冷漠地拒绝。
他挑眉想,有趣的姑娘,也罢,萍水相逢而已。
可是第二天清晨,他却想要去看一看甄儿口中那座残破的鹊桥,当昨晚那个有趣的姑娘再次站在他面前,问他还要不要舞姬的时候,他伸手揽起她的腰枝,没有片刻犹豫地扬鞭催马。
他那时的身份是江南宁王,于是便将她留在了宁王府。回了长安,他仍旧运筹帷幄于风云变幻的朝堂间,继续带着他昏君的面具,暗自秣马厉兵。
昭王元年的除夕宴上,宝殿上的一曲“弄仙舞”让他在金旒下扬了嘴角。又是她。舞姿倾国,步步生莲,可那样俏丽的眉眼间却无一丝一毫笑意,“一骑红尘妃子笑”,他想,南国进贡的“妃子笑”汁多水甜,总能令后宫美人展颜,于是他和一旁的宦官道:“将永荔宫赐予她吧”,不知为何,他希望她能长长久久展露笑颜。
后来的怀古思今宴上,为了避开徐总管弓箭伤人,他决定亲自实施御史大夫提出的“箭幸法”。在一众发抖的宫嫔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神色镇静的她。真是有趣,他的三矢箭瞄准了她头上的桃果与耳畔的青瓷耳坠,拉弓,放箭。
前往寝宫之前,乌衣卫来报,言今晚侍寝的女子是月琉国的公主。他挑眉,各蕃各域以美色派到他身旁来的细作何其多,而这个月琉女,却弄巧成拙地在画舫之上,帮助他躲过了自家追兵。
想到这他笑了笑,挥手禀退乌衣卫,进了龙乾宫。
入门就看到了床边坐着有些紧张的她,脸上涂了乌暗的铅灰,与一双素白的手极不相衬。灯火摇曳,他靠着窗楣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见她咬唇捏紧裙角的模样,有些好笑。
方才擦着箭刃而过,站起来还是一副毫不畏惧的凛然模样,现下侍个寝却害怕成这样?既然此前做好了打算要引起他的注意、获得他的恩宠,现在却又想藏起自己的美貌?
他忍不住逗逗她:“还不为寡人宽衣?”她一怔,却咬了牙强装镇定地起身净手。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起了玩闹之心。知道窗外有人与她内外呼应,他与她故意贴得极近,两人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并成一个,就像寂寞的人拥着自己。
而窗外暗器发散,竟然直朝两人射来!
他皱眉,一个翻身将她带倒,窗外之人为了刺杀他,竟连这堂堂月琉公主的性命,也不管不顾么?
他看着身下这张有些稚气的脸,透着与年龄相差悬殊的成熟,他忽然就有些心疼,那种两条濒河求水的鱼,相知相惜的心疼。
他想,王室子嗣的命运真是从来由不得自己,但不知怎么,就想好好和她说说自己儿时的故事。冷夜中,月色倾泻一枕芳华,他看见女孩悄悄将匕首藏进了身后。
一夜未眠,清晨的光里,他侧头看,睡梦里她的眉头也未曾舒展,眼角的泪痕尚在,犹记昨夜她梦里哭出声响。“父皇,不要让女儿去杀人好不好?父皇,您当真不要我了么……”,呜咽声碎。
这样一个挂着公主头衔的人,该吃过多少常人不敢想象的苦,她心里想要的,不过是平凡人家的平凡生活吧。
他不禁伸手抚了抚她未展的眉,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在她耳畔安抚低语:“乖,不会不要你的,不会不要你”。
他说过,宁王府好比金丝笼,而这长安宫,又何尝不是一只更大的金丝牢笼。
他曾说,她若不愿,他放过她。之前将她留在宁王府里,想至少有朝一日,她还能够过她想要的平凡生活,可是她却又将自己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既然不能远离他这只虎,便由他这只虎来好好守护她吧。
他升她作贵嫔,给她物质的安稳,庇她免受后宫的争斗。
春狩日为她挡那一箭,是真的很疼,但也是真的很开心。从前四处斡旋,战场厮杀,说是保家卫国,保卫他万千子民,可是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庞大又抽象的概念;那是他不得不担的责任,似有千斤,但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而这一次,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保护的意义,那种空缺的地方,被填补得满满实实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这样在乎了?
这么些年,他为掩人耳目总是一副纨绔做派,有妃嫔缠上他也来者不拒,毕竟,他是王,温柔乡里沉醉也确实舒筋解乏。但太液湖旁瞥见她离开的背影时,他却突然没了兴致,只对身旁美人摆摆手道:“退下吧,寡人乏了。”
聂莼桑就像他冼子酥豢养的一只猫,他只想无声无息的养着,想让她开心,舍不得她受一点伤。
他带她回姑苏,带她去喜欢的地方,带她看景,带她听书,带她去姑苏鹊桥。他一度觉得,这样平淡的日子美好得不行。他想,日后一定要多带她来。
可,之前一直在查皇陵陪葬品被盗一事的江月夜上报,丢失的那具尸体,是战国时代的月琉将军,也是他的贵嫔,聂莼桑。
他跌落在了鎏金椅榻上,自己怎么会没想到,那只簪花银镖,是传闻中百年前毒门谷的器物。而月琉将军,是高祖处以剜心刑的人。手覆上心口,不住颤抖。
他去了酒肆买醉,却越喝越烦躁。清晨回到养心阁,半梦半醒间,他知莼桑已将匕首比上了他的胸口,他没有睁开眼:“罢了,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她拿回去,不为过。”
他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心头疼得发紧,可聂莼桑的刀,却没有落下。松开拳头,朦胧中眄见立在窗前的瘦弱身影,他掀开锦被下床来,悄无声息地,将支在暖炉上烘着的小氅取下来,披在她的肩头。
他以为,自己是很怕这挖心之疼的,可现在明白了,心头的疼并不是因为心将要被人挖去,而是因为,这人是聂莼桑。
秘术士说,没有办法的,像聂莼桑这种被施了镜蛊的存在体,本就不在六道轮回中,不消除蛊咒的话,没有办法转世投胎。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自己将心取下,还给她,这样,便可以骗自己说,莼桑还是舍不得伤害他的。
遂对外称:换心不过三年,他已找到续命之法,而且要将这百年祭品回归皇陵。他囚了聂莼桑在死牢里,准备寿辰宴过后,不为人知地将她送回姑苏,换心给她。
而他自己,哪有什么可续命的办法呢?
没了心,还能续命,岂不荒唐?
如今天下已定,他的责任已了。甄儿替着自己,天子还是世人以为的天子,大晁还是长治久安的大晁。
“莼桑,这颗心只能供一人使,抱歉。”抱歉不能再好好陪着你,陪着你再去姑苏走一走。
“我应该会舍不得吧..”这人间很好,可我,应该会最舍不得这人间的你吧。
他的手伸进怀袍里,想要掏出怀里的那块一口酥。想给她很久了,可她不喜吃甜,他又总觉得来日方长。
手触碰到暖暖的纸包的时候,尖刀深深没入了他的胸口。
“莼桑,这是刚做好的一口酥,还热乎着,我很是喜欢,从小就喜欢,你要不要尝尝。”
“莼桑,你终究还是自己动手了。我都已经准备好要将心还给你了,你又何必,脏了自己。”
这样的话说不出来了。
算了,何必让她觉得亏欠,人世间少些牵绊,少些执念,这一世她便活得快活些。
他想,自己真是个不中用的君王,决定不了一国的未来,决定不了自己身边人的,更决定不了自己的。
闭上眼,他愿下一世,自己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不用肩负自己抗不起的责任,只快快活活,自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