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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太子大婚,正室为燕国公长女魏撷竺,京都同知府大小姐盛智美为侧妃,一并迎娶,两家都是大户门臣,十里长街都是婚嫁行列,宫贤敏陪同轿子一直行到太子府,新娘从侧门入,她就见到鎏心在门后头的吉树下,手里拿着一把金钩玉如意。
“盛娘娘好,祝盛娘娘新婚燕尔,早生贵子。”
侧门里小厮丫鬟都纷纷冲了上来围着盛智美不断说着吉利话,陪同的嬷嬷手中红包被抢的疯狂,人群渐渐把盛智美和宫贤敏推向了后院卧房,进了屋,人就少多了,剩下两三个贴身婢女,鎏心将玉如意放置桌上的用红布盖上,倘若今夜太子到她屋,便是这玉如意来掀起盖头。
宫贤敏安排了余下的事,匆匆的跟出来,她心之所向,是鎏晖,因而手中的香囊也递给了鎏心,脸色微红,又说道,“这是给你长兄安阳群王鎏晖的,我上次不小心弄脏了群王的香囊,二小姐替我还一个吧。”
鎏心低头望了眼香囊,绣的是鸳鸯,是夫妻恩爱,她知道宫贤敏对鎏晖有钦慕之情,可她又向来不与兄长亲近,只是默默的接过香囊,无人时转手就交给旁的侍女,那侍女心里想着邀功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等天黑下来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最外头拱门的阶上,她只是攀了个名头是太子的堂妹守在新娘处,落得清静。
月色朦胧,倒的确有些冷了。
“怎不进屋去?”
冷冷淡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鎏心低头望着地上拉长的身影,猜那人长得高大的,脊梁骨修长清瘦,月下还有好闻的竹叶香,后院种的青斑竹子的气息,为什么不是光明正大的从前院里过来,想应是本不在宴会邀请的客人从往外头偷偷跑进来。
她缓缓的顺着黑影抬眸,烨官就站在了对面,他的脸上有种月辉下的宁静,深邃的眼眸里藏着的东西鎏心猜不透,偏他突然间一出现,就觉得心里在跳动的飞快,他的话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看着他与自己同坐在石阶之上,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玉佩攥紧。
“你不喊人么。”烨官问她。
鎏心低着头,用手语比划着,大概是说这里不会有人来,你想要坐多久,也不会有人理会,突然她又停下来,倒是奇怪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漆黑的瞳孔里渐渐变得黯然下来,风吹过竹子树林带来淡淡的浅香,这世上能懂她手语的母亲,早已故去,对面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几个丫鬟挑着红灯走廊外走过,应是去讨赏钱的,这里太子自然并不会来,天底下的政治联姻都是第一夜留给正室,所以远处的正室厅堂里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灯光映在每个宾客喝醉酒的红脸上,侍女在宴上怀抱琵琶,轻拨银弦,灵动悦耳的曼音与这里的冷清显得格格不入。
记忆中的母亲,也弹得一手好琵琶。
她扭过头望着烨官,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少年,原是真的再出现了。
那颗歪脖子树下,曾经有一条白绫高挂,是她亲手挂上去的,那日风吹得凉透了她的心,喉咙里那种可怖恐惧的窒息感就像是阎王索命的铁钩,她原以为自己就可以见母亲去了。
可那白绫被长剑划破撕裂两截,她落入了温柔的怀里,紧紧的攥着那人胸前的衣襟,死后重生的那一眼是望着蓝天白云,微风乍起,竹叶飒飒作响,鎏心抬头望着救他的人,那张冷峻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再看,他浑身是血。
“死了,可不值得。”
那是烨官昏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鎏心失神跪坐在地上,望着这个虽是衣着白袍,却是满是血迹的男子,或许有人在追杀他,她听到远处有人喊仔细搜查,下意识的就挽住烨官的后背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拖到草丛里藏起来,守了一夜的月光。
“为什么不走呢,他们要是捉了你,你就会死,死的很惨。”烨官枕在她的大腿上,望着她眼眸里早已没有光芒的瞳仁,就像是她其实已经死去一样,忽然自顾自的低喃道,“我原是忘了,你是个不怕死的。”
鎏心动了动,月亮照下来有些冷,她觉得烨官在颤抖,他的额头很烫,伤口在发炎,如果他死了,她就把白绫重新挂上再见一次阎王,可烨官握住了她的手,用着细微到风一吹过就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寻死了,不然我救你,就白救了。”
她的掌心多了一块玉。
或许是烨官想要活命才给她的一块玉,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母亲临时之际也曾经给过一块玉佩给她,可嫡母说是母亲偷窃的,夺了回去,她只得了一个破旧的妆奁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母亲常常喜欢,就是把那块玉放在手心看了又看,不舍得又放回了妆奁子。
鎏心在那一刻决定要救他,将衣服和白绫捆绑成绳子,绑在她的腰上,接着将烨官拽住挨着后背,用力一撑,颤抖的用竹棍子接力,把腰压弯,岣嵝的像个老婆子一样,竟然把他背起来了,她走了一天一夜,摔了无数次,又爬了起来。
在山底下的一个小屋子里,那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寡妇,她就在那里给烨官熬药,在山里捡草药,自己尝试过没毒后就给他熬药,喂他吃,去偷村民的腊肉,也是给他吃,她想,等救活了萧仁景,她还了命,再找阎王。
突然有一天,他就不见了。
鎏心手里还抱着两个从土里挖来的地瓜,站在小院的门口,看着大门敞开空荡荡的,她绕了两圈发现没有人,但心里却没有落空,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把地瓜喂给了捉来的野鸡,就进屋在床底下找出了那条染血的白绫。
“不是说了,要你惜命吗。”
他的声音熟悉的让人鼻头一酸,鎏心微微用力的攥紧白绫。
“我带了酸果子给你,你最喜欢吃的。”烨官蹲下去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将紫红色的浆果递到她面前,指腹微微擦去她眼角的泪,那日见她多吃了一颗酸果子,便猜作她最喜欢这东西,因而出去寻了给她,“你待我有恩,我却至今不知你叫什么。”
鎏心在他掌心写下了假名字。
烨官望着她,深深的望着她眼眸底处那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墙,“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倏然就站了起来,警惕的望着他,烨官身上有一种她很清楚的东西,官家的威严权属,他或许是名门贵胄,是皇家宗亲,鎏心以为自己总会忘记自己母亲的事情,可她的一清二楚,她母亲是裹着一席草席卷进墓地里,是被皇家人唾弃的死去。
“你也骗我,你也藏着秘密,不是吗。”鎏心愤怒的比划着手势,烨官还在病中的时候跟着自己学过一点手语,她此刻全然是当他都懂了,因而狠心朝他继续比划手语,“如今你病好了,请你走吧,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烨官便不再与她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坐在了地上,她也坐了下来,屋里好安静,外头的两只野鸡正在为地瓜争食用,风卷起一小阵风沙,吹倒了犁具,远处的小河里依稀能听见孩童的嬉闹声,大抵是在抢着布网捞鱼,谁家的肥鱼最大。
“不要死,再也不要想那个字了,我也不追问你的名字了。”他扭过头将浆果递给了她,与她共同享用这般酸甜,两人身上都藏了的秘密,都是一知半解,也不急着点破,他又指了指远处的小路,说道,“摘果子时听村里人说今日灯节,去看看好么?”
她是第一次去灯节,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周边繁杂的声音都落不入她的耳朵里,这世上无人在乎她,这边没有王府的人,所以她不用想着逃跑,她也不爱买什么东西,只是逛了好久,她在一盏玉兔灯笼面前停下来了,并未说什么,烨官便替她买了回去。
“缙”
鎏心在放船灯时,在上面写出了这个字。
烨官没有出声,只是陪着她坐在岸边,那盏玉兔灯笼点上蜡烛后,眼珠子镶嵌的两颗红宝石闪闪发亮,她见了心生欢喜,乌黑的珠子里有了生气,一笑起来,眼里藏着的那湖星光,美的不胜收,他此生见过许多女子的眼眸,都不及此刻见到的这般深刻。
那天鎏心带他走下山,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她从未问起过烨官的名字,也不问他是何人,为何被人追杀,只是走到了官道,指了指远方的路,她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提着那盏快要熄灭的灯笼,她没有什么不舍,就像是陌生人擦肩而过,等他往前走,自己便会回头。
“我会回来寻你的”
这是烨官对她说的话,很重很重的一句话。
鎏心的灯笼熄灭了,镶嵌在眼窝里的那两颗红宝石再也没有发出亮光,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再指了指远处的官道,转眼就离开了。
一别两载,她从未想要重新见到他,冷漠的挨着拱门的弧度把自己缩进去浅浅的闭目睡着,她没有把烨官的存在看的太过重,就像是无论他出不出现,自己都会守在这里一夜,睡上一宿,那年他说要回来寻自己时她确实心动了,后来随着时间的迁移,倒是觉得无所谓,到了京都,她便只想能活着,罢了。
“咣当”一声微响,玉佩滚落在地。
烨官一怔,望着那块玉佩上还有块小小的染着暗红血色的印记,鎏心没有扔下那块自己送她的玉,可她这番冷漠倒是像往前那样,也不愿意笑,他从未食言,寻了多久却未曾找到过名为“缙”的少女,多少次放弃才收到暗报,原是她叫千鎏心。
鎏心并未去捡。
他也没有收回去。
“那年,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他的视线早就不在那块玉佩上,而是落回了她的身上,无非只是一场救命之恩,也不只是为何记在心头日日夜夜都忘不得鎏心,即便在他国本不应说出名字来,也想告诉她,“我姓萧,名仁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