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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严瑞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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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江码头,渡船林立

    朴婆婆此时一身蓑衣独立在江边,抖了抖手中那把还沾着昨夜春雨的油纸伞,叹了一声哀气,沧桑的老眸缓缓将视线从浑浊泛滥波涛的远江收回,见身边的墩子上坐着个年轻俊秀,戴着斗笠低头不语的袍衣道士,坐在了隔壁。

    “老身年幼时家住在江边,喜欢与兄弟姐妹在水里捕鱼捞虾,那时父母仍健在,生活勉强过得去,已经是感天戴地的事了...”她喃喃的回忆起十五六岁光阴时的旧事,嘴角还溢着宁静的笑意,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听下去,扭头对着道士继续说道,“知天命的那年,我儿媳儿媳,连着孙女,出海被大风吞灭了去,我怨这天不公道,偏江安永历衡王府的二小姐出世了,雇我去照顾,是个极好的差事….”

    缄默不言的道士微微一动,斗笠露出的半截青丝是刚裁剪的,像是野草在春雨后争相挤出地面,道士貌白肤如玉,葱白的五指拧结成拳,竟似个小姑娘似的娇羞。

    “那二小姐也是个可怜人,生来就随了他父亲患有心疾,不能跑不能跳,五岁时尚不能开口说话,我原以为是痴愚了点,到后来才发现,是出生那会就不见哭,是个哑女,连吚吚呜呜的喵声都比她叫的大声。”

    朴婆婆说着说着,摸了一把辛酸的眼泪,那时二夫人天天抱着孩子哄她出声,哄多了也不见声音,脏污恶毒的话就满天霹雳的来,说这孩子是煞星,是来坏她父亲名声的,王爷也渴望鎏心能喊出一声父亲,可这愿望,即便是王爷病逝的那天,鎏心也只是跪在塌前望着,连眼泪也哭不出来。

    “那孩子心慈,比谁都在意她的父亲,偏她性子凉,不与人亲近,让别人说她是天煞孤星,也不知道反驳一句...”朴婆婆侧脸望了一眼默默无言的道士,心头里涌出无数的辛酸哽咽,使劲的让自己忍住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那孩子…如今应是对他父亲有狠,狠他父亲对母亲无情,狠他父亲灵位边的居然是别的女子….”

    江边的风忽然刮得很大,吹得道士的斗笠摇摇欲掉,那道士连忙伸出手紧紧按住,臂如白藕,斗笠下的薄纱也吹起来向后敞开,三千乌丝凌乱的飞舞,道士闭上眼睛就想起了父亲和煦温柔的笑,眉间的青痣紧拧,似乎将这个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回忆驱赶出去。

    朴婆婆没有低头去查看那道士是不是鎏心,可她知道这里的江岸和十三年前的一模一样,那天她陪着鎏心从江安的渡口坐上出发的船只,裕国公府的小厮奴仆,婆子们就是在这个渡口候着,接她上岸,扶她坐进轿子里,抬回了王府。

    “我曾多多少少听过严瑞敏的名字….不仅仅是从二夫人的嘴里,大夫人的嘴里,管家的嘴里,都听过很多次,这是个不许提起来的名字….”

    那的确是一段尘封多年的历史,朴婆子说着不自觉的就坐直了身子,似乎对接下来要讲述的这个人满怀恭敬之意,这个叫严瑞敏的女子,她的故事总该要说出来,她的确应该是永历衡王爷最爱的女子,或许换一个说法,是王爷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子。

    严瑞敏是成华十八年随着在账房里管算的父亲进的裕王府,裕王妃生下双胞胎的第七年,衡王爷那个时候也尚未袭爵,皇帝赐他承恩群王称号,严瑞敏就进了他房里内人,照顾他的衣食住行,足足十六年。

    那时的承恩群王生下来的时候就患有心疾,随了老王爷,他不能就站,严瑞敏就推着他出行,给他讲着外头有哪些新鲜事物,给他带京都最好的糖葫芦,捉最响的蟋蟀藏在木盒里送他,王妃深知群王喜欢严瑞敏,请了太后懿旨,特意让瑞敏一年后嫁入王府。

    “那孩子生性善良,蕙质兰心,又敏锐好学,孜孜不倦,本是不争不抢的好人,偏偏她离嫁给王爷前的两个月,溺水而亡...”朴婆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无奈感叹,上天就是喜欢这般造化弄人,偏要让人生不如死的活下来追忆最爱的人“她是为了救承安群主落水的一只纸风筝,见群主哭得伤心,不顾自己不善水性,偏要跳了下去….”

    道士听得出神,原是特别要狠这个不认识的女子,一时间觉得心头痛,脑海里竟然猜想浮现出父亲定然费了好大的力气也要跑到湖边,抱着怀里死去的伊人撕心裂肺的痛哭,陪伴了他前半生的那个女子,就那般舍他而去。

    朴婆婆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语气似乎苍老了半个世纪,才絮絮的讲述着接下来的事,郡王那日后病的一落千丈,他的好友慎刑司掌籍章远在艺伎坊里查案时,见到一个与严瑞敏长得极为相似的琵琶伎人,马不停蹄的就赎身带到了王爷面前,王爷见了那女子,才从阎王手里捡回来半条命”

    道士的心跟着她的话变得颤动,黑眸下闪过一丝黯然悲痛,她将捂着斗笠的手缓缓放下来,双手合十握在胸口,久久都没有动弹。

    “那技人,便是江序县淮安人士,姓林,叫许之”

    朴婆婆的唇里吐出两个让道士心头一颤的名字时,那个琵琶妓人长相清秀,生的一双好看的凤眸与严瑞敏的恰似孪生姐妹,郡王病的浑浑噩噩,痴痴呆呆要娶她做妻,要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可太后和太妃坚决不同意,郡王就像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命都不要的就撞了南墙,与严瑞敏一并去了。

    “娶个勾栏瓦立的吹弹妓人做王妃是大忌,后来实在耗不下去,裕王让江西总督攀了姻亲,娶了他女儿陈氏做妻,那琵琶妓人做妾。”朴婆婆云淡风气的描述了最后的结局,虽不如愿,毕竟也活了一条性命,成全了一个痴心汉,耀了一门家族。

    那道人忽然抬起头来,竟然是鎏心,深邃的眸子长得也是一双好看的凤眸,远比她母亲那双含情脉脉的苦眸要惊艳醉人,摄人心魂,她慢慢的打着一个手语,问道,“那做妾的女子,是母亲么?”

    朴婆婆并无太过惊讶,只是安静的点了点头,思忖良久,觉着有一事还应该要告诉鎏心,手中的油纸伞微微握紧,才拿定了主意,“那教书先生,是在勾栏里爱慕你母亲的另一个世家公子,可惜王爷已经娶了你母亲,自然轮不到他,可你母亲心里爱着的,却从不是王爷,也并不是那位先生,自从你出生后,她心里也就只有你了。”

    朴婆婆缓缓的从蓑衣里取出一枚碧玉,这是昨夜里她从陈氏那里夺来的,一辈子循规蹈矩也做起了欺主的事,说来她也惭愧,夜里风雨交加,她都害怕极了,怕陈氏追出来,怕家丁把她的老腿给殴断,所以拼命的跑,一直跑,跑到了这里。

    “老身想,你或许想回江安了,我该来这里见你一面,把东西给你。”她浅笑起来,也终于还了心愿,当年林小娘待自己不薄,把月钱都给自己用于厚葬那出海未归的亡人,这份恩情她总要谨记于心,“日后,你便是孤身一人,婆婆再也护不了你了。”

    鎏心一怔,自然听出话里弦音,朴婆婆懂她是要回江安去,可她并不随自己走,是因为知道她知道自己重要浪迹天涯,不会再被困在那个令她痛苦的王府,她已经是羽翼丰满的飞鹰,不再是那只寄人篱下的幼鸟。

    扬帆的船家开始吆喝行人上船出发,朴婆婆望着这个宁愿自己剪断三千乌丝成为出家道士的小翁主,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她的手里,推着她起身赶紧往船上走,忆起就像是当年送她孩子出海时的叮嘱,“吾儿行千里,切记,一切平安为上,切记,切记。”

    江边波浪熊涛澎湃,离别的话被风吹过就听不清楚了,那个年迈沧桑的身影却仍旧是那么的挺直,倔强,使劲摇着手代替言语到达不了的思念,当她见到岸边已经要寻过来的裕国公府的侍卫,更是奋不顾身的张开手臂吃力的拦着。

    “咿呀~嚯哟~秋色晚呀,白鹭飞~~~”船上卖唱的三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伶人在老师傅的二胡声中唱起了江安小调,纤细的玉手娇软指向黄昏天,委婉凄凉的语调中唱出背井离乡的情景,“吾儿备齐行囊,要远行呐~~~”

    鎏心远远的望着几十个侍卫跳水要游过来追上江船,可她心里有没有任何惊慌,再望一眼那位站在岸上照顾自己数十年的伯父南安王,一切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心中搅动许许多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也抵不过小伶人们的歌调中慢慢的沉淀下来,安静的闭上双眼。

    此后一别,就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