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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远去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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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远去的大哥

    有一天,我和妈妈、小妹正在大门口的阴凉处吃早饭,“咂咂”地专心喝着玉米糊糊。

    “叮铃铃”,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我以为又是那位姓米的邮递员来给我们送信,丢下饭碗就往外跑。才出门,差点撞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抬头看,却是爸爸推着自行车,在笑眯眯地望着我。

    “爸爸,怎么是你?谁的新车啊?”我疑惑地问。“我们自己的啊!”爸爸支好自行车,坐下来盛了碗玉米糊糊,慢慢吹着喝。

    “我们自己的?意思是你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啊?”我惊喜得连饭也不吃了,蹲在自行车前摇着脚蹬子,看亮闪闪的辐条在我眼前“刷刷”地一圈圈转动。妈妈和小妹也很稀奇,过来不停地打量这辆飞鸽牌的新车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爸爸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平反了,还补偿了一点钱,所以才能买得起一辆自行车。

    对爸爸来说,最开心的就是从此不再是“右派”和什么“臭老九”了。虽然之前妈妈也劝他少说话、少得罪人,但爸爸是拗脾气,说归说,但听不进去多少。现在,压在爸爸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搬开了。

    那一年,很多“戴帽子”的教师都被摘了“帽子”,很是扬眉吐气了一阵。

    爸爸买了新自行车后,妈妈也要学,爸爸就在院子里扶着妈妈学自行车。妈妈还是很摔了几次,才算是勉强学会了骑自行车。

    那时候,小孩子喜欢掏腿骑自行车,就是将右脚从车梁下伸进去,身子斜跨在一边蹬车。趁爸妈不注意,我也偷着掏腿学自行车。在摔了一次后,居然也学会了。后来几年,爸爸给家里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妈妈以后出门也算是有了个“腿”。

    在我的印象里,爸爸戴了很多年的右派帽子,最后就换了一辆自行车。但在爸爸看来,最重要的却是“摘掉了帽子”。

    与此同时,大伯父也在那段时间被平反了,他也是戴了很多年的右派帽子。

    大伯父平反后,不但给予了一定经济补偿,还可以有一个孩子去接班。在二哥和三弟中,经过一番讨论,年龄合适的二哥就去接班了,在附近村里做了小学老师。二哥和三弟上面,还有个姐姐,但按照那时农村的习俗,姑娘是早晚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水”,房子家产什么的,一般都和姑娘无缘。

    二哥去接班,家里的房子和宅基就给了三弟。三弟和我同年同月生,只是生日和我想比小五天,所以我基本上都喊他老三。因为生日相近,有时候我们哥俩还凑在一起过生日。

    二哥上班的时候,伯父也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二哥每天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腕子上戴着一块铮亮的手表,脚上是一双亮得能照人的皮鞋,还经常将抹了头油的头发往后一甩——很酷的一个造型。那身城市孩子的打扮和造型,还真是吸引了不少农村姑娘。所以,二哥的婚事很快就得以圆满解决。

    在大姐、二哥和老三上面,还有个大哥叫张绍俭,也就是我的大堂哥。之前,因为伯父是右派,每次在村子开会时都要爱批斗,对大哥心理造成了很大影响。

    我爸爸这边的兄妹,有三男三女,除了三个姑姑外,大伯父和我爸爸的脾气都不好。只有二伯父的脾气好点,而且小时候是出名的胆子小,敢做不敢为。

    据老人们说,大伯父是有名的倔种。

    小时候,这哥三经常一起捣蛋惹祸。爷爷在街上的名声好,家法也严。捣蛋的事一旦“东窗事发”,就要被爷爷“追究责任”。我爸爸最小,也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屁孩,知道每次干捣蛋的事都是二伯父的主意、大伯父的实施,我爸爸充其量只是个从犯,所以从不追究他的责任。

    二伯父每次看要挨打了,第一件事就是“哧溜”钻到床底下,哆嗦着抱出他的小钱罐,从床底下探出头来,说:“爹啊,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俺把积攒的零钱孝敬您老人家吧,饶俺这一回吧……”

    那个小钱罐里,盛着二伯父的“保命钱”。每次“事发”搪不过去时,就抱出来保命。爷爷看他被吓得哆嗦个不停,已经知过了,嘴巴也甜,就暂时不搭理他,喝道:“一边凉快去,等会儿再收拾你。”二伯父就“哧溜”缩回床底下,一边“凉快着”,一边等候着发落。

    之后,爷爷就将目光转向大伯父。每到这个时候,大伯父都是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爷爷就气得不行,脱下鞋底子一顿猛抽,但大伯父像橛子一样站着挨打,一声都不吭。他越是不出声,爷爷越气,就打得更厉害。

    二伯父在床下听着“噼里啪啦”的鞋底子扇在屁股上的声音,吓得更是抖得厉害,连小钱罐都抖到了地上。

    这时候,爸爸就溜出去喊奶奶来,才能劝住盛怒的爷爷。再看大伯父,还直着脖子站着呢!直到爷爷说“滚”的时候,他老人家还问上一句:“爹,你还打不?要是打够了,俺就出去了!”爷爷又要去脱鞋,被奶奶死拉活拽地扯住,大伯父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到了这会儿,二伯父才敢从床底下露出头来,问一句:“爹,你还要俺的小钱罐不?”爷爷被他气乐了,喝一嗓子:“你也滚!”二伯父才忙不迭地在床底下重新藏好他的小钱罐,跟斗把式地跑出去。

    大伯父的倔脾气,到大了都没改过,后来也经常气得伯母心口疼。

    因为这个改不了的倔脾气,大伯父就连戴上右派帽子后还是那样。大队里开大小的会议,都要将他拎到主席台上,胸前挂着纸牌子、跪下来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斗和教育。

    伯父不仅脾气倔,而且还是个很有“才”的人。越是被批斗,他越是不服,“歪理邪说”也就上来了。而且,他的那些“理论”,还是“景德镇的瓷器——一套一套的”。一般的村领导,还真说不过他,往往还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村干部抬杠抬不过他,就不和他嚼舌斗口,直接按到主席台上去批斗。

    但每次批斗,伯父也“从来不认罪”,即使每次被人按着头也从来“不老实”。在被批斗的时候,那张“经常惹祸的嘴”也不闲着,常会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因此也会受到更猛烈地批斗,每次都吃很多亏。

    有时候,他老人家的脖子都被人按歪了,但还是拧着脖子,突然来几句冷笑话,顿时笑翻全场的社员。就连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有时也被他逗翻了。但笑过之后,还是要继续批斗他。

    每次开会,社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在听“领导们”讲啥,而是盼着大伯父讲点啥了。有时打盹的社员没注意,等大家笑完了,愣怔过来,还要抓紧向身边的社员询问伯父刚才讲的啥笑话。这些和村干部们“斗智斗勇”的冷笑话,就会在坊间沸沸扬扬地传播着……

    伯父倒是想得开,开会时被人按着批斗了一顿,回来还是摆出一副家长架子,喊孩子们打水给他洗脸。几个孩子都撅着嘴,谁也不动弹。伯父就挥着破芭蕉扇,说:“老子当兵的时候,还打过太行山呢!当年,老子……”

    二哥嘴快,接着说:“当年,老子打太行山的时候,是国民党兵不说,还当了逃兵……还好意思说!真是老黄瓜潲水——装嫩!”老三和大姐就捂着嘴笑起来,伯父一瞪眼,骂道:“小王八羔子,找打啊是不?”二哥嘴犟,伶牙俐齿地说:“我要是小王八羔子,那你老人家是——”在批斗会上逗得大家哈哈笑的伯父,愣是被二哥气得脸红脖子粗,脱下鞋子来砸过去。

    二哥被他丢鞋子打多了,也打出经验来了,闪身躲过去,却顺手将鞋子抓在手里,扬手丢在厢房顶上。之后,拉着老三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

    等伯父单脚着地、一跳一跳地追出来,二哥早跑到街上去了。他才要转身找梯子上房取鞋子时,大哥早默默地爬到房上,取下伯父的鞋子,蹲下身去,将鞋子套在伯父的脚上。伯父就眼圈一红,一把拉着大哥来,自己提上鞋,坐回到堂屋那把“吱呀吱呀”乱响的破椅子上,用破扇子盖着脸,半天不再说话。

    大伯父被批斗的事,给内向的大哥造成了很大伤害。因为老爹是右派,大哥在农村里连个媳妇也娶不上;不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的。后来,无法排解的他走到村外的一口井边,徘徊良久后,走进了井里……

    我几岁的时候,大哥那时还在。

    有次,他拿了一棵枣树苗,对妈妈说:“婶婶,在院子里栽棵枣树吧,以后弟弟和妹妹也有枣子吃了。”那棵枣树,他就帮着栽种在了院子的中间,帮着培土。后来,妈妈也喊我经常给枣树浇着点水。只是枣树长得很慢,几年过去了,也看不见明显得长大。

    大哥投井之后,大家都很伤心。妈妈每次看见那棵枣树,都在感叹:“多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走了……”后来几年,枣树慢慢也结了几颗枣子。每次看见我们在树下摘枣子吃的时候,妈妈就念叨:“这是你大哥当初给你们栽的枣树啊!”

    活着的人,不管经受了多少煎熬,总还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呢?比如我的大哥?

    多年以后,每当秋天收获枣子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大哥。

    半个世纪后,老家院子里那棵见证了我成长的枣树,还在倔强地一点点地长粗、长大,每年都还会结一些枣子。

    黄昏的院子里,光线渐暗,我恍惚看见枣树下有个瘦弱的年轻人,还在一铲铲地给树培土……四十多年前,他就是因为那场浩劫而成为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