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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做了那个梦。
高大的虚影站在一旁,手里举着武器,她仰面朝上,那武器直直朝着她的脖子落下。
厉风逼面,好像能闻见飞溅血液的腥味,明玄清醒了过来。
淡金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如同没有风的湖面,一点不像是刚睡醒的人,更不像是做了噩梦的人。
她又被斩首了。明玄清想着,摸了摸脖子,光滑温热,没有预想中的疤痕。左腿屈膝,右脚抬起,搭在左腿上,右脚尖一点一点的,没个正形。
明玄清叼着从身下木板床缝隙里揪出来的杂草,枕着手臂两眼望天,仔细回忆梦境,怎么都想不起来要斩首她的虚影什么模样,是人是鬼?虚影拿着的武器是刀?是剑?还是斧头?她也不知道。每次梦境都停留在死亡迫近她被斩首的前一刻,什么都瞧不清,唯有死亡的恐惧历历在目。
侧过身子单手支着脑袋,床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就是她的枕头,充满了太阳的味道,即便如此,手肘还是能感受到枕头下面硬邦邦的床板。
床挨着墙,床板本就狭窄,明玄清这一侧身,鼻尖都快挨上了用土砖堆砌的墙面。视线落在墙的裂缝上,明玄清左手掐诀,指尖冒出浅浅的金色光点,光点落在墙上,和裂缝一起组成了一幅玄妙的图案,不过三秒,光点就全部消散了。
“嘁。”明玄清嗤了一声,暗骂死老头子教的占卜术不顶用,她这怪梦还是一点提示都没有。
将杂草换一头继续咬,明玄清砸吧砸吧嘴,一点不嫌弃地嚼枯草,正发着呆,“砰”一声,挂灰的木窗被人推开,一个小麦肤色眼睛明亮的少女大喊着:“明姐姐!你偷吃!被我抓到了吧!哈哈哈哈!”
明玄清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看着连翘,气沉丹田,声音远远地传到隔着小半个村子正在地里干农活的连母耳朵里,“连婶,连翘把窗户弄坏了!”
割草的动作一顿,正和其他人聊天的连母当场黑了脸,把背篓往同村人怀里一塞,举着镰刀就往自己家的方向奔来,愤怒的声音传的老远,“连翘你个死丫头,给老娘过来受死!!!”
一炷香后,明玄清坐在低矮的凳子上修补被连翘扑坏的窗户,锤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院子的另一头,连翘趴在连婶子腿上,蒲扇大的巴掌一下下落在连翘屁股上,伴随着连婶语速极快的怒骂,物理攻击加精神攻击,连翘痛的哇哇大叫,明玄清默默背过身,继续手上的动作。
院子东南角的鸡听不懂人语,自顾自打着架,鸡毛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和鸡粪混在一起。明玄清嘴角一抽,默默打出个清风咒,一阵清风拂过,院子里的鸡毛和鸡粪都不见了踪影,而连母和连翘忙着吵架,完全没注意到。
日头将西,连翘捂着屁股在墙角磨磨蹭蹭,挂着一大泡眼泪,明玄清感受到一道幽怨的视线,不再逗地上的蚂蚁,走到连翘面前,拍了拍她的头。
“再过几天你就要走了,连婶很舍不得你。”十五岁的少女才将将长到她胸口下面的位置,在这个普通人寿命三百、三十岁才算成年的七星大陆,连翘只是个幼崽。
连翘撇撇嘴,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我又不是不回来……”
明玄清哄了一下就懒得再哄第二下,当即对她翻了个白眼,“川陆郡距离此地百万里,没有飞星舟你怎么回来?用脚走吗?”
连翘一听傻了眼,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兴陵城,牛车大半天才能到,也不过八十多公里,百万里之外的地方,她想都没有想过,在十五岁未曾出过远门的少女眼里,世界也就那么大,此时她突然意识到,命运的齿轮或许会让她和至亲天各一方,此生再难见面。
虚空中落下的恐惧吞噬了她,连翘的眼睛不再有神采,呆呆地对着明玄清说:“那、那我不去了,不去川陆郡了……”
说着她自己高兴起来,“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陪着娘亲,等我再长大一点,会越来越厉害,娘亲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我这就去……”
“你说什么?!”一声暴喝打断了连翘,连婶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阴天。
连翘害怕地抿嘴,又像是替母亲解决了大难题想邀功,结结巴巴地说:“娘,我、我说,我不去那个什么川陆郡,不去当什么星师了……”
“啪!”
连婶一巴掌甩在连翘脸上,明玄清诧异地睁大眼,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假装自己是个背景板。
连婶做惯了农活,手劲不是一般大,要不是连翘挨打多年,觉醒星魂成了星师,体魄上略微强健了些,恐怕会被这一巴掌打晕过去。
即便如此,连翘也被打的半天没缓过神来,更痛的不是身体,而是心。她长这么大,三天两头被娘亲打,但从来没有挨过巴掌,连翘懵了,不敢置信、委屈、难过,这些情绪像岩浆一样迅速汇聚到一起喷薄而出,连翘眼神破碎,没有像往常一样哇哇大叫,泪水从脸颊滑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为什么打我?”
连婶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也红了眼眶,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连翘,重重叹了一口气,“哎!要打,该打!打醒你!你知不知道星师是何等人物?你能觉醒星魂,那可是祖祖辈辈辛苦了几辈子换来的福气,咱们连家村从建村开始,可就出了你一个星师,你知不知道啊!”
连翘不懂,活了十五年最远只到过兴陵城的脑袋瓜里装不下那么多东西,她没见过,没经历过,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因为星师打了她一巴掌,还用失望痛恨的眼神看着她,小小少女哪里承受得住呢?扭头痛哭着往外跑去。
“哎!连翘啊!”连婶颤抖着声音捂额叹息,脊背都佝偻下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连翘早早没了爹,我跟她说,她爹是打猎进山里摔死的,我骗了她,不是!不是啊!呜呜呜!”
明玄清沉默着,她知道连婶只需要一个听众,这个疲惫的妇人或许揣着一个巨大的谎言坚持生活着,将女儿养的开朗明媚,她的故事,值得一听。
“那年连翘两岁,话都还不会说,瘦巴巴的一小只,我和她爹想着,努努力多干点活,给闺女养的白白胖胖,再攒一副好嫁妆。”
“老天有眼,那年收成很不错,孩她爹上山捡到了几根人参,还记得那天,他高兴地跟我说,去兴陵城把人参卖了,钱足够把房子翻新一遍。”
“可谁知道,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得来啊!”说到悲痛处,连婶泪洒当场,深呼吸了几口才接着说。
“我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一起进城的同村人支支吾吾,一个都不说,我急了眼,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他们说,最后村长看不过眼,才告诉我说,有贵人看上了孩她爹捡的人参,拿了就走,孩她爹追上去要钱,贵人一脚踢过去,人就没了。连尸体都没留得下!”
“要我说,什么狗屁贵人,那是杀人犯!杀人犯!!结果村长告诉我,贵人是星师,路过兴陵城的星师!哪怕杀了人,罚点钱什么事都没有,不用坐牢不用抵命!那可是一条命啊!”
连婶的喉咙里像是含了血,又絮絮叨叨地说:“村口那家的姑娘,被城里的李员外看上,抢去做了小妾,李员外房子多地多,手底下人多,我们哪里惹得起,村口那家收了钱把女儿卖了。但有次我进城卖菜,看见那李员外见了城主府星师,舔着脸像条讨主人欢心的狗一样。星师啊,那可是能当人的人!我们呐,是牛是马,是骡子是驴,反正不是人!”
明玄清沉默,眼神悠悠地落在院门边的衣角上,又落在天边的晚霞上,红紫交叠,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星师和普通人看见的晚霞,是同样的晚霞。成为星师,头顶上也会有更厉害的星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历来如此。连翘的命运指向了祖辈们从未走过的路,谁知道是福是祸呢?是福如何?是祸又如何?福是别人眼里的福,祸是别人眼里的祸,但这件事从始至终和别人没有关系,只和连翘自己有关。
明玄清注意到连婶鬓边不明显的白发,心知连婶为连翘思虑过度,壮年白头。在七星大陆,三十岁成年,一般人六七十岁之后才会考虑生子,连婶一百一十五岁才生的连翘,不出意外地话,连婶还能再活上一百来岁,明玄清想了想,开口道,“连婶是想,连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吗?”
情绪一激动跟一个小姑娘倒了苦水的连婶回过神来,正不好意思,一听这话,眼睛发亮,连忙点头,“对,对对!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就想啊,连翘能像那山上的鹰一样,飞的又高又远,从这座山飞到那座山,飞过兴陵城,飞到那什么川、川陆郡去,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大的很哩。”
连婶的眼睛落在远山上,又好像透过重重叠叠的山落在更远的地方,眼神亮晶晶的,好奇地对着明玄清努嘴,“明闺女,你跟婶子说,你是不是别的郡,那什么川陆郡来的?连翘要去的那个什么什么学院就在川陆郡,听着可牛了。兴陵城里的贵人我见过,城主的几个崽子我也偷摸看见过,都没你这么、这么厉害的!”
明玄清被连婶子这副充满活力的样子逗笑了,摇摇头,“连婶,我不是你们天璇国的人,我是从别的国家来的。”
连婶吓了一大跳,用一种更加新奇的眼光盯着明玄清看,非常夸张的哇偶出声,“别的国家的闺女被我碰上了,还在我家住了好些天,嘿嘿嘿。”
明玄清原本被连婶看猴子的眼神弄的无语,又被她搞怪的腔调逗的发笑,还没说话就被连婶追问,“明闺女,快!快给婶子说说,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天叔?还是天、天……哎呀想不起来了!”
院门发出嘎吱的声音,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来半个,渴望的眼神落在明玄清身上。心里有些发软,明玄清拉着连婶坐在凳子上,用另一个偷听的人也能听见的声音慢慢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