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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浮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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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打着你的故人名号招摇,谁稀罕。”

    言卿嘀嘀咕咕,手里拿着一根被他随手扯下来的梅花枝,往外面走。

    他来忘情宗的几天,一直待在玉清峰,现在可算是得了弟子令牌能够出门逛了。

    忘情宗非常大,天枢的峰是三百座外峰之一的雁返峰。

    天枢知道言卿要拜过来时,正在炼丹,一个手抖直接把炼丹炉给炸了。所以言卿到雁返峰时,看到的就是他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脸上黑成一片的模样。

    这阵仗把言卿都给看呆了,他斟酌一会儿用词,才忍笑道“天枢长老,我知道你很高兴见到我,但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天枢满脸都写着“高兴”“燕小公子啊,你怎么突然想着拜入我这你不是来忘情宗和渡微合籍结成道侣的吗”

    言卿略加思索,给出了一个能让天枢信服不已的理由“我也想啊,可渡微仙尊看不上我,我能怎么办。”

    天枢听完这话完全在意料之中,又是重重地叹息一声“算了,你随我来吧。你就暂时记名在我这里,我当个你名义上的师父。”

    言卿“好的,谢谢长老。”

    再去前取弟子服饰佩剑的时候,天枢同他说道“刚入宗门的弟子都要去浮台学堂修行一年,浮台分为天地玄黄四个教室,以你的资质应该只能进黄阶教室。”

    言卿好奇地问“那教学的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啊”

    天枢没好气说“还能有什么人,宗门里面元婴期的师兄师姐教你就绰绰有余了。”

    言卿卖乖道“长老说的是。”

    天枢又耐心叮嘱“在浮台学堂,除却日常修行、有时也会被带下山去除魔。你修为低下,躲在师兄师姐身后就行,不要伤着自己。”

    言卿“好的长老。”

    天枢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来也巧,你这一次浮台学堂的领事长老,就是衡白。”

    言卿没忍住笑出声来,意味深长说“哦,那可真是太巧了。”

    天枢无语地看他一眼,让他拿了东西赶紧离开。不过这小娃毕竟是自己带过来的,在言卿离开雁返峰前天枢又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道“燕卿,记住,以后说话要记得审时度势,千万不要口无遮拦”

    “好的长老,谢谢长老。”言卿换好衣服后,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往浮台学堂走。

    浮台学堂取名浮台也是有原因的,它立在几座山峰围起来的空地上,犹如一座浮岛,遍地仙葩、翠竹丛生。

    言卿走过去的时候,刚好赶上衡白在上课。

    离开玉清峰,那真的就犹如大地回春,一下子从隆冬踏入仲春。窗明几净,阳光从青翠欲滴的竹叶上清晰而下,明晃晃照着白色石阶。

    衡白的声音也慢悠悠从里面传出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1

    言卿走上前,非常自如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衡白作为一峰之主大乘修士,是因为太年轻资历不够才被扔到这浮台堂做领事,本意上就不情不愿,所以教学也是直接拖着调子对着书念。

    听到敲门声,衡白紧皱眉头非常不爽道“谁”

    言卿直接推门而入,笑吟吟道“衡白长老,我是新入宗门的弟子,过来报道。”

    衡白本来白眼都要翻到天上,结果转过头去看到言卿的脸,一下子眼珠子没转过来,僵住,翻白眼差点把自己翻晕过去。

    言卿憋住笑,又喊了他一声“长老”

    衡白总算把眼珠子转回来,拔高声音“燕卿”

    言卿深沉点头“对,没错,是我。”

    衡白“”真的好想把手里的书丢到那张脸上。

    教室里静坐着的学生们都愣住,抬头望去。就见门口的人穿着忘情宗的衣袍,玉冠、白衣、蓝纱。手腕上系着错乱的红线,肩膀上停着一只黑色蝙蝠,明明是非常诡异的画面。

    可是那人皮肤莹白,唇角弯弯,桃花眼带笑,说不出散漫风流。周围的竹叶潇潇碎落金光,落入他眼底,好像漾开春色无限。一人风姿成画。

    衡白看到言卿就牙疼牙酸,冷着脸“你怎么在这里你难道不应该在玉清”他舌头一咬,改口说“反正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言卿晃了晃自己的弟子令牌“衡白长老,我作为忘情宗新入宗的弟子,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衡白警惕“新入宗你拜入了哪个峰。”

    言卿“雁返峰啊。”

    衡白“”他迟早要被天枢这忘情宗名扬天下的老好人气死

    言卿往里面望了望,道“好多人啊。衡白长老,你怎么还不让新弟子进去”

    衡白气得书都念不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进,进来给我闭嘴好好听课”

    言卿“哦。”

    教室内弟子“”

    他们是近乎惊悚地看着这位样貌出众的新弟子走进来的。

    言卿其实对书院生活并不陌生,毕竟上辈子他也在登仙阁学习过一段时间。说来也巧,那时候他和谢识衣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处,这一次没想到居然是同样的地方。

    不得志进来后,非常自觉地飞到了窗边。言卿坐下时,窗外一片竹叶落到桌上,他用手指轻轻捡起,轻轻一笑,一时间觉得时光好像都慢了下来。

    衡白读了两句,发现有言卿在这间教室根本读不下去了,干脆把书合上,跟大家吩咐道“这两天你们回去都好好准备一下。后天宗门会给你们派任务下山。我辈修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是魔种觉醒时凶恶异常,你们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到时候宗门会给你们发放护身符,若遇到危险,就打开它。”

    下山的消息立刻冲淡了言卿所带来的震惊。

    教室里的弟子兴奋起来,交头接耳,眼中满是振奋。

    有人提问“那长老,我们这次是去哪里啊”

    衡白不以为意说“不知道,反正到时候宗门会通知你们的。”

    领事堂分给这群新弟子的任务,基本都些难度简单、轻而易举的基础任务,给他们长点阅历罢了。像衡白这样的一峰之主对这种都是嗤之以鼻的。

    言卿完完全全没想到,还没听几节课呢就接到了任务。下课后,他周围的同学都过来和他打招呼。

    同学们非常热情“燕兄哪里人士啊”

    言卿如实道“回春派。”

    同学们“”啊,回春派这是什么地方上重天还有这个门派

    同学只能露出尴尬地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哦哦回春派啊,回春派挺好的挺好的。”

    同学们再接再厉“燕兄现在什么修为啊”

    言卿继续如实“刚刚筑基。”

    同学们“”

    同学们继续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哦哦筑基啊,筑基挺好的挺好的。”

    衡白听完他们的对话,忍无可忍道“下了课还在教室停留什么都先回去,准备两日后的下山燕卿留下”

    同学们面面相觑,作鸟兽散。

    衡白在弟子离开后,也就不端着姿态了,直接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燕卿面前,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怎么被谢师兄赶出玉清峰了”

    言卿关心老师“衡白长老,别老翻白眼,要是眼珠子转不回来,很尴尬的,就像刚刚一样。”

    衡白面色扭曲,气急败坏道“燕卿,你既然入了忘情宗,就先给我学会尊师重道”

    言卿诚心诚意“哦,好的。”

    衡白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就来气“你这是什么态度怪不得被谢师兄赶出玉清峰”

    衡白森森说“我知道你出身低微、资质也不行,能拜入忘情宗全看在谢师兄面子。但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既然谢师兄把你赶出了玉清峰这桩婚事我劝你烂在骨子里”

    言卿尊师重道“站着不累吗长老,坐下慢慢谈吗。”

    衡白本来又想翻个白眼的,又想到言卿前面的话,硬生生眼珠子转到一半强制往下落,面无表情坐到了言卿对面。

    言卿盯着他看了半天,笑起来“长老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了人间那些大富大贵人家里的丫鬟。”

    衡白拍桌而起“你说什么”

    言卿慢悠悠接道“然后你们谢师兄就是富贵人家里的大小姐。”

    衡白“”

    衡白青筋暴跳,森森道“燕卿,你是不是活腻了”

    言卿“不像吗你看看你们谢师兄,那身份,那样貌,那名声,活脱脱一个冰清玉洁的金枝玉叶啊。”说完他指了指自己,意味深长“然后我,是你们金枝玉叶大小姐招上门的赘婿。”

    衡白气到失声“”

    言卿之前在回春派,以为自己拿的是龙王归位剧本,没想到是赘婿剧本。哈哈哈。居然也挺好玩。

    他越想越有道理“你们天下第一宗的大小姐被我灌了迷幻汤,死活要把我招上府。然后你们这群丫鬟小厮都看不起我,轻我贱我,侮辱我。但你们不知,其实”他放低声音“我,你们的姑爷,是个绝世天才。”

    衡白“”衡白怒发冲冠“燕卿”

    言卿拽着不得志往下低头,躲过了衡白震怒而散发的威压,笑嘻嘻“开个玩笑嘛。”

    衡白告诉自己要冷静,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说“好啊天才。两日后的宗门历练,可千万别被魔种吓破了胆。”

    言卿看着衡白愤然拂袖而去的背影,扯着不得志的翅膀,笑了笑,嘀咕一声说“我这辈子还没怕过魔种呢。”

    一般都是魔种怕他。

    他的魂丝简直就天克魇。

    说到魇就要想到那位魔神。

    魔神男女同体、生于混沌,但是在他身边最常用的两种形态,就是苍老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甚至在和言卿长久的接触中,祂也琢磨出了最合适的样子。是个藏在雾里,穿着银色长袍的苍老女人。一半脸全是白骨,红唇殷红如血。魔神最独特的是眼睛,天地间最为纯粹的碧绿色,碧色竖瞳仿佛洞彻灵犀,样貌狰狞阴森,一如噩梦里无法挣脱的梦魇。

    两日后,宗门也终于发来了任务。

    同时言卿得到了他的第一笔月俸。天下第一宗就是出手阔绰,新入门的外峰弟子,一月竟然也有一百极品灵石。

    不得志看得鸟都傻了,把言卿的荷包抢过来。一块一块用牙齿咬,同时感叹不已“我滴乖乖,怪不得人人都想拜入忘情宗。”

    言卿在读玉简里的任务南泽州外清乐城有一世家公子在洞房花烛夜被新娘杀害。剥皮拆骨,血溅房梁。新娘翻窗离去,不知去向。但就她那样生食人肉的做法,确认是魔种无疑。

    新入宗门的弟子,第一次接触魔种,任务都不会太难。

    新娘即便体内的魇彻底觉醒,到底也还是凡人。

    言卿把玉简收起,完全当这次任务是去山下游玩。

    不得志牙齿都咬痛了才念念不舍地把灵石还给言卿,说“这就是赘婿的待遇吗”

    言卿噗嗤笑出声“你知道赘婿是什么意思吗”

    不得志挥挥翅膀,颇为自得“本座当然知道,我看过不少话本,就是小白脸嘛。”

    言卿摇头否定“不,小白脸是吃软饭的,我不是。”

    不得志“啊”

    言卿想了想道“虽然我修为不行、资质不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做,每月就靠宗门发的一百灵石过日子。但,我不是小白脸。”

    不得志“为什么”

    言卿说“我有尊严。”

    不得志“”

    言卿走到一半,又遇到了明泽。

    明泽是内峰弟子,在浮台学堂天阶教室和他不是一个班。

    明泽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视线落到言卿手里的玉简后高兴道“燕卿兄这次接的也是清乐城的任务”

    言卿点头,同时提出困惑“明泽兄,我有些奇怪。这清乐城是个凡人居住的城镇吧,为什么任务会传到忘情宗来”

    明泽笑了笑说“燕道友有所不知,南泽州外的凡人城镇都隶属九大宗门下。而且这次的死者身份有些特殊,死者是孙家人。孙家是清乐城的第一世家,祖上有位先祖天赋出众,如今是浮花门的一位长老。”

    言卿“浮花门长老”

    明泽点头道“没错,浮花门。”

    言卿笑了下,心道那他和浮花门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回玉清峰后,言卿自然而然把这件事跟谢识衣说了。

    “我这次下山是宗门硬性要求的,不算违约吧。”

    谢识衣垂眸,平静道“你想去吗”

    言卿斩钉截铁“我想去。”

    谢识衣定定看他,眼眸漆黑透亮,烛火雪色下似有幽紫之色。

    言卿语重心长说“谢师兄,除魔卫道是我辈分内之事,勿以善小而不为啊。”

    谢识衣淡淡问道“任务是什么”

    言卿复述了一遍“清乐城有个新娘洞房花烛夜,体内的魇苏醒把新郎杀了,这次的任务就是去捉拿她。”

    谢识衣甚至没对这件事发表一句看法,只问道“你现在什么修为。”

    言卿道“金丹”言卿为自己怠慢修行感到些许羞愧,对上谢识衣的眼眸,又补充了句“金丹圆满。”

    谢识衣微愣“你要结婴了”

    言卿“嗯,快了。”

    谢识衣几不可见皱眉“我帮你跟宗主说一声,这次”

    言卿不假思索说“不,我需要历练。”

    谢识衣看着他,沉默很久,轻描淡写道“我陪你去。”

    言卿“”

    言卿“”

    言卿人傻了片刻,最后差点笑喷了“你陪我去谢识衣,你陪我去清乐城诛灭这个新娘”

    放眼整个修真界,能让谢识衣出手杀的人都没几个吧。

    这个人类魔种何其有幸,能让仙盟盟主亲自动手。

    谢识衣见他笑成这样,语气冷淡疏离之极“这是你的历练,我不会出手。”

    “哦。”言卿笑够了,问正经问题“你怎么陪我去”

    以谢识衣现在的身份,真要出现在清乐城,那他们还历练个屁啊。

    “新娘、新娘。”言卿念着,忽然眼里浮现笑意,道“幺幺,你还记得我们在黑水泽的那一次吗”

    谢识衣冷冷看他。

    言卿把嘴里的“要不这次你扮新娘,你一次我一次”咽下去,轻咳一声,端正坐好说“谢识衣,你穿过忘情宗外门弟子的衣服吗。”

    谢识衣没说话。他一入宗门就是玉清峰峰主。名为首席弟子,实际上地位尊贵无比。从未去过浮台书堂,三百外峰估计都懒得踏足。自然没有像言卿这样一步一步从外门弟子做起。

    言卿再度斩钉截铁说“那就这样定了我们明天就一起下山吧,组队去伏诛魔种”

    谢识衣轻轻一笑,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魔种”

    言卿眨眼道“你不觉得你的玉清峰冷得很吗闭关百年,也得歇歇吧仙尊,不如也出门走走。”

    谢识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在光影间看不分明。

    第二日的时候,言卿还是说动了谢识衣。

    实际上他百年后重见谢识衣,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谢识衣身上似乎带着霄玉殿万年未散的风雪,容颜越发出众的同时,气质也越发冰冷。

    他让谢识衣变成少年时的样子。玉清峰落雪落梅的回廊上,谢识衣静静抬起头来的一刻,言卿恍惚了很久。

    谢识衣手里握了把木剑,墨发垂腰,若芝兰玉树。忘情宗外门弟子的衣衫就是简单的白和蓝,素静典雅,完全不同于鲛纱魄丝的华贵冰冷,让谢识衣整个人也如同从神坛走下,变得不那么遥远。

    他抬眸的一瞬间,好像刹那岁月流转,回到两百年前,一切争吵、一切生离、一切死别都未发生时。

    言卿笑起来,声音很轻喊了声“谢识衣。”

    十方城对言卿的描述总是离不开阴晴不定和喜怒无常,说他性格古怪、爱好残酷,喜欢手敲头骨听声响。

    实际上,言卿并不喜欢头骨,也不喜欢那种声音。

    只是当时初入魔域,一个人坐在万鬼窟的尸骸上不敢合眼时,用手指敲过白骨,发现那声音轻轻响,竟然像极了十五岁那年屋檐下的铃铛。

    于是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

    言卿就赤足坐在白骨山上,任由指间染血的红线长长曳到毒蛇横生的旷野。

    红衣翻卷,墨发披散。苍白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白骨,垂下眼睫,一声一声,听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