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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冲身上背着一黑色小布包,利落从高墙外翻入,人才落地,一柄剑便指着他脖子,他叹了口气,怎么不管走到哪儿,老是有人拿剑要指着自己?
持剑的是莫霄,朱友文从暗处走出,停在疾冲面前,冷冷瞧着他。
疾冲倒也不惊慌,笑嘻嘻地看了朱友文一眼,‘渤王殿下。’
对于疾冲的无礼,朱友文并不放在心上,他介意的此人如何说服摘星连夜离开王府、赶来见他?
‘是你告诉郡主,有人欲在途中行刺本王?’朱友文问。‘证据何在?’
‘殿下,赏金猎人这行,重视者无他,就是替雇主保密,我拒绝买卖,又将消息泄露给郡主,已是大大违背行规,要再泄露雇主身分,那以后可真的做不了买卖了!’见朱友文又要开口,他忙出声打断:‘况且,雇主多半也不愿身分曝光,这次的买卖,是透过别人传话,我还真不知雇主到底是谁呢。’
朱友文并不轻易相信他的说词,用钱就能买通的家伙,说话能相信多少?
‘夜深放着大门不走,刻意翻墙,有何企图?’朱友文质问。
疾冲稍微往后退了半步,明显想护住背上的黑布包,‘殿下多虑了,小人不过是看夜深了,不想麻烦下人开门。’
‘你背后背的是什么?’朱友文眼光何等锐利。
‘小人私事,没必要对殿下禀告吧?告辞。’疾冲又退了半步。
朱友文一使目光,莫霄手上的剑一转,割破疾冲身后的黑布包,瞬间各式糕饼甜点滚落在地,还包含几支糖葫芦。
莫霄与朱友文皆是一愣,朱友文更不由多看了那几支糖葫芦上一眼。
疾冲惨叫一声,‘哎呀!全掉地上了!太可惜了!’他蹲下,一一拾起摔坏的糕点,细心拍去灰尘。‘唉,今晚宴席,小人虽不在场,但殿下当众羞辱郡主,早被好事者传了出去。小人就是见不得女人哭,况且郡主连日赶来,几乎餐风露宿,没好好吃上一顿饭。我想着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嘛,特地大半夜跑出去,找遍了城里的糕饼铺,敲门叫醒老板才搜刮出这些,这下全毁了!’
朱友文只觉疾冲句句讽刺,哼了一声,‘这是给你的警惕,日后少管他人闲事!’
他转身离去,莫霄收剑,也跟着离去,疾冲捡起糖葫芦,站起身,朝朱友文道:‘小人好心提醒殿下,人生在世,皆是无常,多珍惜眼前人!’
朱友文脚步微微一顿,立即加快离去。
疾冲冷笑,心道:人家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心里想的全是你,你却是这样糟蹋她的一片痴心?反正你难逃一死,死了正好,还她自由,别再为你这种负心人牵肠挂肚!
他拿着那根糖葫芦,摸到厨房去洗了洗,来到摘星房外,敲了敲窗户,‘马摘星,饿了没?我拿糖葫芦来给妳吃了,不算你钱。’
房内阒静无声。
他等了半天,又敲了敲窗户,低声劝道:‘别再为那种薄情的男人伤心了!快开门吧!不然我可要破门而入啰!’
房内依旧无人回应。
他微觉不妙,转到门前,一脚踢开房门,里头空无一人!
糟了!她不见了!八成是伤心过度,半夜离开了?
疾冲难得自责,若不是他刻意利用她,她也不会被朱友文折磨到如此伤心欲绝,愤而半夜离去吧?
不行,他得把她找回来才行!
*
疾冲瞎找了大半夜仍不见摘星人影,只见东方天空渐渐转为鱼肚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就一个人,万一出事了,这怎么得了?
眼下只有求那个负心汉协助了。
他跑回城主府,一下子就找着了在朱友文房门外看守的莫霄与海蝶,上前道:‘你们的马郡主半夜失踪了!’
莫霄一愣,海蝶急忙问:‘此话当真?’
‘这么要紧的事,我骗妳做什么?快请你们家殿下派兵搜城啊!’
海蝶转身就要回报朱友文,房门此时打了开来,朱友文面无表情站在门后,冷声道:‘派兵搜城?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
‘她可是一个人!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到了贼人,出事了谁负责?’疾冲急道。
‘脚长在她身上,又不是本王逼她走的。’
‘你……她可是未来的渤王妃,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她的安危?’疾冲指着朱友文的鼻子道。
‘大胆!’
‘无礼!’
莫霄与海蝶同时一喝,手按剑柄。
朱友文冷冷看着疾冲,‘你也知道她是本王的王妃,那更轮不到你来操心!’
‘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无情无义!你不找,我找!’疾冲愤而离去。
‘主子?’海蝶大着胆子探询,‘郡主孤身一人前来,没有马婧随侍在侧,腿上又有旧疾,半夜失踪,的确令人担忧。’
‘主子,就算不派兵搜城,是否能派我俩前去找人?’莫霄也提议,顿了顿后,道:‘毕竟郡主安危,牵动着马家军的军心。’
‘就你们两人想搜城找人?异想天开!’
‘主子恕罪!’
朱友文双手负在身后,表面镇静,实际却心急如焚,她半夜孤身离去?她一个人能去哪?会不会遇到危险?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如此不顾安危?是他……将她伤得太重了吗?
一声鹰啸啼鸣忽破空而起,一只金雕从不远处的树林顶端飞出,在空中盘旋数圈后,一声长鸣,迅速朝北方飞去。
‘金雕!’莫霄喊道。‘是那只想要猎战狼的金雕!’
朱友文大步走出,跃上屋檐,就着晨光朝北凝神细看,只见疾冲的身影迅速一闪,似跟着金雕身后飞奔而去。
他不加思索,展开轻功,亦随金雕朝北而去。
*
她躲在一个山洞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大丛女萝草,衣裳被露水沾湿,清晨寒气袭来,她冷得瑟瑟发抖,又困又饿。
昨夜她没有回房,一路逃出城主府,魏州城门守备松懈,见一个女子从城门奔出,喊了几声,也没跟着追上,任由她一路跑向城外近郊山里。
她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从未觉得如此委屈,一路狂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藏在露水里的熟悉气味,让她回过了神。
是女萝草。
是娘亲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
就着月光,她在山里采摘了一把又一把的女萝草,牢牢抱在怀里,实在走不动了,正巧发现一个废弃的熊穴,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好乖……好乖……星儿不哭了……’她将脸埋在女萝草堆,抬手摸着自己的头,想象是离世已久的娘亲,像她小时候那样,在她受了委屈时,轻声安慰。‘星儿不哭……星儿不哭……’她缓缓闭上眼,仍呓语喃喃。
都没有了,她没有家人了,这个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娘亲不在了,爹也不在了,连狼仔也不在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星儿不哭……’
她想,自己是在做梦吧?
不然为何感觉到有人将她扶起,摸着她的额头,还在她耳边低声安慰?
‘星儿,别哭。’
那是谁的声音?
‘星儿……没有哭……’她嗓子干哑,滚烫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而落,‘星儿……没有哭……’
一阵薄荷清香袭来,接着清冽甘泉被喂入她的嘴里,她口渴极了,喝得急了,不小心呛到,那人还贴心在她身后轻轻拍着。
‘星儿,别怕,我在这里。’
‘不要走……’
不管你是谁,是人还是鬼,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她似乎放心了,轻轻‘嗯’了一声,沉沉睡去。
*
‘……马摘星……马摘星……妳醒醒……’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焦急的疾冲。
‘老天!妳总算醒了!妳还睡得真沉哪!’疾冲总算松了口气,慢慢将摘星扶起,让她靠坐在洞壁上。‘好姑娘,求求妳,下次想半夜出来赏月,记得找上我,害我担心死了!’
摘星微微苦笑,经过如此痛心欲绝的一夜,她终于醒悟,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疾冲道歉:‘是我不对,我没料到朱友文那家伙如此无情,让他这样伤害妳!’
摘星低下头,见到散落脚边的女萝草,一一拾起,全捡齐了,细心整理一番,看着手里的女萝草,想起早逝的娘亲,以及昨夜那个梦,她的勇气又渐渐回来了。
寻死很简单,但那是胆小者才会做的选择,她还不能死,她必须要为爹爹报仇,要为娘亲做一个勇敢的女儿。
疾冲看着她手里的女萝草,‘怎地摘了这么多女萝草?’
‘这向来是我娘的最爱,我爹告诉过我,女萝草有个别名——’
‘叫做王女。’疾冲接道。
摘星点点头,‘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勇敢,即使她不在了,也要勇敢活下去。’她瞧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在一片翠绿女萝草间,显得意外抢眼。她幽幽对疾冲解释马府为敌晋所灭后,梁帝为取得马家军忠诚,将她赐婚于渤王。
疾冲听到马府是被晋王派人暗中所灭时,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恢复。
她抚摸着红线,‘被绑住的,不只是我跟他,还有陛下与马家军之间脆弱的信任,就算我已知道,此生非他所爱,我也不能毁婚。就算被他如此伤害,我也不能让马家军知道。这个婚约,不止我需要,朝廷也需要,马家军更需要!’
她微微红了眼眶。呵,她的一辈子早被各种利害关系纠结束缚,她身上背负太多条人命与太多人的期待,她无法就这样潇洒逃开。
她只能回到他身边,那个一点都不爱她的男人。
如今回想过去与他种种,只觉恍如隔世,只觉当时的自己,好可笑。
‘妳这和坐牢有什么两样?’疾冲不忍。
‘坐牢,可以哭。我却只能笑。’她想笑,泪水却先滚落。
疾冲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泪,金雕在山洞外忽叫了一声,他立即神色警戒,朝山洞外望去,一片黑衣衣角闪过。
‘妳在这待着,我出去看看。’他起身走出洞外,只见到远远一个人影闪过,随即消失。
金雕飞落到疾冲手臂上,疾冲摸了摸牠颈后,问:‘是他?’
追日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手臂一振,追日飞回树上继续盯梢。
疾冲回到山洞里,摘星问:‘外头有人?’
‘是那个负心汉。’
她一愣,追问:‘是真的吗?’
‘假的!随便说说妳也相信。’
她不禁黯然。
他果然没有来找她。
‘别告诉我,妳居然还在期待他会出现?就算他真来了,也只是怕妳出事,无法交代,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她默然不语。
疾冲继续开导:‘男欢女爱,讲的是心甘情愿,他心里没有妳,妳心里也把他踢出去,不就得了?’
摘星苦笑:‘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的绝情来得如此突然……’
她根本措手不及。
疾冲一脸受不了,‘是是是,他应该先铺陈一下,让妳有个准备,再把这些狠心的话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伤妳一点,最后再问妳会不会太突然?’
她正自伤心,疾冲却尽说些没头没脑的废话,她不由心头微微火起。
疾冲抄起一株女萝草,道:‘冤枉啊!无情的又不是我!妳爹娘不是盼着妳要有王女的气度与勇敢吗?’他忽然一拍脑袋,‘喔!我明白了,妳的王女,就是一定要当王爷的女人,当不成就哭丧着脸,难过得死去活来。’
‘我不能难过?不能哭丧着脸吗?’摘星怒道。
‘当然可以。’疾冲忽然一本正经,蹲在她面前,‘妳当然可以难过,当然可以哭丧着脸。每个人都会犯错,感情也不例外。但最终一定会有人懂妳,比那个负心汉更珍惜妳。’
摘星愣愣看着疾冲,此刻的他无比认真,一点都不像那个游戏人间的浪荡子。
四目相对,两人似乎都在彼此的眼里读到了什么。
摘星微转过头,‘那些被抛弃过的姑娘,是不是都听你这么说过?’
疾冲一笑,‘有时候说之前要先喝点酒。’
‘为何?’她纳闷。
‘壮胆啊!我怕被揍!’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会笑就好。没事了吧?’他脸上的笑容温柔。
她忽觉有些害羞,点了点头,转开目光。
‘既然没事,那我们走吧!妳大半夜跑出来,在这荒郊野地过了一夜,实在不适宜赶路。我先送妳回城主府,休息几日,再送妳回京城可好?’疾冲道。
她点点头,疾冲上前扶起她,两人慢慢走向洞口。
漫漫长夜已过,天光破晓,阳光照在身上,她只觉暖意融融,不再感觉那么寒冷。
又是新的一日,而这一次,她将勇敢面对。
再也不逃了。
*
隔日,摘星离去前,独自去见朱友文。
文衍通报后替她打开房门,正好一名契丹武士走出,见到她便行了个契丹执手礼,她心中微觉不对劲,不免多看了那武士一眼,两人眼神迅速交会,那武士连忙低头快步离去。
朱友文见到她,丝毫不关心她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只指了指案上一封信,道:‘正好,妳见过宝娜笔迹,看看这信是否公主亲笔所写?’
摘星走了过去,见信旁有一方形白玉虎头符,约半个手掌大小,上书契丹文字。契丹随前朝制度,亲王以上皆使用玉符号令,这信的主人,来头不小。她拿起信,信上写的是汉字,她仔细从头读到尾,原来是宝娜思念朱友文,特地提早离开了契丹,等在不远的伏虎林,迎接朱友文,且特别叮嘱他一人独自前来。
她放下宝娜的信,道:‘公主写汉字的笔迹特殊,这的确是她亲笔所写。想来公主难忘情于殿下,才特地离开契丹国境,赶至伏虎林与殿下相会。’
他以为她又在吃醋,但她的语气异常却异常平淡,听不出起伏。
摘星往后退了一步,‘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想着要如何让殿下开心,但昨夜我想通了,我所能给的,皆非殿下所要,而殿下真正想要的,却是我给不了的。’
朱友文愣了愣,嘴硬回道:‘郡主现在认清,亦为时不晚。’
摘星苦笑,摇摇头,‘晚了,我若一开始就拒绝陛下的赐婚,殿下也不必守着一个不爱的女人,日日看了生厌。’她抬起头,双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缓慢道:‘殿下希望这赐婚有名无实,谨遵王命。殿下不希望见到我这渤王妃抛头露面,谨遵王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殿下要我从此对您断了真情,在天下人面前做一对假面夫妻,摘星,谨遵王命!’
她一声又一声‘谨遵王命’,如同利刃一刀刀割在朱友文心上。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为何他却宁愿她不要说出口?
‘昨日宴席上所发生的一切,殿下请放心,我将永远闭口不提。’
朱友文口是心非赞许道:‘很好,这些,就是本王想要的!’
‘我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得到了殿下赞赏。’她朝朱友文恭敬行上大礼。‘摘星,就此告辞。’语毕,她果断转头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他只能庆幸她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不舍的,居然是他!
*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她又恨又恼,忘不掉的是那人对她的千般万般好,放不下的是那人对她的冷落嘲讽与伤害。
‘别哭了!’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轻轻压入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里。
她闷声哽咽:‘我以为我不会哭的!但心还是好痛……’
疾冲叹了口气,‘从未听过这世上有人会因心痛而死,妳就尽量痛吧,痛到底,就会死心了。’他拍了拍摘星的脑袋,道:‘从今以后,妳就学学本大爷,活得自在,无拘无束,管他什么婚约!’
摘星抬起头,推开他,‘你说得轻松,但渤王在,陛下的婚约也还在,还有马家军!我迟早要回去的。’
疾冲无奈地看着她,道:‘那妳是打算走回京城吗?走上七天七夜也走不到啊!这样好了,这城外几里处有家客栈,我们先离开魏州城,在客栈里休息几天,我再陪妳慢慢一路游山玩水回京城,如何?这个提议吸引人吧?’
疾冲替她拭去泪水,她眨眨眼,又是几滴泪水落下,但这一次,她自己抹去了眼泪。
她要振作,她依然是马家郡主,身后是整个马家军,更背负着马家血海深仇,她不需要朱友文的爱,她只需要这个婚约,与朝廷共同灭晋!
*
次日,摘星一早洗梳完毕,用过早膳,去找疾冲,敲了半天房门,却无人回应。
她见房门未锁,轻轻推开门,房里空无一人,床上被褥也未曾动过,想来是昨晚夜里就已经离开客栈。
他去哪儿了?
她离开客栈,在外头转了几圈,依旧找不着疾冲的人影。
他究竟去哪儿了?
她知道疾冲不会扔下她,但这人行踪如此飘忽不定,总觉得不太可靠,谁知道他是不是暗地里又跑去做什么坏事了?
远处一匹白马疾驰而来,白马上的女子见到摘星,惊喜喊道:‘摘星姊姊——是妳吗?摘星姊姊——’
这呼唤好生熟悉,她定睛望向白马上的女子,白马越驶越近,身后跟着六名契丹护卫,那女子居然是宝娜!
冰儿在摘星面前停下,宝娜跳下马,热情拉住她的双手,‘摘星姊姊!真没想到会在这魏州城外见到妳!’
摘星满腹困惑,‘公主怎会在此?’
‘我一听到友文哥哥要来契丹,高兴得一刻也坐不住,便说服父王,由我带着借兵盟约,离开契丹国境前往迎接,本来还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呢!没想到却在这儿先碰到了妳!友文哥哥呢?妳怎会一人独自在此?’宝娜这才发现不对劲。
摘星一听,心中大感不妙,忙问宝娜:‘公主昨日是否派人给三殿下送信,约在伏虎林相会?’
宝娜摇摇头,‘没有啊!’
‘但送信的契丹武士,的确带着白玉虎头符前来,而且信上笔迹确实是公主所写——’她脑中忽闪过送信的那名契丹武士,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他的执手礼只用了单手!
西域波斯一带的确只用单手行执手礼,但契丹汉化较深,中原向来以双手示礼敬,契丹人入境随俗,执手礼是以双手交握虚放胸前,以示尊敬。
有人冒充宝娜送信给朱友文,要引他入陷阱!
‘公主!昨日有人假冒您的名义送信给三殿下,约他单独前往伏虎林相会!’
宝娜睁大了双眼,惊道:‘真有此事?冒充我的人肯定不怀好意,友文哥哥岂不危险了?’
摘星力求冷静,迅速寻思该如何解救朱友文,她看向宝娜身边契丹护卫,道:‘公主,可否请您派您的护卫前往魏州城,寻找援军前往伏虎林?’
宝娜立刻转身命令:‘听见了没?快去通知梁军前往伏虎林,营救渤王!’
三名护卫称是后立即转身策马驶向魏州城。
‘摘星姊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宝娜着急问道。
摘星扫了一眼剩下三名契丹护卫身上的弓箭,道:‘我先回客栈,留个话给我朋友,然后我们一起去救三殿下!’
‘就我们?妳跟我,还有他们三个?妳确定我们真能救得了渤王?’
‘公主身旁护卫,武艺肯定不凡,就算只能挡上一挡,也是替前来救援的梁军争取时间,也就多一分希望!’
宝娜转头,对那三名护卫道:‘你们都听到了没?别给我丢人!待会儿可要好好保护我!还有摘星姊姊!’
摘星匆匆赶回客栈,留了张字条在疾冲房里。
遇宝娜公主,渤王伏虎林遇险,速来支援。
*
宝娜虽要他单独赴约,朱友文仍带了文衍与一小队精兵前往伏虎林。
伏虎林内已竖起一座营账,几名契丹武士在营账外看守,见渤王到来,纷纷上前行执手礼,却每人都是只行单手,朱友文微觉有异。
他下马后,问道:‘公主呢?’
那名负责送信的契丹武士道:‘公主很快就到,还请渤王殿下先行入账。’
朱友文仔细看了他一眼,忽拧眉道,‘契丹人向来双手执礼,你们这半调子的执手礼,是何人所教?’
那名契丹武士眼见诡计被识破,退后一步,高举右手,大喊:‘放箭!’
埋藏在营账四周的弓箭手纷纷现身,其中更有一排弩弓手,拉弓放箭,一轮又一轮急射!
这营账立在林中地势最低处,四周毫无障蔽,急箭如雨下,饶是朱友文武艺高强,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严守门面,文衍亦应付得相当吃力,弓箭扰敌,弩弓致命,朱友文所携之精兵一个接一个被弩弓射穿铠甲倒毙,根本来不及反击。
敌人显然有备而来,箭矢一波波源源不绝攻来,文衍与他背贴背,双手刀剑并用挡箭,他则解下身后披风,舞得密不透风,箭簇暂时伤他俩不得,但总有力尽之时,眼见敌人攻击来自四面八方,届时要是还找不到机会反击的话——
忽地一团火花在两人左前方上空爆开,点点油星喷溅,烫伤不少弓箭手,顿时不少人缩手,甚至扔下弓箭。紧接着又是几团火花分别在敌人上方爆开,染着火焰的油花一溅到衣服布料上便迅速点燃,敌人瞬间乱了阵脚。
‘殿下!快逃!’
朱友文惊讶地看见摘星站在置高处,手持弓箭,宝娜站在她身旁,手持火把。他再转头一望,有三名契丹武士站在另一头的高处,一人手持陶罐,一人手持弓箭,箭上绑了油布,另一人手上持着火把,陶罐扔出,弓箭上架点火,射破陶罐,顿时火光四溅,一气喝成。
陶罐里皆放了菜油,是摘星途中路经一处正在炼制菜油的农家时,想到的点子。
趁着摘星扰乱敌人之际,朱友文已带着文衍杀出一条血路,敌人很快也发现了突击者不过寥寥数人,重新聚集,追了上来!
摘星对宝娜使了个眼神,宝娜会意,对那三名护卫挥了三次手,呼呼呼,同时扔出了三个陶罐,射箭那人只来得及射破两个陶罐,眼见第三个陶罐就要落地,嗖的一声,摘星一箭穿心,那陶罐正好就破在朱友文脚跟后,连接三个火油陶罐爆裂,燃起不小火焰,刺客们不得不暂时退后,火焰散尽后,朱友文等人已不见踪影。
*
摘星见朱友文暂时脱逃,连忙与宝娜前往会合,三名契丹武士负责断后。
众人逃往伏虎林深处,朱友文还来不及问摘星为何去而复返,前方大树忽跃下一人影,他不加思索立即挡在摘星面前。
来人居然是疾冲。
‘疾冲?’摘星见来了救兵,欣喜之余,并没想到疾冲何以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们?
疾冲脸色难看,指着摘星问:‘我看见妳留下的字条了!这种薄幸家伙,为何还要回头救他?妳还要命不要?’
他瞪了朱友文一眼,对方也正上下打量着他。
摘星急道:‘后头有追兵,先走再说!’
‘往北走!刚好可以和赶来的梁军会合!’宝娜道。
忽地嗖的一声,一支冷箭飞来,朱友文险险闪过,但右臂已被擦伤。
‘主子!小心!’文衍挥剑又挡掉一箭。
追兵来得好快!
紧接着又是数箭朝众人飞来,其中一箭竟直朝疾冲射去!
‘疾冲!’摘星离得最近,千钧一发之际,上前推开疾冲,自己却因此中箭!
‘摘星姊姊!’宝娜大叫一声,想起摘星之前也是如此舍身相救,可这一次,她没有逃过!
见到摘星在自己眼前中箭,朱友文只觉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彷佛那支箭是射在自己心上!
那支箭就插在摘星左胸上,若再偏得半寸,她恐怕已当场毙命,文衍连忙上前检查,发现箭簇入肉极深,伤口血流汩汩,若不及时止血救治,拖久了也是回天乏术。
宝娜抱着摘星哭了出来,不断喊着:‘摘星姊姊……摘星姊姊妳振作点!别死……别死啊!’
‘你们都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疾冲大喊:‘快带马摘星走!我去引开敌人!’
这个笨女人!谁要妳来救我了?妳就如此不相信我,认为我闪不过那支冷箭吗?
眼见摘星意识越来越模糊,疾冲上前用力推了朱友文一把,几乎是咬牙切齿,‘快走啊!她的伤势要紧!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
朱友文狠狠瞪了疾冲一眼,不是因为他的无礼,而是因为摘星居然是为了救他而受重伤!
朱友文一把抱起摘星,吩咐文衍:‘你护着公主,先与梁军会合。我带郡主直接回魏州城,你速赶回,医治郡主。’
他抱着她飞奔而去,她的血不断流出,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心越来越慌,好几次低头看她,只觉她的脸蛋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马摘星,妳不准死!听到了没?我不准妳死!’
她听见他的声音,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见到他焦心如焚,心中不禁想:他不准她死,是真的在乎她?还是只是担心无法对梁帝交代?她可是能牵动整个马家军的重要棋子啊,也是梁帝赏赐给他的珍贵礼物,千万不能有损伤,是不?
但为何他眼里的焦心与担忧,甚至那隐隐泛着的泪光,都是那样真实?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朱友文,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疲累得再也睁不开眼,头一歪,昏死在他怀里。
*
数百名追兵追至,见到前方只有疾冲一人,立即停下,整理队伍,前方一排持剑,后排持弓,阵仗井然有序,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者看着疾冲背影,冷笑,‘就凭你一个人,也想挡下我们?’
‘我是很想跟你们过过招,就怕你们不敢!’疾冲缓缓转身。
为首者见到他的面容,大为震惊,下一刻,竟扑通一声屈膝下跪!
‘好久不见啊,程良。’疾冲笑道。
字字如同惊雷,程良浑身一震,回头朝众人喊道:‘还不快下跪!’
有好些人认出了疾冲,赶紧收起兵器,单膝下跪,其余众人也纷纷照做。
‘参见少帅!’程良朝疾冲恭敬喊道。
此刻疾冲虽一身布衣,却气势凌厉,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锋芒,阳光从树缝洒在他身上,宛若一身金甲,分明是个驰骋沙场的悍将,哪里还是那个逍遥江湖、桀骜不羁的浪荡侠客?
疾冲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由他自己暗中牵线、联合狙杀渤王的晋军旧人,心中百感交集,‘我已非少帅,更非晋人,起来吧,别跪了。’
但程良依旧跪着,坚决不起身。
疾冲无奈:‘你们喜欢跪着就跪着,但不用再追了,梁军已赶来,计划已失败,你们再追下去,只是白白送命。’
程良有些不甘,本以为这次趁着朱梁内讧,趁势与郢王朱友珪连手暗杀渤王能一举成功,谁知半途杀出程咬金,情势逆转,多年前离开晋国的少帅忽又现身,他知情况恐不单纯,恐怕先行撤退才是上计。
程良率人欲离去前,疾冲忽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我问你件事,之前驻守梁国奎州的马瑛全家惨遭灭门,是否真是那老头子下的令?’
‘少帅为何挂心此事?’程良反问。
‘本来不关我事,但现在关我事了。’
程良知道疾冲有时说话就是这般没头没脑,不以为意,便道:‘耳闻朝中这些年暗中策画逐一收买梁国重臣,若拉拢不成,有些激进者便自行动手暗杀,以除后患。’
疾冲脸色一沈,心道:看来的确有可能是那老头子下令所为,他得再调查清楚。
程良见疾冲往反方向走,忧心问:‘少帅,您就这么回去,万一东窗事发,那郢王是否会对您不利?’
‘我自有分寸,你别操这个心。’
‘少帅,您真没想过回晋国吗?’程良不放弃地问。
‘程良啊!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婆妈!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呢!梁军很快就追来了!’
程良叹了口气,转身率领其余晋军快速退去。
疾冲看着这批旧属离去,忆起故国,心头难免凄然。
但此刻他更挂心的是马摘星的伤势。
他转身朝魏州城的方向而去。
那个笨女人可千万别死啊!不然他绝对会愧疚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