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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婧歪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睡着了,外头来人敲了好几次门都吵不醒她,只好自行推门而入,咿呀一声,屋外阳光随着敞开的木门透入,直照在她眼皮上,她还嘟囔着不愿醒来。
‘马婧。’
别吵她入睡嘛,这几日她可是都没怎么闭眼,夜夜陪着郡主挑灯夜读那一大堆都是字的兵书……
‘马婧!’
她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个身穿紫衣的俊逸男子,她揉揉眼,再仔细望去,男子身穿紫褶白袴,玉扣梁带,一身利落劲装打扮,黑发戴冠,脸庞干净,轮廓深刻,在晨光下更显面如冠玉,马婧不由看得呆了,这晋王府何时出了一号如此神采英拔的人物?
但她为何觉得这男子的眼神有些熟悉?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逊。
蓦地,她瞪大了眼,‘疾冲?’
竟然是他?
马婧从椅子上跳起,上上下下打量,还围着疾冲转了个圈,默默赞叹: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虽已知疾冲便是晋小学世子,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受他身分的尊贵。
‘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喊你一声川王殿下了?’马婧问。
疾冲挥挥手,不以为意,‘妳高兴怎么喊都成,别把我当外人。不过就是换了套衣裳罢了。妳家郡主呢?’
这一问,马婧的目光略微哀怨地落在了满桌兵书上,‘大概又去练箭了吧?这几日郡主夜夜苦读兵书,几乎都没睡,天一亮便练箭,练完箭又去校场借兵练阵法,根本没有休息,我实在担心郡主会撑不下去。’说完忽然惊觉,‘糟了!我昨夜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疾冲看着那堆兵书,忽问,‘这几日,妳家郡主可有正常饮食?’
马婧摇摇头,一脸担忧,‘郡主好强,那日见完晋王后,几乎一直就是如此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像是急着想向晋王证明什么。’
疾冲暗自叹了口气。
那老头就是有办法将人逼到这种地步,不管怎么做,都觉自己不够完美。
‘我得去找郡主了!’
他拦下正欲跨出门坎的马婧,‘妳别找了。我去找她,妳去厨房吩咐一下,等会儿要他们送早膳到我那儿。’
马婧知他多少有办法劝劝摘星,点点头,便先去了厨房。
他则脚步一转,往射箭场走去。
还没走近射箭场,便瞧见那娇弱的人影在烈日下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箭射出,然却怎么射都射不好,频频脱靶,心烦气躁之下,摘星更是狠命一箭箭射出,拉弓的手都在颤抖,却仍执拗地不肯放弃。
疾冲暗暗叹了口气,走上前,在旁递箭给摘星的小兵见他一身紫衣,便知来者不凡,连忙行礼,摘星射完一箭,下一支箭迟迟未递上,忍不住气急败坏,‘箭呢?’
一支箭递到她手上,她正要拉弓,有人抢走她手上的箭,‘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大胆!居然——’摘星怒极,转头一看,原本递箭的小兵早已站到远处,折箭的那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透着尊贵,面貌虽是她所熟悉的,气质却完全不同了,从前是不拘小节的潇洒,如今是举止翩翩,风度优雅,连那双向来风流的桃花眼儿也多了几分认真。
她从未见过疾冲这一面,不免凝神多看了几眼,还未开口,疾冲已笑道:‘别再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家都要知道妳对我有意了。’
摘星却一脸正经,‘川王殿下。’正要行礼,疾冲忙拦住。
‘别这么生疏,我还是喜欢听妳喊我一声“疾冲”。’
摘星犹豫了下,点点头。
疾冲见她眼下乌青,面色萎靡,俨然全靠一口气强撑着,禁不住心疼,‘那老头太可恶了,让妳受这般委屈。’
摘星却摇摇头,‘不是委屈,本就是我有错在先。我只望能尽快练好箭术、熟读兵书,向晋王证明,我有资格统率马家军!’
‘妳用过早膳没?’
她数日未好好歇息,兼之练箭不顺,已是心烦意乱,听疾冲莫名答非所问,眉头不禁一皱,‘我没时间浪费在那种小事上!’
她转身大步走向小兵,伸手要箭,‘拿箭来!’
‘不准!’疾冲在她身后喊道。
摘星瞪了疾冲一眼,恶狠狠看向小兵,‘拿箭来!’
‘马摘星,妳要不要看看妳手里拿的是谁的弓?’疾冲指指她手上那把奔狼弓。‘妳知不知道妳为何每一箭都射不中靶心?那是因为妳一直在想着那家伙!’
‘我没有!’她胀红着脸否认,连日来累积的委屈与负面情绪忽从胸口涌上,她眼眶一酸,仍兀自嘴硬。‘我才没有!’
‘妳既然要用那家伙送的弓,第一该练的,是心无旁骛,什么都别想,眼里只有靶心!’
她垂着头,紧紧握着奔狼弓,不发一语。
‘我再问妳一次,用过早膳没?’疾冲又问。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出言回呛,但与他犀利的目光一触,气焰全消。
他都知道。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摘星垮下双肩,缓缓摇头。
‘我就知道。’疾冲拉过她的手臂,接过奔狼弓。‘人嘛,得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胡思乱想,妳这可是倒过来了,身子当然吃不消。本世子现命妳,陪我一起用早膳!’
*
疾冲二话不说,强拉着摘星回到自己居住的东跨大院,马婧远远就见到两人到来,她身后早已排满一大群自愿为小世子送上早膳的年轻婢女,手上端着热腾腾的米粥、各色面食与糕点,琳琅满目。
‘不过吃个早膳,需要如此铺张吗?’摘星一见这么多道菜都傻眼了,看这数量都足以喂饱好几个大男人了。
‘非也,只是我一时三刻拿不定要吃什么,干脆要她们全端上来。’疾冲嘴角噙笑,望着摘星,‘不如妳替我决定吧?’
摘星久未好好进食,此刻的确饥肠辘辘,加上食物刚出炉的香气,不禁嘴馋,她走向那排婢女,只见她们手上端着的每一道菜看来都如此可口,除了米粥面食,尚有热腾腾鸡汤、鸡肉馅烫面饺子、羊肉丝疙瘩汤与摊鸡蛋,还有色彩鲜艳的各式瓜果,含桃、梨子、葡萄、绿李、红石榴,一时间还真不知该选哪一道。
年轻婢女们手端食物,眼神却频频瞄向疾冲,一见摘星走近便娇喊:‘郡主,这馎饦可是我亲手捏的,大小适中,口感软弹,您一定得尝尝!’
‘郡主!这鸡汤可是厨娘熬了大半夜,里头还配上了难得一见的甲鱼,滋味美极,快选我吧!’
‘郡主,快来尝尝咱们热腾腾的薏米粥!’
‘郡主——’
婢女们闹哄哄地,争先恐后想要赢得摘星青睐,毕竟被马家郡主选上了,便意味着能留下来服侍小世子用早膳呢!
摘星看了一眼疾冲,又转回头问婢女们:‘妳们该不会都心仪那家伙吧?’
‘郡主!您怎能称小世子是“那家伙”?’一名婢女气呼呼纠正。
疾冲在旁偷笑。
摘星正想承认自己不小心失言,只见刚纠正她的小婢女兴奋地喊:‘小世子对我笑了!’
‘才不是,小世子是对我笑了,我知道小世子就爱吃蒸梨,一早就蒸上了!’
‘小世子是对我笑——’
‘是对我……’
婢女们吱喳个没完,疾冲还要火上加油,朝她们送上迷人一笑,婢女们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手上端着的汤品面粥也危颤颤地跟着抖动,马婧在旁看得心都慌了,就怕有人手脚不小心,浪费了如此美味的早膳。
摘星无言。
看来疾冲这家伙不但自恋,还很爱招蜂引蝶。
‘妳们是不是都希望小世子吃到自己准备的早膳?’
婢女们一致点头如捣蒜,眼神期待。
摘星看了看婢女们手上的菜,转身朝疾冲道:‘我选好了。’
‘选了哪些?’疾冲问。
‘全部!’她笑得不怀好意。
臭疾冲,撑死你!
婢女们欢呼一声,纷纷端着早膳涌到疾冲身边。
‘等等,马摘星,本世子方才可是命妳陪我用早膳,既然妳都选了,就过来一起吃,全部都要吃完,不准有剩!’见摘星微愣,疾冲一板脸,‘怎么,本世子的命令,妳敢不从?’
摘星只好认命来到疾冲身旁坐下,乖乖用早膳。
马婧见摘星总算肯用膳,总算松了口气,脱口道:‘还是小世子有本事,能让我家郡主好好坐下吃东西。’
摘星没好气地瞪了马婧一眼。
疾冲得意道:‘本世子的能耐可不只如此。’他看着摘星,‘马摘星,我还可以给妳不一样的人生。’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了?’肚子温饱,情绪也平稳了些,摘星放下粥碗,好奇道。
疾冲勾了勾手,另有两名婢女上前,一人手上端着张欠条,一人手上端着嫁衣,双双来到摘星面前,恭敬呈上。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当日她咬破手指以血书签下的欠条。
而那嫁衣……疾冲这是何意?
疾冲举起三根手指,‘妳面前有三个选择,第一,率领马家军,与渤王对抗。’他指指一旁欠条,‘第二,与我浪迹天涯,忘情于江湖,就当还我一场美好回忆。’接着他指指嫁服,豪气道:‘第三,嫁给我,成为我的女人,报仇的事就交给我,让我保护妳一辈子!’字句铿锵,是一个男人能给他所爱的女子,最重的承诺。
摘星起身,走到嫁衣前,心中感触良多。
不久前,她还恨不得自己能赶快披上这身嫁服,嫁给她所爱的男人,她与他好不容易熬过那么多风雨波折,可到头来,却又是一场几乎要让她灭顶的恶梦……
她害怕。
害怕再承受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背叛与痛苦。
她知道疾冲对自己是真心的,但她注定无能回报。
因为她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已给了那个人。
那么多的甜蜜,那么多的哀伤,历历在目,他俩间隔着国仇家恨又如何?她都愿意给他机会,他却不要她!他宁愿继续当朱温的鹰犬!
目光里的悲戚与柔情瞬间化为冷硬的坚强与决心,既然他都舍弃了她,她为何还要留情?
眼神果决地从那袭嫁衣身上移开,落到那张欠条上。
抛下一切,与疾冲远走天涯?
不,她放不下,也走不了。
况且,对疾冲也不公平。
就算他愿意为她再次放下身为世子的荣华富贵,与她携手流浪江湖,不问世事,但她明白,自己此生都无法再像爱着朱友文那般,爱上另一个人。
她的人生,在被真相撕裂的那一刻,早已只剩下一种选择。
‘欠条,岂是如此用的?倒像我才是讨债的。’她转过头。‘我马摘星的人生,永远都只有第一种选择。’
疾冲一笑,终究有些难掩失落。
他太了解她了,只是心中不免仍存着一丝幻想。
‘不后悔?’他指指那一整排看嫁衣看得眼红的婢女们,‘想嫁给我的人可是都排到王府外了呢!’
摘星笑着摇摇头,‘多谢小世子垂青,摘星,匹配不上。’
疾冲重重叹了口气,‘我早猜到妳会做此选择,我只是想让妳知道,同是出于王家,我能给妳的,绝对比他更多、更好。’
她这才明白,原来疾冲一直在拿自己与他比较。
‘……你与他,本就不同。’
‘既然妳已做了选择,我便会全心全意支持妳,但妳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被仇恨所蒙蔽,我很想念以前那个,会说会笑、果敢多谋的马摘星。’
但那个马摘星,已经死了。她在心里暗道。
见摘星默然不语,疾冲开始话痨,‘还有,答应我,不准逞强,不准折磨自己的身子,要定时用膳休息,还要——’
‘好好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娘亲优雅寡言,爹爹长年不在家,大夫人看她不顺眼,更不会如此唠叨关心,从小到大,她还没真遇过几个人不停在耳边这般碎念,虽然一脸不耐烦,但心里到底是有些暖的。
‘好,那就快点吃,吃饱了,带妳去个地方。’
‘去哪儿?’她伸手接过疾冲塞过来的鸡汤。
‘好地方,包准妳喜欢。’他一脸神秘笑容。
*
棠兴苑位于晋王府最幽静的角落,但今日却热闹非凡,只见一群群婢女正络绎不绝在大门穿梭,手里不是端着丰盛糕点,便是贵重礼品,不断往里送,其中一名婢女还端着盘寿桃,大总管史恩站在门口,目光紧盯着婢女们手上的东西,不时要人停下,上前好生检查,满意了才放行。
既有寿桃,理应是庆祝某人的生辰,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且瞧史恩那谨慎模样,对方来头肯定不小。
与疾冲一块儿躲在附近大树上的摘星忽忆及,今日不也正是娘亲生辰吗?
她心头一阵黯然,自己真是不孝,父仇不但未报,甚至连娘亲的生辰都差点忘了,她怎地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呢……
‘妳可知里头住的是谁?’疾冲忽问道,暂时打断她的思绪。
摘星摇了摇头。
这时晋王竟带着王世子李继岌,亲自来到棠兴苑前,对站在门口的史恩吩咐几句后,便走了进去,史恩随后恭谨地关上大门,转身离开。
摘星见状不由讶异:这棠兴苑里住的到底何方神圣,竟连一国之主都亲自前来拜寿?
‘这里头,住的到底是谁?’她好奇问。
‘前朝长公主——平原公主!’疾冲见终于引起她兴趣,面露得意。
摘星大吃一惊,随即是一连串问题,‘前朝长公主?她居然还活着?为何晋王要隐瞒?长公主是如何逃出朱温的杀戮而幸存?’她越说越激动,疾冲连忙比手势要她安静,然后指指不远处的史恩背影,低声道:‘想知道答案,问他最清楚。’
*
史恩随着马婧,来到摘星居住的院落,前脚才踏入大厅,马婧便‘砰’的一声将大门紧紧关上,守在门外。
史恩到底见过世面,也不慌张,见到疾冲在场,便知又是这混小子在搞鬼。
‘不知小世子与马郡主唤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不等摘星开口,疾冲开门见山便问:‘这晋王府上上下下哪点儿事瞒得过您老?棠兴苑的那位,是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小世子在说什么。’史恩神态自若。
疾冲早熟知他这装聋作哑本事,转头朝摘星道:‘问了也是白问,妳早该听我的,直接摸进棠兴苑去探个究竟不就成了?’
摘星却摇摇头,‘不可,此举太过失礼。不如我直接去问晋王,反正他对我印象已坏极,不差再烦他一次。’
‘好!这次我陪妳去,要是老头子敢再欺负妳,我饶不了他!’
摘星与疾冲两人一搭一唱,摆明了史恩要是不说实话,便要闹得晋王府鸡犬不宁,史恩只好叹口气,认命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听克朗说,棠兴苑里那位,是前朝长公主,但我离开晋国时,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疾冲问。
史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混小子一走就是整整三年,当然没听过!平原公主可是前朝唯一还幸存的皇族公主!’
‘身分确认无误?不是冒充的?’疾冲半信半疑。
朱温灭前朝篡位时,兵荒马乱,遭屠杀的皇族偶有幸存,不是不可能,但在乱世里,要冒充一个人的身分是何等容易?
史恩道:‘晋王个性严谨,自然经过百般确认。你离家一年后,有天王世子带回一名女子,她自称是前朝平原公主,身上怀有一龙纹玉符,并刻有前朝天佑年号,乃前朝皇帝所赐。此外,当年朱温设宴屠杀皇族,事后在现场,的确从未寻获平原公主遗体。公主侥幸逃出后,一直躲藏在民间,听闻晋王以复兴前朝为己任,这才前来太原投靠。’
‘她就一直躲在棠兴苑?如此神秘?身为前朝幸存皇族,难道她不想号召复国?’疾冲问。
史恩摇摇头,叹道:‘长公主虽保全性命,脸上却留下了很长伤疤,算是半毁容了,她不愿以此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才请求晋王,让她低调度过余生,此后她便住在这棠兴苑里,足不出户,王府内知情的人也不多。’
‘摘星,想不想去见前朝公主?’疾冲一脸兴冲冲,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公主。
史恩立马泼了桶凉水,‘臭小子,平原公主身分何等尊贵,无晋王命令,谁都不能踏进棠兴苑,你可别胡来!’
疾冲耸耸肩,不以为然。
这偌大王府里,没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多谢大总管解惑,今日是长公主生辰,您老必然忙碌,不好意思耽搁您了。’摘星道谢后,朝门外喊:‘马婧,可以开门了。’
史恩离开后,疾冲道:‘老头一心效忠前朝,对这位长公主想必言听计从,不至忤逆,若是我们能先拉拢她,支持妳与马家军,如此一来,妳便不用再处处受制于那老头了!’
她却沈吟,‘大总管不是说了,没有晋王同意,谁都无法见长公主,晋王想必也是怕有心人士刻意接近利用长公主。’
疾冲有些讶异,‘我还以为妳会迫不急待去见长公主呢!’
摘星倒是一脸冷静,‘我的确恨不得立即发兵攻打朱梁,也明白长公主对晋王的影响力,但其中牵扯太多利害关系,此事得从长计议。’
*
尽管她告诉疾冲,自己并不急着面见平原公主,但她心里多少还是对这位前朝公主感到好奇的,尤其是得知长公主与自己娘亲生辰居然是同一日,在那层神秘面纱下,她莫名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
况且,疾冲的提议的确诱人。
自来晋后,晋王表面看似对她百般礼遇,私下却限制重重,只要她想离开晋王府,必派人跟随,也不轻易让马家军士兵与她有所接触。
难道晋王想一步步削弱她对马家军的影响力,最后自己完全接收马家军吗?
她无实权在握,眼见发兵攻梁又遥遥无期,说不心焦,绝对是骗人的。
经过几日思考,她终究决定见一见这位公主,不过得瞒着疾冲私下进行,免得将他牵扯进来,让他与晋王的关系更加恶劣。
棠兴苑虽守卫严密,但摘星自小便常偷偷从马府溜出,再神不知鬼不觉摸回府,无人察觉,这几日她按兵不动,正是在默默观察棠兴苑四周巡守,发现正午过后,值守换班时,有机可趁。
这日,她与马婧两人换上寻常王府婢女衣裳,趁着正午时分,垂着头快步来到棠兴苑外。这时刻正值王府用膳,不单厨房里忙活着,里里外外大小婢女也忙着送餐送饭,连大总管史恩也得去亲自服侍晋王用膳,人来人往,却无几人有心思注意周遭。
两人来到棠兴苑西墙外,马婧机警张望,值班守卫刚转过墙角,她便立刻蹲下,掌心朝上,双手成迭,低喊:‘郡主,快上!’
摘星双脚踏上马婧掌心,马婧使足吃奶力气,奋力往上一抬,摘星借力使力,不过一眨眼便已翻过外墙,身轻如燕,完全无人发现。
摘星一翻过墙,守卫便从马婧后方转角出现,‘站住!什么人?’
马婧按照摘星吩咐,忍耐着没有立刻逃走,转过身道:‘我是膳房新来的送饭婢女,初到王府,人生地不熟,一不小心就迷路了,还望大哥见谅。’
那守卫板着脸,上上下下将马婧仔细打量一番,又盘问了几句,便催促她快离开。
马婧一面快步离开,一面心里祈祷:郡主,这下您可要自己好自为之了。
墙另一面,摘星落地后,不禁得意:看来当年在马府练出的翻墙功夫,可是一点都没荒废。
她一抬眼,不禁一愣:眼前竟是满满女萝草架!
瞬间彷佛真回到了马府,这儿是她娘亲凤夫人曾居住过的那处小院,墙外不是马婧,而是老是为她提心吊胆的小凤……她凝视着那一丛丛生机盎然的女萝草许久,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缓缓站起身,望向不远处那扇门,是不是她只要走过去,推开门,就能见到娘亲?
眼眶一阵酸涩,不,不可能的,娘亲早已离开人世,爹也不在了,就连小凤都……这世上,终究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伸手轻抚女萝,芳草清新,过往在马府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都是甜蜜与感伤,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她对这棠兴苑里的主人,更感兴趣。
为何这位平原公主,总让她想起娘亲?
她上前推开那扇木门,里头一名青衣婢女立即大声道:‘大胆!是谁未经通报便闯入棠兴苑?’
婢女身后一戴着面纱女子正在用膳,忽见有人闯入,显受惊吓,手上筷子掉落。
摘星连忙去捡,同时屈膝一跪,‘小女子马摘星,参见平原公主。’
那青衣婢女待要喊人,摘星抬起脸,正好与面纱女子眼神相会,面纱女子微微一愣,忽轻声道:‘青菱。’
青菱气焰倒比主人嚣张,狠狠瞪了一眼摘星,转头道:‘公主,此人擅闯棠兴苑,该通报晋王,严厉处罚!’
‘还请公主恕罪!’摘星恭敬将落筷呈上,青菱望向平原公主,她微微点头,青菱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接过筷子,退到后堂去更换。
‘本公主听过晋王提起马郡主。’平原公主柔声道,目光始终不离摘星脸庞。
‘摘星冒犯,今日前来,是想请求公主一事。’
平原公主似已洞晓摘星内心所想,只淡淡道:‘不论郡主所求何事,我都爱莫能助,马郡主还是请回吧。’
摘星急道:‘国仇家恨,公主当真要永远忍下去吗?难道公主不盼望晋王早日灭梁,复兴前朝?’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若非晋王收留庇护,早已难存人世。战争局势,军力布局,这些我都不懂,劝郡主别白费心思。’
‘但摘星懂公主殿下心里的苦!’
平原公主身躯微微一震。
‘大好江山为人所夺,黎民百姓受乱世所苦,公主难道不痛心吗?如今独自一人苟安在此,却是夜夜怀抱国仇家恨入眠,无人能倾诉,无人能了解,那最撕裂人心的一刻,总是在恶梦中不断重新上演,总是在提醒,此生所恨所怨,永远无尽头……’摘星诉说的,也正是自己。
她夜夜苦读兵书,只因不敢成眠,一闭上眼,新仇旧恨便要将她淹没,她几乎无法喘息,只能躲在棉被里不断痛哭,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为何?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狼仔?她明明知道所有答案,却又觉得这些答案都不真切,迷惘茫然,不知所措,然身边却无人能倾诉,只能故作坚强。
她不能倒、不能崩溃,她代表着马家军的军心。
是仇恨支撑着她,但这样浓烈的仇恨,却是来自同样浓烈的爱。
因为那么爱,所以那么痛。
她没有一日不想起他,想着他的背叛、他的无情,还有他痛苦的眼神。
狼仔……她最在乎的狼仔……彻底死了。
死在夏侯义的剑下,死在汪洋的计谋下,死在爹爹的追捕下,死在马俊的箭下。
若他们最初便没有相遇,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这般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斩也斩不断的爱意,纠缠着痛入骨髓的恨意,爱与恨这般紧紧交织,她怎能忘得了?
平原公主缓缓起身,伸手轻轻抚摸摘星的头,‘郡主,妳辛苦了。’
她到底也是过来人,也知摘星来到晋国的始末,如此年轻,却家门全灭,被挚爱之人背叛,更险些失去性命,多亏了离家的小世子,她才能仓皇带着马家军投奔晋国。
这孩子所承受的,与她当年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摘星愣在当场,眼泪不知怎地,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她自觉失态,忙别过脸,用手抹去眼泪。
‘让公主见笑了。’
不哭,不能哭,不能让她见到自己落泪。
不能让她为自己担心。
青菱双手端着新换上的筷子,在旁看着这一幕,脸色虽依旧难看,却没再出声赶人。
‘公主,请继续用膳。’青菱上前将筷子递给平原公主。
平原公主点点头,重新回到桌前,邀摘星一同用膳。
摘星想婉拒,却听公主道:‘一人独居惯了,有时也想听人说说话,况且昨日晋王特地送来许多糕饼点心,我正愁吃不完呢。’
摘星忆起昨日正是公主生辰,忙道:‘虽晚了一日,摘星祝贺公主,北堂萱茂,懿德延年。’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这两句女寿之词,隐隐透露出孺慕之情。
只因平原公主与她娘亲生辰同日,算算年龄,两人应也相当,且都同样喜爱女萝草,世上竟有这般巧合。
见摘星上桌,青菱板着脸又去取了双筷子。
平原公主话并不多,摘星贸然闯入请求,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再躁进,安分陪着她用膳。
平原公主席间不断透过面纱打量摘星,不禁疑心:真像。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吗?
她终于开口问道:‘马郡主,妳的容貌,与本公主所知一位故人极为神似,妳的娘亲,出身何地?’
‘我娘亲出身清贫,嫁与我爹为妾,公主应无机缘认识她。’尽管摘星也觉这位公主与自己娘亲感觉相似,却并未说出两人共通点,只怕被认为是刻意高攀,拉拢公主了。
一顿午膳,倒也吃得舒心,晋王极为用心招待这位贵客,桌上菜肴虽非道道山珍海味,然皆为精心烹调,吃完后公主又赏了她许多糕点,摘星再三称谢后,才在青菱掩护下,悄然离开棠兴苑。
‘马郡主,下不为例,还望您自重。’青菱把糕点塞入摘星怀里。
摘星感激这小婢女没真的喊人把她轰出去,‘谢谢妳,青菱。’
青菱柳眉一皱,‘郡主毋须道谢,此事奴婢必会禀告晋王。’说完便转身离去。
摘星心里咯噔一声。
青菱美其名是来服侍平原公主,但既然是晋王派来的人,自然会将棠兴苑所发生的一切,如实向晋王汇报。
这下晋王对她的印象恐怕是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