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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倾尽举国之力出兵攻晋,然泊襄之战,朱友文临战前潇洒离去,渤军虽未伤及元气,朱温却遭晋军奇袭,狼狈出逃,若非遥姬机灵,即刻班师回头救援,恐怕他不是已死在晋军箭下,便是被生擒,受尽屈辱。
战败的耻辱,加上遭朱友文背叛的痛切悲愤,经此重创,朱温原本就走向老迈的躯体终于承受不住,回京路上,出现手足逆冷、莫名胸痛病状,甚至呕血,长年久患的石淋症状更加恶化,他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迅速流失,如风中残烛。
他夜夜恶梦缠身,总是梦见朱友文亲手拿着牙獠剑追杀其后,不论服用多少安神汤药亦无用,随身服侍的张锦,总是能在夜半听到他在恶梦中仓皇呼救。
只因那是他此刻最害怕的心魔。
朱友文是他一手培养,替他杀人无数,下手狠辣,如今这些手段很可能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要他如何不胆颤心惊?
回京后,即使大批禁军看守寝殿,朱温亦夜不成眠。
周遭人都清楚明白,就算平安回京,朱温短期内恐是无力亲掌朝政。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虽可择重臣监国,但朱温四子,如今还剩下一位。
被贬为庶人、圈禁于皇陵内的郢王朱友珪。
朱温当然也明白,要论监国,朱友珪虽不是万全人选,但却是目前唯一能用的皇子,但此人为得天下,之前的手段也是无毒不丈夫,自己真能信得过他吗?
朱温回京后,过往与朱友珪交好等大臣,倒是挺沈得住气,没有急着上奏请求朱友珪代父监国,而朱友珪一听说父皇出战负伤而归,更是日夜抄写佛经,说是要为父皇祈福。
朱友珪看似已完全诚心悔过,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朱温深知,朱友珪的野心不可能轻易消退。
无论如何,他都得有所防备。
病榻上的朱温忍不住暗暗叹息,为了这个帝位,他亲手安排杀了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与三儿子反目成仇,一个被贬为庶人,一个为了马摘星,临阵脱逃,四儿子也听信奸人所言而逼宫,好好的四个儿子,如今分崩离析,值得吗?
但天伦之乐原本就不可能存在于帝王之家,感叹虽感叹,朱温却明白,这是掌握权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
夜深,皇陵旁的看守茅屋里仍是灯火通明。
茅屋里,身穿布衣的朱友珪在烛光下正慢条斯理抄写佛经,身后的冯庭谔仍不放弃机会劝说:‘殿下,此机万万不可失,这可是——’朱友珪打断他,‘你也不是第一个来的,我不早说过了,让你们暂时别来了?’
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他暗中与这些大臣们仍有往来,岂不更惹猜忌?
‘殿下请放心,臣等都是小心翼翼,没让人发现踪迹。’话语方落,屋外忽传来一声轻笑。
‘谁?’冯庭谔大吃一惊。
是名女子。
朱友珪倒是从容淡定,横竖他已被贬为庶人,再糟也不过如此,况且如今朝廷正缺乏监国人选,他父皇总不会在此刻出手,徒惹是非吧?
一名身影纤细的白衣女子走入,一头青丝如雪,茅屋内顿时一亮,朱友珪缓缓放下毛笔,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遥姬。
冯庭谔讶然道:‘太卜遥姬?’
遥姬走到朱友珪面前,竟行以跪拜大礼,冯庭谔更加愕然,不知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朱友珪道:‘太卜大人不在宫中祭祀天地,却跑来这鬼地方,不知有何指教?’
‘既为太卜,自然顺天行事,故今夜特来参见我大梁尔后新君。’
朱友珪淡淡一笑,‘我不过就是个庶人,何来新君?太卜大人若再口出妄言,想来有人不会放过您啊。’
一旁冯庭谔满脸警戒,谁知这位太卜大人是不是梁帝派来的探子?
遥姬却是一脸郑重,起身朝朱友珪道:‘遥姬此刻身分,不仅是太卜宫主人,更是最得陛下信任的夜煞之首——’
‘够了!什么夜煞罗煞!少装神弄鬼,妳究竟有何目的?’冯庭谔打断遥姬,心下不由焦急:他暗中带来的人马为何毫无动静?难道全被遥姬给收拾了?
遥姬淡淡一笑,朝冯庭谔道:‘鬼神苍天都未必有眼,但在陛下的旨意下,夜煞可是时时刻刻,将朝中各位大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少信口雌黄!’冯庭谔压根不信。
‘冯大人,您五年前是否收受司州王氏一族白银五万两,协助王氏之子考取功名?两年前是否收受濠州刘氏名门白银七万两,为其——’
冯庭谔又惊又怒,脸色一下子胀得通红,赶紧阻止遥姬:‘住口!妳、妳竟敢——’
朱友珪在旁见到他的反应,知道遥姬所言不假,忍不住问:‘冯庭谔,遥姬大人所言,是否为真?’
冯庭谔当下自然想否认,但他这些暗地里的勾当,这女人居然全都知晓,要是日后她效忠郢王,他要瞒也瞒不住,百般尴尬,最后面露羞愧,点了点头,再也不敢吭声。
朱友珪虽心中一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看来此女所言无误,他父皇的确操控‘夜煞’这个组织,专门暗中窥探各大臣举止,手握把柄,留待日后派上用场,这一点倒是的确符合梁帝的个性,这个掌握权力的老人,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信任,更何况是那些文武大臣?
‘遥姬此后愿效忠殿下,为殿下在陛下身旁耳目。’遥姬道。
朱友珪打量遥姬,心中琢磨:此女既能任夜煞之首,必是深得梁帝信赖,何以忽然前来投靠他?但再细想深一层,他便了然:她必是知晓梁帝许多不欲人知的秘密,深怕惹祸上身,或日后梁帝驾崩,不欲自己满手肮脏秘密被后人得知,必留有遗诏,将此女诛而后安——宁可错杀,绝不错放!这就是他父王向来处世手段!
思考明白个中缘由后,他望向遥姬,两人眼神交会,皆已心知肚明。
遥姬笑道:‘殿下果然是聪明人。遥姬可不想跟着陪葬,仍想活下来为新君犬马,竭力为大梁尽忠。’
朱友珪缓缓点头,表面上明白了遥姬的意图,却未做出任何回应与承诺。
他本就天性谨慎,被贬为庶人后,言行更是收敛,力求不露痕迹,遥姬究竟是敌是友,他还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目前看起来,她是打算另投明主,而她选择了他。
‘遥姬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深知陛下个性,特来献上一计:三日内,无论如何,请殿下继续低调度日,并婉拒所有访客,只说因想一心抄写佛经,为陛下祈福,不愿受扰。三日后,殿下必能重返朝廷,执掌监国大位。’
朱友珪一脸深思。
遥姬退出后,守在茅屋旁的子神连忙跟上,‘冯大人带来的人该差不多要醒了。’
遥姬点点头,离开皇陵后,才又吩咐:‘出动夜煞全力寻找渤王下落,一旦有着落,只能先让我知道,不得私自禀告陛下。’
子神眼神略有疑惑,遥姬目光扫来,他乖乖不作声。
主子如此吩咐,自有其道理。
遥姬美艳容颜染上一层愁霜。
朱友文,你必定会回来自投罗网对吧?
若说大梁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牵挂的,也只有你的四弟了。
我只希望自己这么做,最终能够保住你一条命……
*
果不出遥姬所料,两日后,朱温召见他已被贬为庶人的二子朱友珪入宫。
朱友珪早从冯庭谔口中得知,渤王朱友文泊襄之战,临阵脱逃,如今下落不明,均王朱友贞自契丹重伤后,成为木僵之人,仍未苏醒,梁帝如今能依靠的,只剩下他这个亲生儿子,然他有了之前的教训,刻意收敛锋芒,入宫时也依旧身着布衣,态度谦恭,一见到朱温便重重跪下磕头,涕泪纵横,责备自己不孝,好一副唱作俱佳,朱温看在眼里,表面上感动,看着朱友珪的目光深处仍藏着质疑。
若不是朝中无监国人选,他的目光不会重新落在朱友珪身上,他比谁都知道,这个二儿子此刻看来虽谦卑无比,深痛悔过,但那不过是表面上,他犹记得朱友珪当初是如何暗中想除掉朱友文,其心之狠辣,与他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温叹了口气,细细述说朱友文叛逃,以及朱友贞试图逼宫的经过,朱友珪一听年纪最小的朱友贞竟企图逼宫造反,面上错愕可是不假。
可真是作梦都没想过,朱友贞?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四弟?
朱友珪当下心里即有了警惕,日后该要找机会除去朱友贞,或想办法断了他觊觎王位的念头。
梁帝又是重重一叹,‘朕至今仍封锁这逆子逼宫造反的消息,以免朝政不安,但这些皇子,一个阵前叛逃,一个只想着造反,全都不顾朕的死活……’目光扫来,如雷霆电击,‘你说,朕,还能信你吗?’
朱友珪只觉浑身一震,深刻领悟到眼前这看似垂垂老矣的老人,毕竟仍是一国之君,威严未失,权力紧握手中,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只随时可轻易捏死的小虫子。
重重磕了三个头,朱友珪痛心道:‘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先前手段激烈,泯灭人性,才让两个弟弟有样学样,步上儿臣旧路,甚至变本加厉!儿臣亦难逃责任,请父皇重重责罚!’
梁帝敛去眼底疑惑,重新恢复慈父面容,感叹道:‘看来这段日子你在皇陵的确有悔悟,和以往不同了,朕甚感欣慰……’点点头,心意已决,‘你且先回郢王府,等候朕的旨意,眼下也只能将监国重任托付于你了。’
朱友珪再次叩谢,朗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儿臣必戴罪立功,稳住朝局,守护大梁!’
蛰伏至今,总算,让他等到了。
朱友文,现在看看是谁能笑到最后、成为赢家?
待他亲自监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发出大军搜捕朱友文,谅他插翅也难飞!
*
郢王复出,上朝监国,首要处理的第一件朝政大事,便是收拾泊襄之战后的烂摊子。泊襄战后,晋军集结,似有大举南下之意,众大臣忧心忡忡,不论是和谈还是继续出兵,只盼能有个人早日定夺。
朱友珪的决策出乎众人所料,他竟主动撤守洺州以北,将所有精锐梁军,包含渤军,调入洺州固守。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洺州地势天险,易守难攻,梁军退而守之,据险而守,表面上看似吃亏,但只要守得住洺州,朱梁边境便能不破,梁军也得以暂时歇口气,养精蓄锐。
朱友珪此举,满朝文武细细思量后,无不心悦诚服。
一直在旁观察的遥姬也不由暗暗讶异,这朱友珪自被圈禁皇陵后,似乎完全变了个人,表面上虽刻意保持谦恭,然城府心计之深,更甚以往。
她假意投诚郢王朱友珪,一则是奉朱温密令,暗中监视回报,二则是因着自己的私心,想趁着朱友文回来自投罗网前,先替他除去郢王这个敌人,保他性命,但如今看来,她先前是小觑了朱友珪。
正自思量间,太卜宫侍卫禀报,城郊崤县居民发现一白蟒,当地县尹得知太卜宫的主人喜爱白蟒,特意连夜派人献入宫里。
遥姬却觉蹊跷:不过小小县尹,如何得知她特别喜爱白蟒?
心中忽浮现一个人影,她连忙要人将白蟒送入,只见那只白蟒长约三尺,约两人手臂粗,蜷缩在地上,看来有气无力,没什么精神。
她命侍卫退下,蹲下身子,仔细抚摸白蟒身躯,果真在蛇头后方感觉到一粗硬条状物,她立即以手捏开白蟒嘴部,另一手深入蟒蛇口中,抽出一细长铁管。
‘辛苦了。’她轻柔摸了摸白蟒的身子。
做为信使的白蟒终于松了口气,立起上半身,打量这座陌生的太卜宫,然后缓缓爬向山茶花树下休息。
遥姬打开小铁管,抽出里头纸卷,上头只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像极了张狂的他。
生死同命,寒水一见。
朱友文,你可终于来了!
*
寒水位于洛阳城郊,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夜里柴火燃烧正旺,他坐在火堆前,状似不经心地拨着柴火,但那人脚步声才在遥远的另一头出现,他便听见了。
将柴火刻意拨得更旺,直到那双纤纤细足的主人,缓缓步到他面前。
‘我问你,’她轻启朱唇,‘你是不是刻意让马摘星知道你体有兽毒?又让她知道能利用狼毒花逼你毒发,好让你能死在她面前,让她痛快解脱?’
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千丈青丝染为白霜的女人。
她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不需任何解释,她看在眼里,自然明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妳的头发,是因为我而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陛下命我救你,我不得不从。’她刻意撇过头,语气清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其实这样也很好看,挺适合妳。’
她本就喜爱素白,白色山茶花、白蟒,乃至身上衣裳,无一不是,如今换上一头飘逸白发,更显脱俗,彷佛不食人间烟火,只是骨子里,仍是那股狠辣。
他只是随口说出,遥姬却是心中一荡,顿觉脸颊烧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响应。
这是他第一次称赞她的容貌。
只好故意装出高傲模样掩饰,‘你就不怕我是带人来抓你的?’
他却淡淡一笑,转头望向柴火,‘既然敢回来,就没打算要逃。妳身为大梁太卜,带人来抓我不也合情合理?’
她故装不悦道:‘你到底为何找我?’
他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妳若不现身,我不会怪妳。但若妳真的来了,代表生死同命,对妳而言,并非玩笑,我反倒有一事相求。’
他讲到‘生死同命’时,她克制不了自己的心剧烈狂跳。
生死同命。
朱友文,你我的确生死同命,只是你会说出这句话,不过因为我俩同属夜煞,同是遭世人抛弃的遗孤,同病相怜。但对我而言,生死同命却是……
遥姬垂下眼眸,悄悄回避他的目光。
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头高傲的孤狼,对谁都不肯轻易示弱。
她一直在等着,看他何时会低头、低声下气有求于她?
曾想过千次万次,若他真的开口了,自己要如何好好羞辱他一番,可如今她却感受不到分毫痛快喜悦,只觉忧伤与不舍。
这头孤傲的狼,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穷途末路,所以才不得不开口,求助于她吗?
而她也知道,他所求之事,绝不会是保住他自己这条命,尽管那正是她如今一直努力在做的。
‘说吧,你想求我什么?’她压低声音,掩饰情绪。
‘妳随侍父皇身侧,想必知道四弟下落?’
果然还是为了朱友贞。
她忽然希望自己不要这么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一步一步,都是在走向自己的死期。
‘均王殿下如今被陛下软禁,他欲逼宫造反的消息,知情者已全被陛下灭口。’
四弟终究是失败了。朱友文不禁黯然。
遥姬问道:‘你当真要回京?可知必死无疑?’终究是显露出了忧心。
一只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缓缓飞近火焰,下一刻,火舌忽窜起,将牠毫不留情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飞蛾扑火,心态却是异常平和。
‘我死后,望妳能尽妳所能,照顾四弟与文衍等人。父皇向来疼爱四弟,我回京扛下罪责,以死谢罪,相信他不会为难四弟。文衍等人本就效忠大梁,只要我一死——’遥姬听不下去,忿忿打断:‘够了!为何你就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
先是马摘星,后是朱友贞,甚至是文衍他们,那她呢?
朱友文,你心里可曾想过我?
‘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性命为交换,保他们周全,这笔交易,划算。’
‘那马摘星呢?难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不肯原谅你?’
她奢望能用马摘星激起他的求生欲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她不想见到一心求死的朱友文!
谁知他竟道:‘我从未想过要她原谅我。’
遥姬彻底无语。
‘我与她之间,若还有情份,也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但这已是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结局。’他在她面前,终于坦露心声,‘遥姬,我明白我对妳所求,绝对会为妳带来不少麻烦,但天下之大,我也只剩下妳能托付了。’他取下从不离身的牙獠剑,亲手交给遥姬。‘生死同命,妳活着,就如同我仍在。’
她低头看着手上那把沉重铁剑,面上平静无波,心头却是惊涛骇浪,她无法开口,只怕一开口,泪水就会流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潇洒转身离去,消失在黑夜里。
柴火依旧温暖,她放下牙獠剑,缓缓伸手抚摸自己肩膀,他方才触摸过的地方,体温彷佛仍留在上头。
忽双手一举,恨恨将牙獠剑扔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残焰!
什么生死同命!
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如同他仍在?
朱友文,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能死!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绝不!
夜林幽冷,那人留下的火堆依旧旺盛,照亮她凄绝艳容,垂泪无声,眼神却仍是倔强。
为了那个,可能永远都不知她心意的男人。
*
哐啷一声,装满汤药的瓷碗被朱温重重摔落,一旁服侍的宫女大气不敢吭,连忙低头收拾善后。
一旁太医唯唯诺诺道:‘陛下,这良药苦口,您这身子——’
‘闭嘴!再啰唆朕就灭你全族!’朱温好大脾气。
太医冷汗直冒。
这时张锦不知得到什么消息,匆匆奔入寝殿,一脸讶异,‘陛下,渤王……渤王回来了!’
‘你说什么?’朱温不敢置信。
他派出大军全力搜捕这头白眼狼,这家伙却自己送上门来?
怎么可能?
张锦道:‘陛下,渤王是孤身一人至北城门投案,说是要向陛下请罪。陛下,请问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关入天牢,重刑伺候!朕要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盛怒之下,原本侧身靠在龙榻上的朱温站起身来,眼前忽一阵黑,心中一惊,自知身子大不如前,忙命太医:‘再去端汤药来!’
他可千万不能在此刻倒下!
汤药很快端上,朱温豪气一饮而尽,也不等一旁宫女端上漱口水,自行用龙袍袖子抹了抹嘴角,便吩咐:‘将那畜生押至天牢,朕要好好亲自审问他!’
*
朱温走入天牢时,仍压抑不住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这个畜生!他一手提拔他,还认他做为义子,荣华富贵与权势都给了他,可他却如此回报?阵前叛逃、连手朱友贞逼宫篡位?他曾经以为最忠心的,却是背叛他最彻底的贱种!
待见到如困兽般被重重牢笼禁锢的朱友文,朱温怒极反笑,‘好一个有情有义!为儿女情长,不惜临阵脱逃,又为手足义气,合谋逼宫,如此重情重义,朕可真是自叹弗如。但朕要问你,这几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是朕一手提拔你,赐你荣华富贵,怎就不见你对朕如此重情重义?’语气冷厉,近乎咬牙切齿。‘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算我错看你了!’
朱友文并未反驳,只是平静道:‘陛下未曾负我,但当年,陛下不该如此对大哥。’
一声‘陛下’,彻底切断两人曾有过的父子情缘。
朱温闻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畜生!当年是他先对不起朕,在大臣拥簇下竟生夺权之心,我不除他,如何自保?’
朱友文却摇摇头,无限惋惜悔恨,‘大哥一生忠君为国,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怪朕狠心?但你以为那逆子最终就不会起心动念加害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阵前倒戈,相救马摘星,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朱友文毫不反驳,大方承认,‘相救摘星,确是我私心作祟。四弟逼宫,主谋亦是在我。这种种一切,皆负陛下多年圣恩,特来领死请罪。’
朱温只觉眼前发黑,这逆子!嘴上说是来领死请罪,脸上却无一丝内疚,反以当年朱友裕之死来评断他所作所为,这厮以为自己又有多清高了?难道他忘了自己这条命,本就是他朱温给的吗?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到底还是为了马摘星那贱货,是吗?’
自从派他诛杀马摘星一家后,他的眼神便不再一样了。
之前,他要朱友文做什么,他从不过问,从不反抗,只有遵从。
但重遇马摘星之后,朱友文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他!
他起初依旧选择相信朱友文,信他这八年来的忠心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而改变,但换来的依旧是背叛!这畜生果然狼子野心,积习难改!
朱友文已然豁出一切,听朱温如此质问,倒也坦然,‘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寒冰,这双手也只需奉命杀人、护卫朱家,便该如此过了一生。但与星儿重逢后,一切都变了,我只想放下手上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多杀一人,便是离她更远……’虽然,他们两人的距离早已是天壤云泥,但他不愿再离她更远,就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哪怕只是遥远的一个小小背影,他也知足。
他一番诚恳告白,朱温却完全听不下去,目光落在他腰上,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牙獠剑果真不见踪影。
那可是他向来珍惜、甚至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牙獠剑!
‘够了!就是马摘星那个贱人毁了你!毁了朕的渤王!朕必将她碎尸万段!’朱温简直暴跳如雷。
就为了一个女人!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苦心栽培出来的渤王,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选择背叛他!让他这八年来的苦心经营全数付诸流水!
‘若我不死,必护她周全!’朱友文目光炯炯与朱温直视,眼里满是不可动摇的坚定与不负天地的誓言。
朱温退后两步,气得从身后侍卫腰上抽出剑来,朝着朱友文砍去,却是剑剑都砍在了胳臂粗的牢笼铁条上,‘马摘星是吧!朕一定会杀了她!要她不得好死!看你怎么出手相救!你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朱温手中剑与铁条相撞,不住冒出火花,因用力过猛,剑尖居然折断往后骤飞!剑光闪过眼前那一剎那,朱温赫然以为自己命将该绝,浑身一冷,手上利剑松脱落地。
‘父皇!’
他身后侍卫大惊,上前查看,见剑尖只是划伤朱温脸颊,才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朱温暴怒大吼:‘居然给朕这把破剑!是想谋害朕吗?拖下去砍了!’
被迁怒的倒霉侍卫就这样被狱卒拖了下去,唉声求饶,朱温充耳不闻。
‘父皇,您没事吧?’方才那惊险一刻,令朱友文情不自禁喊出一句‘父皇’,终究当了八年父子,他心里仍惦记着这份情份。
‘住口!你这杂种,不配叫朕父皇!朕早已与你恩断义绝!’
朱温愤恨转身离去,朱友文看着那步履明显仓皇老迈的身躯,在牢笼里不由缓缓跪下,朝着大梁天子的背影,恭恭敬敬磕头三回,既是答谢朱温养育之恩,亦是拜别。
朱温虽培育他成为冷血夜煞头子,为朱梁杀人无数,但若没有朱温,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机会与星儿重逢。
别了,父皇。
断崖下救他一命,八年养育之恩,他若偿还得还不够,且让他来生再报吧。
*
得知朱温下令将朱友文五马分尸,朱友珪禁不住得意畅快大笑!
朱友文,你也会有今日!
他真该多谢这多情种子,一怒为红颜,抛家弃国,还把朱友贞一并拖下水,如今这大梁帝位,他朱友珪就算不争,朱温还能传给何人?
重回郢王府后,朱友珪更加小心翼翼,日日忙于监国处理朝政,直到大局抵定,这才率人前往京城郊外吉光寺,准备迎接敬楚楚回郢王府。
自他被贬为庶人,看守皇陵后,敬楚楚便入了吉光寺带发修行,远离朝中是非。
朱友珪来到吉光寺,只见几个小和尚正在争吃一个梨子,都是正在发育的年纪,见着食物哪肯放手,争着争着渐渐开始推抢,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时敬楚楚带着一名贴身婢女出现,婢女手里提了个篮子,里头装满梨子。
原来她大老远就瞧见小和尚们争食,不忍见他们为此争吵,特地带了满满一篮梨子前来分给小和尚,每人都有一个,不用争也不用抢。
朱友珪远远瞧这一幕,心中感叹:这就是他的楚楚,如此善良,蕙质兰心,既然大家都想吃梨,一人一个,就不必争抢了。
他几乎都能想象他那厌倦争权夺利的妻子,会这么对他说:这天下江山,若也能跟这梨一样,每个皇子都有一份,不知该有多好?
但楚楚啊,天下江山,就是只有一个,才如此多娇动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敬楚楚原本微笑看着小和尚们欢天喜地吃着梨子,似感受到朱友珪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敬楚楚身旁婢女见是郢王来了,识趣地将小和尚们带走。
于是只剩下夫妻两人。
自从他被贬为庶人后,为了避嫌,两人一直没有相见,他自是相当思念她,但随着他一步步接近敬楚楚,他越加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是如何从讶异转为冷若冰霜。
她还是没有原谅他吗?
‘楚楚。’他终于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舍却温暖毛氅不穿,而是身着平民百姓的布衣棉袄,寒风瑟瑟,她身子本就娇弱,又经小产,朱友珪看着心疼,解下自己身上雪貂毛氅,亲自为她披上。
敬楚楚本想闪避,却在看到自己夫君那身华贵毛氅下仍是一袭布衣时,微微一愣。
暖意披上了身子,挡去刺骨寒意。
朱友珪叹道:‘我怎会不知,我身上这些衣裳,其实都是妳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穿着,心暖。’他拉起妻子的手,‘我只怕,这些活伤了妳的手。’
他的妻子,未来的帝王之后,不该如此辛劳。
敬楚楚却猛然抽手,扭过了头,不愿面对他。
朱友珪瞬间失落,点点头自嘲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妳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走了,不打扰妳清修,不过,我会再来。’深情眼眸望向妻子,‘哪怕要花一辈子等待,我都等。’
正要转身离去,敬楚楚唤住他,纤纤素手从臃肿棉袄里掏出一张未焚烧殆尽的手抄佛经纸,低声问道:‘这……是你的字迹对吧?’
朱友珪日日抄写佛经,念及岳父敬祥视他如己出,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祸连全家,他常带着自己手抄的佛经来到敬祥坟前,一面焚烧,一面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为岳父报仇,更要完成岳父的心愿,坐上高位,奉敬楚楚为后。
朱友珪点点头,忽觉有了转机。
果然,敬楚楚下一句便道:‘喜郎,你能替爹做的,不只这些。’
朱友珪双眼一亮。
喜郎!他盼着听到这声呼唤,已不知盼了有多久!
‘我都已听说了,此刻你为父皇监国,爹对你的能力,从未怀疑过,只望你能心怀慈悲,仁政而为,为爹……还有咱们的孩子,来世多种些福报。’她望着手里的佛经纸,想起惨死的爹与早夭的孩儿,眼眶儿一红,声音哽咽。
朱友珪上前将她搂入怀里,激动道:‘楚楚,我答应妳!’
敬楚楚将他推开,仰起头,梨花带雨,惹人无限娇怜。
‘喜郎,我再问你一句,渤王……你救得了吗?’
朱友珪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心中忍不住悄悄埋怨:自个儿的妻子未免也善良过了头。
‘这……国有国法,他如此阵前叛逃,即使是本王想救,父皇那边也……’
‘你能劝下父皇吗?要知渤王长久以来肩负保卫守护大梁之责,他一死,必亲痛仇快,父皇只是一时气愤,也许——’
朱友珪重新将她搂入怀里,温言道:‘我答应妳,我会试着再与父皇商议。’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结发妻说谎,但他始终相信,她最后总会原谅他。
虽然朱梁众人皆不齿渤王朱友文为了一个女子阵前叛逃,但在敬楚楚心中,他不过是为了相救自己心爱之人而选择抛下世俗一切,又何罪之有?若易地而处,她必定也会不惜抛下一切,营救她的夫君。
而她相信,朱友珪亦会如此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