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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闻逝川记事起,他和父亲就一直在争吵。
小到早午晚吃什么,大到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交什么朋友,甚至在艺术上的审美,徐渭也要求儿子与他无限趋同。
徐渭是个自负且控制欲很强的父亲,这种自负在闻逝川的母亲闻双雁去世后达到顶峰。随着闻逝川长大,家里的争吵愈发激烈。徐渭没有办法忍受儿子挑战他的权威,闻逝川无法忍受父亲剥夺他的自由,每次吵架,家里的保姆佣人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劝。
吵得最激烈的那一次,是闻逝川高考后。
他要读国外的大学,徐渭却誓要将他拢在自己的羽翼下,要他读国内的影视学校。那一次,闻逝川将徐渭收藏的古董名画砸了个遍,两父子几乎要打起来。最后,闻逝川还是收拾行囊去读了国内的大学。
浑浑噩噩地读了一年,他肄业了,彻底离开了家里,去了别的城市,遇上了付行云,这也还是因为徐渭。
那时候,他交了上大学后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同学校读表演的一个清秀男生。那男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闻逝川和徐渭的关系,放假的时候死缠烂打说要去闻逝川家玩。闻逝川本来还觉得不耐烦,但抱着要把徐渭气死的想法,后来还是答应了他。
晚饭的餐桌上,出乎意料,徐渭并没有生气,像一个合格的和蔼慈父,循循善诱地问两个人的大学生活,除了闻逝川冷着脸不愿意回答之外,气氛可谓是其乐融融。
当天晚上,这个野心勃勃的表演系小男生就去爬徐渭的床。徐渭并不喜欢同性,但却没有严厉指责他,没有得手的小男生把这想成了默许,理解成了一种情趣。就像玩儿似的,徐渭马上让他出演了自己电影里的一个配角,对于一个大一在读的新生,这是不得了的资源了。
徐渭对闻逝川说:“你看,他们对你都有所图,只有爸爸无条件地支持你。你喜欢电影,我能给你最好的资源。你喜欢的那一类电影都没有市场,你按着我的路子走,最后你想要的都会有。”
背叛,彻头彻尾的背叛。
尽管闻逝川和他的小男友感情并没有多深,但闻逝川还是深深地感觉到了背叛。徐渭要把他身边的所有都夺走,然后替换成所谓的“支持”和自私的“爱”。
闻逝川说:“你当初也是这样对我妈的吗?控制她,压迫她,逼死她。”
闻双雁是他们父子之间碰不得的话题,两父子最终还是打起来了,家里一片狼籍。那个毫无演技可言的小男生不过是昙花一现,他尝到了甜头,再去求徐渭给他资源。徐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像玩弄猎物的猎人。
闻逝川就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一切都滑稽得吓人。
父子间的博弈就像是逞凶斗狠的决斗,闻逝川是输过,但当他从家里离开,从徐渭安排他读的学校里离开,他觉得自己是彻底地赢了。徐渭在棋盘上排兵布阵,用尽方法困住他,他直接将棋桌掀了,昂首阔步地离开。
当他离开父亲的荫蔽,住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四处碰壁,他才知道,这场决斗还远远没有分出胜负。而且这其中需要更多的毅力和更坚定的自我,投降认输毫不费力,只要一伸手,他就能有最好的资源,读最好的学校,用最好的演员拍最卖座的电影,但继续坚持下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终点,甚至坚持本身都不一定是对的。
幸而他遇到了付行云,这场预料之外的爱情是决斗中的中场休息。
付行云一直以为他有所依仗,只要一回头就能从头开始。但付行云不明白,一无所有白手起家固然难,但他也不容易。
幸好,一切都渐渐好起来了,但就在这时候,徐渭又来了,就在闻逝川觉得一切顺遂的时候。
事业蒸蒸日上,艺术审美得到认可,与爱人重归于好,身边有合作合拍的团队。他觉得他就要赢了,徐渭又来了,收割他的成功,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抢走。再这样下去,总有人察觉这次随新电影而来的如潮好评有猫腻,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和徐渭的父子关系,所有人都会知道,然后他的所有成就都会被徐渭收割。
他就会从“闻逝川”变成“徐渭的儿子”,这是他人生二十多年一直想要摆脱的“头衔”。
余向晚和付行云不一样,余向晚即使离开了,他能找到更好的编剧,更好的女演员,他自己也能创作剧本。
这不一样。
付行云听懂了他的故事,却没有办法认同他的逻辑。
“我不明白,”付行云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去演了徐导的电影,我和他,只是导演与演员。除非他要故意砸了自己电影的招牌,不惜这样都要来故意使绊子害我。除此之外,我想不明白还有哪里要我提防。”
闻逝川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付行云没有办法接受闻逝川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对待自己,他提高声音压过闻逝川的话,直直地盯着闻逝川的眼睛:“你觉得我会为了更多的资源去谄媚、讨好你的父亲吗?和那个当初背叛了你的小男生一样?”
闻逝川烦躁地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结了?”付行云说道,“你现在就像个划地盘抢玩具的小朋友,这样你和你爸有什么区别?”
付行云的话带来一片沉默。
闻逝川整个人都冷了下来,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答应什么?”付行云问。
“你说不会再离开我了,你答应了。”
付行云压根忘记了他和徐渭交谈时自己的想法了,他也压根忘记了自己本就不打算一口答应,激动的情绪让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闪烁,他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那你有没有替我想过?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这是多么宝贵的机会。你的电影大获成功了,你就要把我永远绑在你旁边吗?”
“是我们的电影。”闻逝川沉声说道。
说出来轻飘飘的,但听得付行云心里不是滋味,不等他接话,闻逝川又继续说道:“你还是没有变”
这句话狠狠地刺伤了付行云,他勃然大怒:“你也没有变。你清高、自大、自以为是,你觉得你永远就是对的,我做的都是错的,我就是想红,我就是虚荣。我们又没有复合,你是我的谁?你用什么立场要求我——”
“我没有!”
闻逝川大吼道。
付行云留意到他的眼眶发红,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两个人的争吵中,付行云不是先哭的那一个。眼泪是示弱,付行云觉得自己长进了,但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快意。
玄关又重新被沉默包围,好一会儿,寂静的空间里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他们都瞪着对方,咬紧牙关,非要分出个输赢对错。
付行云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闻逝川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出去,走之前,他解下手上的腕表放在玄关的鞋柜上。那是前几天付行云送他的生日礼物,表盘上是璀璨的星月,秒针永不停歇地转动,“滴答滴答”地响,代表着流淌的时间。
这仿佛是在嘲讽他们——即使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在爱里,他们还是毫无长进。
付行云勉力保持冷静,但他的胸口在不住地起伏,脑袋里“嗡嗡”响,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他看着闻逝川放下腕表,开门离开,头都没回。他气疯了,抓起那块表,朝闻逝川的后背扔过去。
没扔中,那块表擦过闻逝川的肩膀,重重地砸在墙上,然后落地,好大的声音,表盘的玻璃肯定碎了。
闻逝川的脚步一顿,付行云在自己掉眼泪之前把门关上。
天已经黑了,家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只有玄关开了一盏晕黄的顶灯。付行云在那儿静静站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抬手把眼泪全部擦干净。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饭桌上摆了整整齐齐的一桌菜 ,已经凉透了。
他从家门的猫眼看出去,闻逝川已经不在外面了,那块表也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闻逝川拾走了。
又或者是直接扔了——付行云冷酷地想到。
他走到饭桌边,原本还本着不要浪费的想法,勉强吃一些。但他胃里面像是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堵到嗓子眼,吃不下。他干脆把所有饭菜端到厨房,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面。
过去几天,家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人气,浴室卧室书房里甚至留下了一点闻逝川生活过的痕迹。付行云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找出来,“噼里啪啦”扔进垃圾桶里。
做完了这一切,付行云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
他匆匆洗漱,钻到床上,把自己团团裹在被子里,什么都不愿意想,脑子里“嗡嗡”响,像有无数个小人在吵架。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全然不知,醒来的时候,仿佛没有睡过一样,枕头全是湿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