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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话顿时烂在嘴里。
他本来还在盘算,说几句好听的装装可怜,再加上方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壮举,能从这位有闲钱搞对象的北京大哥身上诓来仨瓜俩枣,给点感谢费,十块钱也够他三天房租了,或者至少请客吃顿热乎的。但他现在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也不知直觉占了几成,总之他基本上能确认这人是谁了。
“你是不是姓杨?”他又开始把那件被拒的大棉袄叠起来往塑料袋里塞。
那人的打量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竟直接站了起来,忽地凑到李白面前,连带他身上那股冷冽的血腥,几乎要鼻尖抵着鼻尖,“你认识我?”
“我……”李白闪着眼睫后退,“如果你是杨剪。”
“我是。”那人说道,目光却转向面馆,像在考虑着什么,双眸细长地眯了起来。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李白抬高声量。
“哦,你是谁。”杨剪说着径直朝面馆走去,一瘸一拐,却并不迟缓,随意抹了抹鼻血,免得流到嘴里。他问得也太敷衍了,好像对这件事缺乏好奇,让李白来气的同时头脑发懵,事先想好的充满悬念的自我介绍也顾不上了,慌忙追着他叫道:“我是李白!”
杨剪看着雪地直乐:“我是杜甫。”
啊?杜甫?
李白想起来了,李杜李杜,他在夜校还背过几首这两人的诗呢。
所以杨剪这是觉得他在开玩笑?
李白的指甲勾破了手心的塑料袋,他吞了吞口水,忽然意识到,十年过去了,杨剪可能根本就不记得自己。
就算他有个很好记的名字。
“我从老家来的,”他试着去抓杨剪的袖子,“你以前有个弟弟,家里人都火灾死了就被你家收养了,小时候掉进河里还是你给捞上来的,你差点和我一块呛水淹死,还记得吗?”他试着说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杨剪这回听得挺认真,眉头也皱了起来,过了几秒,就要走到面馆门口,他忽然扭头,直勾勾盯住身边矮了一头多的少年。
“小白?”他说。
“长这么大了!”他又道。
“对,就是我,”李白的面庞被店内的暖光照成桔红色,眼睛也星星亮亮的,“我听说你考上了北大……你高中在北京四中上的吧,那个新概念作文大赛,2000年那届,你得奖了,报纸上都登了!后来我在你们学校bbs论坛上看到你是你们年级理科高考第八名,去了北京大学,在读物理,也有可能是重名,但我觉得就是你!”
杨剪略显诧异,道:“所以你就找过来了?”
李白噎了一下,接着,只见杨剪也不等他回话,推开店门,大大方方地迎着几位食客的目光,对正在擦桌子的老板说自己得去洗把脸,说完还真就撩开后厨的帘子钻了进去,留李白一人在空调暖风中凌乱。
“是同学啊?”老板挺慈祥,带点南方口音,冲李白笑了笑。
“啊……那个……”李白想说不是,但失败了,他低下头,因为实在不喜欢和陌生人对视。
“刚才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把小杨给叫走了,我叫他别出去他不听,还不让我报警,”老板叹气,“今天早点下班吧,你把他扶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
李白连忙道谢。
他越站越不自在,暗自庆幸自己留着规规矩矩的学生头,还穿了自己最新的那件白衬衫,扎在黑裤子里,没把塑料袋里那件颜色像红砖一样的棉袄套在身上。其实他不是很冷,这天决定进校园,他出门前就做好了准备,在宽大的衬衣里塞了两层保暖内衣,一靠近校门就把棉袄脱掉藏起来了。主要原因是他不想显得像个社会混混,或是老农民,给杨剪制造诸如“认识来路不明的朋友”之类的传闻,但到了现在,经过对比,他发觉自己和那些在校学生之间仍然存在千差万别。
究其原因可能是,他的确是个社会混混。
拎着个大黑塑料袋本身也是件蠢事。
不过李白觉得这也没什么可自卑的,至少,他剪头发赚得应该比杨剪端盘子多,这几年攒下来的那些钱,若不是非要来北京,他都能给自己买辆小摩托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杨剪从门帘钻出,面对偷瞥的食客,挂着礼貌的微笑。脸和脖子的血污都清理干净,零散挂着水珠,刘海和眉毛也因打湿而显得更加乌黑,李白终于看清了,那确实是张眉目清爽的脸,就算肿着也是。不笑的时候,五官鲜明得就像画上去的,稍微一笑却有虎牙,还蓄起两个梨涡,确实也很有伤透小姑娘心的资本和嫌疑。
此时皮肤被冰水冻红,醒目伤口不多,最浓的一块是眉骨处的瘀紫。
他也和老板道谢,把围裙挂在门后,套上自己的工装夹克,踏出门槛后他仍按着门沿,看那样子,是帮李白顶着,在等他出来。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吗?”李白仍然保持怀疑。
“小事,会打架的人也知道怎么挨打,”杨剪哐的一声把门关紧,揣起口袋走入雪地,“我只是疼,没受什么要治的伤。”
“所以你打架很厉害咯?”李白学着他的模样揣口袋,笑了。
“你是放寒假了,过来旅游?”杨剪没有自吹自擂,反问道,“住在附近吗?”
“我住石景山那边,房租便宜。”
杨剪看看手表,道:“那你得抓紧,快九点了,去那边末班车差不多十点。”
“十点半还有,我最近天天坐,”李白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是来旅游,哪有旅游还租房的,不都住招待所吗!”
杨剪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接着他又不说话了,让李白心里的那点不忿很快就浇熄在灌进嘴巴的冷空气里。
“你今年多大了?”沉默着走出暗巷,杨剪忽然问。
“十六。”李白躲开人行道上一辆飞过的摩托。
“身份证呢?”
“你要查我户口?”
杨剪绕到李白另一侧,把他和大街隔开,这会儿已经不见多少行人,乱窜的小摩托比轿车多,新科技园区,周围不是景点就是高校,夜里还是有些寂寥,最辉煌的是路灯和大厦的灯牌。他摊开手掌,晃晃手腕,意思是动作快点。
李白瞪着他,把被自己快要攥烂的黑塑料袋交过去,让人帮忙拿着,在自己的卡其布挎包里翻找起来,“要是我没随身带着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骗子?”他又拿回自己的袋子,把证件拍进杨剪手中。
“这不才十五吗?十一月份才满十六,”杨剪打量那张证件照,“小时候像个土豆,现在长成这模样我的确一下子不敢认。还在读书吗?”
“没有,前几年我在南京待着,给理发店当学徒,去年转正了。但我也不是文盲,南京有很多夜校的,我现在会算二次函数,还会读英语。”李白闷闷不乐地把身份证收回自己印刷劣质的火影忍者卡套中。
怕杨剪误会,他又抬起头道:“我天天挨打实在受不了了才从村里跑出来的,来北京也没别的意思,没想好要干嘛,就是想看看你……还有杨萍姐姐!”
“她改名了,现在叫杨遇秋,本来还想改姓,后来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杨剪的目光倒是柔软了许多,尤其当李白提到挨打,他眼中稍有颤动的光点或许可以称之为是理解,“我们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李白又垂下脑袋。
对那个被逃离、被抛在身后的父亲,两人都缄口不提,好比一种默契。
“你为什么提溜着外套不穿?”在校门口,杨剪又挑开话头,“里面这身尺码太大了吧,像视察的领导,或者……我还以为你刚从苏州街那个教堂唱诗回来呢。”
“……外面这件像隔壁大姐。”
“暖和不就行了?”杨剪指指自己肿了半边的脸,坦荡走入校园,他好像能读懂李白在想什么,“别人看你说明你与众不同。”
也不知认不认识,他就冲路灯下擦肩而过的推车男生笑。
李白把心一横,丢了黑塑料袋,把他的大棉袄套上,沾的雪化在上面,但这棉袄够厚,里面还有防水层。
真暖和。
他跟着杨剪走,正值期末,天气又冷,校园里头又黑又静,途径一个操场一片宿舍楼,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李白憋不住了,“去哪儿?”他扯着杨剪夹克的后摆问。
“学五食堂,我平时九点下班过去还有菜,”杨剪任由他拽,呵出的热气把黑夜染白了一块,“你也挺饿的吧,哥请你吃顿饭。”
“刚才那个小面就挺好。”李白心说请我吃饭也不用走这么远。
“我饭卡里有钱,兜里没钱。”杨剪又打起哈欠。
在食堂门口两人遇上了同学,看样子关系很近,应该是同班的,吃完夜宵,那三位穿着睡裤拖鞋大羽绒服,跟杨剪拍着肩膀打招呼,也不问他伤怎么来的,只是痛呼明天的固体物理学今晚又要通宵自救了,杨剪就一脸严肃地跟他们说悠着点别像隔壁工学院那样又猝过去一个。
接着,李白就被杨剪带到窗口,都是些剩菜,但菜盒放在热水槽里还是热腾腾的,闻起来很香。打菜阿姨说了句“今天来得挺早”,毫不犹豫地把几道见底的菜都打进杨剪的盘子,连汤带水,荤的不少,见杨剪带了人一块过来,米饭也盛了满满两大碗。
“哎,谢谢您,”杨剪在读卡器上刷下去十块钱,端起铁盘,“这鸭血我特喜欢。”
“挂彩了补补血嘛。”阿姨数落道,“也不知道成天在干什么大事。”
李白抱着两碗饭,跟着身前笑呵呵说“没事没事”的家伙,在一张灯下的方桌坐定。
“你人缘真好。”他由衷道。
杨剪却已经开动,像是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根本不顾嘴上的伤,又像是还有急事要做在赶时间。李白也没扭捏,端起自己那碗大口地扒拉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吃肉,过了几分钟,那道木耳炒五花就是他的最爱了。
却也就在这时,杨剪突然放下饭碗,两手垂在身侧,静静望了过来。
起初李白以为他在看自己,这么专心致志的,还怪不好意思,后来才发觉自作多情,那人微微仰着脸,明显在看他身后。
站着什么吗?是谁?李白屏息回过头去。
首先看到一条深咖色羊毛裙,扎在裙腰里的是件淡粉色棒针毛衣,外面的是件最近最流行的长款风衣,衣襟上垂到胸口以下的,是大波浪长发。
再往上看,这位时尚弄潮儿确实也是个五官精致的美女,就是脸色很差,咬着嘴唇,泪水流了满面,挂在她线条玲珑的腮下。
“我不知道他们……”她哑声说,“我已经说过我哥了,你待会儿别去打工了,跟我去医院看看。”
“不用,”杨剪不动弹,仍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我让你这么伤心,你哥气不过我能理解,我也没还手。”
“杨剪!”女生绕过李白,几步站到杨剪身侧。
“你什么意思?”她又哭着问道。
“分手的意思,你提的。”
“我乱说的,我当时只是生气……你说你不想结婚多少岁都不想,那我们现在也可以谈恋爱啊,大不了到我想结婚的时候再分手……我们不都还没到适婚年龄吗,有什么好着急的,你说是吗?”
“你现在就很想结婚了。”
“我不想,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李白眼睁睁看着女生身上那股子劲儿一点点软下去,就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杨剪身旁,趴在他腿上哭泣。
“没必要说假话,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观念不和还要强求,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杨剪也不抬手扶她,无比真诚地说道,“这样非我不可,对我来说也太累了。”
女生愣了好久,食堂里寥寥几撮人都在围观,但杨剪的目光对她来说显然更为锋利,在这双重压力之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把脸都憋得发紫,突然一扬手,直直指向李白,目光也恶狠狠撞上李白瞪大的双眼,“行,你行,我懂了,这么急把我推走,找到新欢了是吧,就是他对吧,大晚上一块吃剩菜还真是一路人,”她走过来直接拽起李白的领子,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一脸狐媚子样儿男的女的啊,戏剧社的?穿这衣服要表演祥林嫂吗?”
李白被勒得后颈疼,索性顺着那股力气站起来,心说行吧,我这身衣装打扮今天已经得到三种比喻了。
却见杨剪也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侧,慢条斯理地扳开女生的手指,把李白的领子拎到自己手中,又把人放回椅面,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温柔地捏了捏,“是啊,新欢,一个十五岁小孩儿,”说着他无辜地笑了笑,那种无辜太理所当然,甚至显得有些冷漠,“胡倩,你自己信吗?你明天想起自己说的胡话不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