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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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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十一点半,杨剪骑着一辆三轮摩托出现在平房一侧堆满碎石块的荒地,车斗里装着一捆双层玻璃板,几把焊枪电锯等工具,以及大量诸如空心钢棍、承重钉之类的金属部件,三轮车座下脚踩的地方,还放了个折叠梯。

    这小车的负载量让人怀疑它会被压得半路就熄火,杨剪却把它开得轰隆隆直响,在石堆之间自如地钻,最终风尘仆仆地停在李白门前。

    “马上好了!”李白还在炒菜,煤气罐放在门外,顶上装了个简易灶孔,再架口锅就是他的厨房,高度不大对,因此他得撅屁股弯腰,或是半蹲着翻锅铲,“你几点走的?”

    “天没亮吧。”杨剪从他身边走过,进屋就喝光了摆在窗台上晒太阳的那杯水。

    “哎,”李白在门边探头,“还没泡开呢,你不嫌烫啊!”

    杨剪瞧了瞧杯底蜷缩的茶叶,黑绿色,光尝味道就知道不是好茶,但李白实实在在地放了不少,盖住了整个杯底。从墙角捞起暖瓶,又把杯子满上,杨剪钻出房门,说:“一上午没喝水,总比渴死强。”

    李白看他被烫得还在哈气,就低下头抿着嘴笑。菜炒了三个,黄瓜鸡丁、蒜蓉白菜、番茄炒蛋,家里没有冰箱,是李白走去菜场现买的菜。

    某种程度上杨剪和他一样,家里没有工具,梯子电钻也是在建材市场借的,用完了要给人还回去。这让李白不得不佩服,虽然都用的挺破旧,但这些终归也不是不值钱的物件,老板还真放心杨剪,连学生证都没扣,就这么大方地借给他。只能说杨剪在招人喜欢博人信任方面具有特长咯?饭后李白把洗好的碗筷放在大铁锅里,从水房端回,远远地看着爬上屋顶量尺寸的那位,想象他在老板面前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时的模样。

    在李白的预想中,这个屋顶至少要花一两天才能修出样子,可杨剪竟然说,他准备只花一个下午,至于原因,他觉得在家里睡觉舒服。李白将信将疑,又有些挫败,但也没辙,被他拉着帮忙,杨剪在梯子上搭骨架的时候,他就在下面锯钢条,杨剪嵌玻璃,他就熬密封胶。那块缺口大概有五平米大,被两人用一个盖过半边屋顶的玻璃棚子遮起来。

    忙完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阳光可以透到下面哎,”李白打扫着落在屋里的建材碎渣,仰头道,“原本只有巴掌大一个小窗户,现在采光终于可以好点了。”

    “所以要用玻璃啊。”杨剪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累得有点动不了,就点了支烟提神,望着天花板中央的灯泡发呆。

    “结实吗?”李白把垃圾倒掉,又站回他面前问,“会不会哪天又塌下来啊。”

    “不会,双层高强度玻璃,冰雹都能挡住,除非下陨石。理论上的风险是时间长了有可能漏水,”杨剪靠上身后的床垫,“谁知道这房子过几年拆不拆,等漏了再说吧。”

    李白笑了,杨剪看得还挺开,他反观自己,忽然觉得的确也没什么好忧心忡忡的了。如果再下一场雪,他还能看到被压在最底下的白色,透过很淡的阳光,就像身处冰冻湖底一样。他挨着杨剪,在床沿坐下,道:“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杨剪扬起脸来,认真道:“还有人工费呢?”

    差一点他就要枕到李白手上了,或是靠上他的膝盖和大腿,李白垂着眼,脖子傻傻地僵住,连他内眼角的红血丝都能看得清楚,提起口气道:“那一共,一共要多少嘛。”

    “哈哈,”杨剪却突然站了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疲态,他用那支没夹过烟的手揉了揉李白的脑袋,“等你找到工作再说吧。”

    “明天算你欠钱第一天,没有利息,不过你得听我话。早上帮我把车和东西还回去,地址我已经写纸条压在电钻下面了,”说着,杨剪就走到了门前,“我先回家了,你收拾好要带的再过来吧。”

    握上门把,才发现门推不开。

    他回头看着李白。

    “……我刚才倒完垃圾回来习惯性锁了,”李白捏紧外套口袋里的钥匙,膝盖蓄力,却站不起来,“这个门拧的那个锁是坏的,只能用有钥匙眼的那个。”

    杨剪没搭腔,在门框上摁灭烟头,看那意思,他是在等李白过来开门。

    “你要不今晚别回去了?赶末班车还要跑,你怕挤我睡地上也可以。”李白又道,问得有些急切,“明天我们一块还车,再一块过去好不好。”

    “为什么?”杨剪笑了,“你不想一个人睡?”

    “不是!”李白立刻道,他的脸很热,知道自己已经把脸憋红了,望着杨剪,他也知道那人在等他说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也搞不懂自己,他又处于那种无法控制行为的状态中了,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在想,只要我把这个钥匙拿好,这个人就不会走开。就能陪着我。

    “快点,欠钱期间要听话。”杨剪敲敲门板。

    “不是从明天开始吗?”李白眼巴巴道,和他别着力气似的,就是不动。

    杨剪又等了他半分钟,也不见生气,只是“啧”了一声,拉开旁边的推拉窗,两手一撑,直接从那小小的窗口翻了出去,动作之利落,长款羽绒服都没被窗棱上的锁扣挂到。李白听见他落地的声响,闷闷的,像是踩上了屋外堆着的雪,身体僵硬了几秒,李白跑过去探出窗口看,窗下的墙根确实一片狼藉,而杨剪背着个书包正在狂奔,已经跑远。

    十点十七分。李白看看自己快了两分钟的手表,关上窗,坐回床边板凳。往中关村那边走的末班车在十点半,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他默默地想。烟味还没散尽,杨剪的打火机还落在床上了,但这屋里确实只剩下李白一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它放在枕边,吹凉开水吃下退烧药,洗漱干净之后,又翻开在报刊亭打折买的过期中学生英语报,似懂非懂地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下午,当李白提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以及在超市发抢购的一袋苹果和三斤猪蹄,爬上九层楼,敲开杨家房门时,是杨遇秋开的门。

    “累坏了吧小白,快进来。”她敷着面膜,戴了一头乱糟糟的塑料发卷,招呼杨剪过来接东西。杨剪的头发也挺乱,从发旋执拗地翘起一个角,黑毛衣的高领也没整理,顶起颈后的头发,眼神懒懒的,是刚睡醒的样子。

    他从李白手里拿过行李和猪蹄,先走到自己的卧室,又走到厨房冰箱跟前,一一地安顿,李白就抱着那袋红富士,跟在他身后。

    “我把东西都还回去了,老板人很好,还说以后出了质量问题就给我换。”

    “嗯。”

    合上冰箱门,李白从衣袋掏出那只果绿色的打火机,垂着脑袋说:“还给你。”

    杨剪挑了挑眉,接过这只千里相送的“鹅毛”。说实在的,他抽屉里还有一堆,但他说了“谢谢”,这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常常把打火机落在别处,却是头一次有人给他送了回来。

    他走向自己的卧室。

    李白又继续跟在他屁股后面,和他说:“昨天晚上对不起。”

    “没事,我后来赶上车了,”杨剪简单道,“行了别闷闷不乐的,这段时间咱俩住一屋,得和谐相处啊。”

    “我不是睡沙发吗?”

    “我有吊床,还有一个一米五宽的木头床,”杨剪错身,握着李白两边肩膀,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参观,“你选哪个?”

    终归是小孩心性,李白也顾不上察言观色,问杨剪你平时喜欢睡哪个了——他一看那吊床就挪不开眼,简直就是个大玩具,悬在半空,好像随时能像蚕蛹一样把他紧紧包住。他果断蹬掉拖鞋,身子一扑,把自己丢了上去。

    杨剪比了个ok,帮他把行李拎到吊床下面,接着就揉着后脑勺往屋外走,“姐你给我洗个苹果吧!”

    “等一下,”李白叫住他,抱着一只胡萝卜抱枕摇摇晃晃,“你有点自来卷,头顶那撮是不是经常压不下去,只能洗?”

    杨剪回身,点了点头。

    “我有办法,你放着我来。”李白忙着往下跳,吊床一弹,他差点摔个大马趴。

    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意外出丑,睡在这样的床上,摇摇晃晃确实好玩,但对他这种笨手笨脚的非熟练工来说,似乎潜在风险也不少。每次上下都要小心不说,这吊床比杨剪硬而粗的头发还难对付,在他睡下的第三个夜晚,也不知是做梦滚得太厉害,还是碰到了什么开关,身下的兜布直接收了口,把他连被子抱枕一块包了起来,只露出一截腰和腰旁边的一只手。

    要是他再高一点,壮一点,还不一定包得住,可李白偏偏是棵豆芽菜,这下可好,真像蚕蛹似的了,他却被闷醒,叶公好龙地害怕起来。

    “哥……哥哥!”他小声地叫,“你救救我!”

    叫了约莫两分钟,灯“啪”地一亮,隔着橙色的防水布照进眼睛,令人踏实的脚步声到了跟前,李白也停止了扭动。

    “你真笨啊。”杨剪无奈道,拍拍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以示安慰,又降低吊床高度,把他这颗形状怪异的粽子剥了出来。

    抬眼眼瞧见那双倦意蒙蒙的眼睛,李白就莫名来了好大的委屈。前天还当成宝贝的吊床,他现在就不想睡了,要和杨剪挤,那人居然也不反感,任由他抱来被子缩在自己旁边。第二天清醒了,也仍然没有反感,除去偶尔睡熟了杨剪会把李白挤到床边让人差点滚下去之外,两人就这么睡在了一起,还算相安无事。

    年三十前,杨遇秋去附近早市买了两趟年货,都叫上李白陪自己一块挑萝卜青菜,再看人杀鸡宰鱼。李白依旧保有自知之明,总是找时机拿自己的零钱结账,每次出门,他还会用自己带来的夹板给姐姐做出不同的漂亮发型。他们还去王府井逛了次街,都穿上自己最中意的衣裳,只有杨剪还是卫衣牛仔裤,兴致缺缺。平时待在家里他一天走不了一百步,好像一年的学习和打工已经把精力耗光了,稍微松懈下来就不再提得起精神,被迫陪同逛商场,他主要负责给姐姐拎包,以及请三人吃冰激凌。杨遇秋说冬天买夏装才便宜,大刀阔斧地花半价给自己添了三件名牌新裙子,又挑了件只打九折的米白色羽绒服,硬要送给李白做礼物,杨剪倒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只在路过西单图书大厦时,给自己买了两本书。

    李白发觉,这姐弟俩花钱是完全分开的。三个人在一起在外面吃饭,他们不让他掏钱,也是两人轮流地请。

    他还“高山仰止”地看了看杨剪那两本书的封皮,一本有关集成电路设计,另一本则是软件编程,都是大开本,又厚又沉,还附带了两张光盘。

    回家之后杨剪还真就自学了起来,先开封的是那本软件,他每天对着卧室里那台旧电脑噼里啪啦,完全心无旁骛,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如此,饭后履行完洗碗的职责,杨剪只在客厅待了十多分钟,吃了两瓣橘子,看了一段冯巩的小品。

    “没意思。”李白进屋送饺子,问他怎么不看春晚的时候,杨剪这样回答。

    “你也太爱学习了,这都坐一天了,”李白把醋碟放在鼠标垫旁,“不是物理专业吗?”

    “光学物理找不到工作,以后的十年电脑才是重点,”杨剪勾画着书本,目不斜视,“寒假抓紧学一点,开学就能找软微电系的老师问了。”

    李白肃然起敬。

    又回沙发看了两三个小品五六支歌舞,等他再去收盘子,杨剪已经把那十几个羊肉饺子干干净净地吃了下去,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李白蹑手蹑脚走近,给他披了件外套,端起碗盘,也正在此时,电脑进入休眠,黑屏上闪出s的彩窗标志,在屏幕四角移动。

    想到自己在小网吧,拿着这样的电脑和系统,只会在网络聊天室潜水,或是在乱七八糟的论坛瞎逛,李白不禁感叹,高材生就是更帅。他挪出卧室,回头又瞧了两眼,刚想跟杨遇秋交流一下感想,却见大门开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在脚垫上站着,踩着一双崭新的棉布拖鞋,而杨遇秋立起腰,刚把他的皮鞋整齐地摆好。

    “来,介绍一下,”她把碎发别到耳后,落落大方道,“这是我家最小的弟弟,叫小白就好,小白,这是高大哥,我朋友。”

    李白有些拘谨地和那人握手,这么正式的打招呼方式,他还没做过几次。

    那人手上戴了几枚戒指,有金有玉,皮肤也粗硬,握起来很硌,人倒是十分和善,“小杨老弟呢?”目光在李白身上扫了几遭,尤其看了看脸,他又开始四处地张望。

    “睡了,不用管他。”杨遇秋道,接着,两人就进到那间供神的屋子里,关上了门。

    李白跑回卧室,只见杨剪已经醒了,直勾勾盯着休眠的电脑,双手交叉起来搭在桌沿。见他进屋,杨剪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出去打招呼,只是要李白把电视关上,外面留盏小灯,再回来关门睡觉。

    “我还没刷牙,你也没有——”

    杨剪长长地呼了口气,出了卧室,和他一块安静又快速地完成了洗漱。临入睡前,李白听着屋外渐渐盛大的烟花爆竹声,以及身侧轻微的呼吸,总觉得这人心情不佳,是从没出现过的那种烦躁。

    果然,第二天一早,八点还没到,他是被杨剪凶巴巴地摇醒的,“我今天要出去,”杨剪撑在床头俯身,又顶着那头乱毛蹙眉看着他,“你要跟我一块走就快点。”

    “去哪儿?”李白揉揉眼睛,还有些惺忪。

    杨剪不回答,撩起t恤就开始换衣裳,李白蓦地警觉起来,也爬起来开始套裤子。当他踩上拖鞋跟着杨剪身后走出卧室时,看见过道对面主卧的门。

    平时杨遇秋会留一条缝,说是怕闷,关紧晚上会做噩梦。

    而今这道紧闭的门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

    李白下意识转头看,大门口的玄关处,那双皮鞋也依旧整齐地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