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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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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四十分,新新宾馆一楼大堂——或许也称不上是大堂,暗而窄的十几平米空间,天花板压得很低,往里走两步就是往上的楼梯,一面墙被货架占满,剩下的位置只够摆得下一张老式的布艺沙发。李白就坐在靠墙那唯一一张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挂的世界时钟。

    东京快一小时,莫斯科慢五个钟头,纽约正好是差了半天的天亮时分,而外面的太阳似乎快要落了。

    如果他转过头,往左边看,能看到门外隔了一条马路的王克桢楼,崭新的高大建筑,被满校园的绿树包住了根,显得有些突兀,配上聒噪蝉声,好像挣扎在崇拜者堆里的巨人;往右边看,就是宾馆的前台,不时有学生模样的情侣站在那台前,用几张零钞换一把钥匙,先前还矜持地保持一点距离,男生负责说话,女生就站在他身后,羞涩地低着头,结果刚踏上前台背后的隐匿在阴影里的那几级楼梯,他们的嘴唇就贴上耳朵,好像秘密是说不完的,身体黏上就再分不开了。

    连续几对都是如此,如同在表演既定的剧本,李白奇怪地看着他们,等看不见了,目光就落上前台,而前台的女服务员在说完那句“时间不够可以续钟补费”也在奇怪地看着他。这回与前几次不同,她的眉毛皱着,眨了眨眼睛。

    “您还有事吗?”

    “我在等人。”

    “这我知道,我是说……您确定您等的那位在我们楼上?”

    “嗯。”

    这段对话并非他们第一遍重复。

    但这次李白却站了起来,沙发软塌塌的一点弹性也没有,把他屁股都坐麻了,他转过身,端详着贴了便利贴纸当价标的货架,问道:“有没有一个叫尤莉莉的在你这儿开房?”

    “没有。”

    “她在几层?开了几个钟?”

    “客人隐私我们不能透露的。”

    “那她买东西了吗?”李白仿佛没听见,拎起一瓶娃哈哈晃了晃,“比如这个?”

    “或者这个?”他把矿泉水放下了,又捏起一盒安全套,扭脸望着前台。

    每当他像现在这样专心望着什么的时候,他的眉头总是很松,眼神也空空的,好像魂儿飞出了脑门,把他替代成一只幽灵,从而掩盖住他真实的专注,按照杨剪的话说,就是他“又掉线了”。李白也说不明白自己的表情系统有什么毛病,或者会不会是这样——症结其实藏在脑子里,他只知道面对杨剪自己经常是这种状态,杨剪也习以为常。

    而此刻,他这副模样显然没有那么让人舒服,小姑娘脸有点红,横眉冷对地冲他吼:“都说了不在!要是跟您女朋友有什么矛盾您回自己家解决去,别闹到我们这儿来呀,就像您买菜回家烧糊了也不能赖菜贩子啊!”连珠炮一打开,她就有点收不住,“也不是我说,您三点多就到了跟这儿一动不动坐一下午,每半小时我问一遍,您都说您在等人,结果等着了吗?就跟和尚敲钟似的,您不上班吗?您就没点自己的事儿要干啊?”

    李白想了想,说:“是她发给我地址,要我在这里等。所以我请了假,扣了工资,过来了。”

    “唉,唉,”前台连声叹气,“您等吧,坐那儿也行,要不我给您倒杯水?”

    李白却把安全套放回了原处,他走到前台跟前,轻声说了句“谢谢”。直到转身之前,他都坚持看着前台瞪圆的眼睛,这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无法长时间与人对视,是恐惧?畏缩?不对,不对,是恶心,人和人的眼睛都是一样,可是,眼睛生来就是为了对视,这就好比,假如人们都爱鲜花,厌恶蛇一样的绳子,那踩碎花瓣再把长绳缠上脖颈就是他的错了。李白看着脑海里这些骤然拥挤起来的念头,退出大门,他早已放弃去挖出什么逻辑,只是又后退了几步,被一辆狂按铃铛的自行车擦过,站到一棵树下。

    他仰头看着“新新宾馆”的标牌,看那条写着“干净卫生,服务周到,钟点房30元起”的滚动屏幕,再看这栋奶黄色大楼被漆成粉红的一小条,包含四列窗户,统共六层,堆在标牌上方,就像在昭示这片粉红里的旖旎情事。

    (……)

    看看灯灯网站里的花样会不会好?

    或者现在烧起一场大火……烧得慢一点,在火苗还没长大之前他要爬进某扇窗户,把杨剪拽出来再抱下去,然后一起站在这颗树下,静静地看所有人都烧成灰。

    这显然又是异想天开。

    眼见着手表指针指向12,六点到了,李白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按照尤莉莉希望的时间,见到了尤莉莉想让他看到的,或许也想了她要他想的,或许马上还会看见更多。他们总要出来,但他总是不甘心走。

    于是李白躲到树干后,侧臂靠上那些粗糙的树皮,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分一秒地数。落日被暑气磨蚀,坠落在大厦缝隙之间,好像已经变成不规则的卵石形状,李白觉得自己也在被磨蚀,没有过去多久,却不是时间在流,真正流逝的应该是他自己。比如现在,他是六点二十三分的李白,他用剩下的这些自己,看到杨剪从门里出来,接着尤莉莉红裙飘飘,稍微慢了几步,又追上去挽他的手。

    他们从“新新宾馆”的红字下面走开,经过旁边的水果店、杭州小吃、cd租赁,尤莉莉始终在说话,而杨剪看着前路,似乎也在听,就这么走远了。

    应该都挺饿,要去吃饭。

    李白离开他的树干,同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躲,因为杨剪根本就没往这儿看上一眼,也没有张望,就好像不知道有人在等。尤莉莉也是一样,她当然一样——李白有点懂了,她把自己叫来,并不是为了带他过节,只是为了让他看一看这个过程——杨剪被她黏着,晚风吹拂又是残阳如血,初夏的北京多漂亮,他们离开一座宾馆。

    这可真是经典镜头,可以放进票房大爆的贺岁片里,让全国人民欣赏。

    李白不禁想笑,这也太无聊、太幽默了吧,尤莉莉把他当成什么?抢她男友的变态弟弟?至于么?至少她现在把他当成看着这些却不敢追上去的人。既然如此,他就更应该追了,也没有多远的路,追到之后站在两人面前,他要笑吟吟地问今晚吃什么。这才是将计就计。至少他不应该哭。李白摸了摸眼睑,心放了下来,他确实没有哭,但仍有液体滴落,滴上水泥和土地是黑的,就像水,滴上白色的t恤和鞋子的帆布面,却是红。

    原来我在流鼻血。李白想。

    太热了,刚才该让前台给我一杯水的。他有些懊恼。

    那就不能追了,一脸血比一脸泪还要丢人,尤莉莉保准会在心里嘲笑他一万句,而杨剪会惊讶,会觉得莫名其妙。那晚饭还会有胃口吗。李白慢慢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在报刊亭买了一瓶水和一包纸巾,真拿在手里却又不想喝不想擦了,只是很想看看灯灯说的网站,他得解决刚才的疑问,那张黑色的脸。路过的人怎么看,他倒是完全没感觉,只是腿有些累,他不想走很远,好在学校附近网吧实在好找,李白走进看到的第一家,看了看价目表,把捡来的身份证和十块钱放到网管面前的服务台上。

    “我要两小时。”他说。

    “龙在天?”网管看看证,又看看他的脸。

    “是龙在云。”

    “哦,看岔了,鼻子怎么回事?”

    “我有白血病,经常这样,一会儿就干了。”李白大言不惭,“从医院跑出来上会儿网也不容易,您给我个靠角落的机器吧,我怕我这样吓到别人。”

    “那你得把身份证押在我这儿,”网管把钱收进抽屉,手里捏着那张证件,“重症病人,要是待会儿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帮你叫急救你说是吧。”

    “行,麻烦您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李白答应得爽快。

    网管似乎仍然有些狐疑,但最终,他递给了李白一张网卡,和他说了句“不是一卡一机,有空位就随便坐”。也许是因为网吧里灯光太暗,又也许是鼻血影响容貌,再有一点,李白在眉眼上本就和姓龙的那位有些相像,那种没精打采的情态,李白现在也一点都不缺,他成功蒙混过关,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开始输入网卡上的账号密码。

    很顺利,显示屏右下角的两小时倒数开始了,李白的心脏却开始狂跳,尤其是展平裤兜里的纸团,照着那串笔迹输入网址时,他从指尖到肘关节都在抖。真的输进去开始等加载了,他却又忽然安定,徐徐戴上耳机,首页一上来就很刺激,底图是幅只有轮廓的剪影,两人身材却都很好,

    (……)

    那当然是第三个。李白又把鼠标握了回来。视频页面预览较大,这回加载了更久,李白一转脸,发现方才和自己隔了一个机位正在聊qq的那位男士已经挪远了两个座,却还在往他这里偷瞥,一撞上他的目光表情就变得惊恐,好像整个人冻住了一样。

    李白冲他笑了笑,嘴上应该也有血,一笑就露出白牙,还照着屏幕荧光,这画面必定十分惊悚。李白又笑了两下,等那人吓得低头,好一副活见鬼的呆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稍微开心起来了,拧开水瓶,他看回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显示屏,开始慢慢地、惬意地喝。

    谁知喝了没两口他就猛地呛住,水瓶也掉落在地,溅得小腿一凉。是有人从背后冷不防按住了他,把他脑袋压在桌面上狠狠一磕,撞得他从鼻梁到眼睛都酸得像灌了醋,手腕被绞在腰后也痛得快要断了,同时耳机被扯下,李白听见网管的声音在喊:“警察同志就是他!龙在云,那个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