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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二手雅马哈花掉了杨剪上次去上海比赛所得的大部分奖金,是他早在今年初春就看上的那辆,他说有些地方蹬自行车去太不方便,公交车他也挤烦了。而李白跳上后座,把他的腰抱紧,却在不着调地想着这人是不是真的能看透自己的所有心思,譬如把车胎扎漏的古怪想法——
摩托车胎可比自行车胎难扎多了。
想完就觉得好笑,李白骂自己病得不轻,把脸埋上杨剪后背,偷偷亲了亲。更好笑的是,这辆摩托本是他想买给杨剪做生日礼物的,也算给那人车马劳顿的大四加个油,结果节衣缩食攒了半年的钱,期间时不时去二手店看看,生怕它被人买走,至今还是差了大概三成,也就是四千多块钱。但杨剪的生日已经很近,他都打算找同事借或者找放贷公司了,没想到杨剪半声不吭,就这么骑着它出现在自己面前。
该说巧还是不巧?
隔着那件印着“格物致知,毕生穷理”的北大物院t恤,李白在杨剪肩头狠狠啃了一口。
杨剪正往三环路上挤,两手不敢离开车把,只得口头抗议:“你磨牙呢?”
李白把他抱得更紧了,目光瞥过旁边一辆小轿车,他觉得自己这小晚风吹得比那车里的空调凉快,“我在想给你送什么生日礼物!”
“不要别的,”杨剪成功拐过最为拥堵的那个入口,道,“把你牙敲了给我就行。”
李白哈哈地乐,郁闷立刻烟消云散了,反正攒的钱要花光!这一次花不完,就以后花在杨剪身上,他这么决定,又轻轻往那牙印上吹气,“咱们回家吗?这条路我没走过!”
“不回,”杨剪似乎已经开始对背后的折腾进行选择性忽略,弓起腰,专心贴着环路边的水泥围栏加起速来,“今晚去个好玩的地方。”
通常情况下,杨剪有一说一,没有就干脆闭嘴,从来不是爱卖关子的那一类人。但这天也许是风声太大,并且路况复杂大堵小堵从不间断,两人交流起来颇有些困难。李白枕着那截硬邦邦的脊梁,动不动就叫一声“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叫起来开心,心中有关“好玩地方”的粉红泡泡梦都飘起来一串又一串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跟着男友亡命天涯的女主角,独独缺顶纷飞长发。而杨剪总是沉默,心思显然还被栓在路上。
雅马哈轰隆隆的,先是闷头往南,后来又拐个弯一路奔向城东,直过了劲松和四方桥,眼见着途径地区越来越偏僻,天都黑透了,杨剪老远看清一块标牌,这才松了口气,带李白从高架路上下去,随便找了家烧烤店坐定。
等串儿的时候,他咬开一瓶冰镇北冰洋,递给李白,这样解释道:“校园戏剧节,我是道具组的,需要采买一点服装饰品。”
“你不当演员吗?男主角?”李白看着他的脸,心中深感可惜。
“没时间排练。”杨剪夹起一块糖拌西红柿。
“服饰经费有多少?”
“三百。”
“……那可以去动物园批发市场呀,”李白拿自备的纸巾擦了擦两人的桌面,“化妆品和道具饰品就去北新桥,我以前在文工团帮忙的时候认识人,还能便宜点。”
“多便宜?”
“打八折吧。”
“还有更便宜的,基本都是一二三折价钱,”杨剪指指身后,“就在旁边,十二点开始营业。”
李白往他所指处眯起眼望,只有烧烤摊灯泡照明范围外黑茫茫的夜色。他一脸的狐疑:“哪有市场半夜开张还一点光亮都没有。”
“黑才对啊,”杨剪展眉,“不然怎么叫‘鬼市’。”
李白瞪大双眼,立刻安静下来,吃上一口刚上的烤鸡胗,又被辣得猛灌北冰洋,他显然是有些害怕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再多问,可能是因为觉得杨剪既然带他来了,就不会让他两腿打颤地回去。
而杨剪瞧着这人喝个汽水还要咬瓶口的笨拙样子,好笑地想,有这一口鲨鱼牙,还有谁敢惹你。
所谓“鬼市”,位于东五环某不起眼角落,其实就是一个只在每周三凌晨开业的二手交易集市,以地摊为主,鱼龙混杂什么都卖,并且摊主以外地人居多,都是四处收来的旧货,一股脑全摆出来抛售。至于一周里的其他时候,它叫“大柳树市场”,也是做旧货生意的,不过有专门的铺面和监管,价格也比较高,总之完全不存在什么玄虚,更没有鬼神摆摊,纸钱付款。
然而李白仍然被“鬼市”这个名头所震慑,从烧烤摊出来就紧紧跟在杨剪身后。进了那个老旧牌楼似的入口,他又不太舒服地察觉,这四围人声鼎沸,黑影幢幢,而照明仅靠路边几盏破落街灯,以及少数摊主自备的小电灯泡。
李白靠得更近了,几乎要挽住杨剪的手,把自己贴上去。其实以前在南京,他经常不可避免地往这种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里钻,尤其最后打工的那家理发店跟自己宿舍之间隔的那条暗巷,约有一千米长,抢劫杀人闹鬼,各种传说层出不穷,还常有人趁暗直接扶着墙开搞,叫声就跟春天野猫打架似的,李白亲眼见过,但就算跟他们擦肩而过也从不犯怵。他总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不怕坐牢,也不怕枪毙,谁敢招我我就杀谁。
可以这么说,那会儿他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豪情。现在倒是犯了软,杨剪在身边,他总觉得像拖家带口,路过的人一个个的又看不清脸,越看越像是混进了暴徒和小偷,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杨剪跟他一块倒霉。
“哥,”他去抓杨剪的手,“咱们车停在外面不会被偷了吧!”
“上了两道锁。”杨剪悠闲得宛如散步。
“万一有人撬开呢?”
“旁边还停了辆哈雷呢,人家都不怕,”杨剪拍拍他的手背,“放松点。”
好吧,李白想,他乖乖照做,长长地呼气吸气,却效果不佳,仍然像把绷紧的弓弦。这市场怎么漫无边际的,好在杨剪只是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很快锁定了目标,把自带的手电交给他帮忙端着,在一处卷帘门前的小摊停步。
隔着几排挂满衣裳的货架,他抬高声量:“老板这怎么卖?”
“散客十块钱一斤咯!”传回一个女声,稍微带点广东口音,应该不年轻了。
李白踮起脚,才看见她弯腰整理货物时翘在背后的一束卷发。
“我量比较大。”杨剪拎起一件长裙,就着手电光正反打量,又贴近李白耳边,“故事发生在加勒比海,要有点异域风情,你帮我挑几件?”
“都说量大,你要来几斤嘛。”老板站了起来,李白琢磨着加勒比海在哪儿,又会有什么风情,瞧见货架后她发黄的刘海和一双眼袋疲惫的眼睛。
“十好几件二十件,怎么也得有十斤,”杨剪托着李白的手腕让他把电筒抬高一点,刻意让那老板看见似的,“是学校戏剧节服装,我看您这儿裙子都挺好看,想让姑娘们上台穿呢,就是学院比较抠门,预算也没给多少钱。”
他说着就露出十分真诚纯良的笑。
老板看他这样,也笑了笑,接着注意到他t恤胸前白色印刷的字样,“北京大学的呀!”
“我真不好意思说。”杨剪的笑容又透出些无奈。
“行行行,你跟你同学挑吧,”老板摆了摆手,又弯腰继续整理起来了,“挑够十斤我就给你们按六折算。”
杨剪立刻大声说了“谢谢”,紧着印花鲜艳明丽的连衣裙挑,尤其偏爱黄色系。李白从刚才开始就看得一愣一愣,现在赶紧回过神,照他的标准同样挑选起来,两人的手臂很快就搭上了厚厚的裙子,有的后领商标上印着古驰,也有的裙摆有明显污渍,但杨剪全不在意,他接过李白的战果,跟自己的一块掂量了一把,然后又挂回去两件,把剩下的打成个卷儿,走到货架后找老板称重。
李白赶紧跟上去,那老板和他想象中一样,个子矮,微胖,衣着朴素,行为精明。
她把那卷衣裳放上地秤,有些衣角散开,拖曳在地上也不管。这应该正和她意,称得轻一点才好。
却见杨剪并不着急,只是继续微笑着看她称完一遍再来一遍,李白觉得无聊,又忍不住四处张望,这回又瞧见一撮穿背心汗衫盘佛珠的花臂男,都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叼着老烟斗从他们侧边路对面经过,其中一位还跟他撞了目光,居然冲他玩味地勾勾下巴,笑了一笑。
李白已经收了电筒,手却放在包里没拿出来,他盯着那人,嘴唇碰上杨剪的耳朵,“哥,我其实带了把刀。”
杨剪一时没理他,因为老板称了三次都是十斤多上一点,不得不按六折给他报了价,付好了钱见老板开始拿塑料绳打包,他才看见李白揣在包里的手,道:“剪刀?”
“是剔骨刀,尖头,肉铺里用的那种,”李白的声音仍然静悄悄的,目光也不曾挪移,“我以前一直随身带着,从十二岁开始,来北京过安检被扣了,我就换了一把。”
杨剪能够理解李白从小养成的警惕,尽管此时此地确实没必要,一把剔骨刀也有点夸张。同时他循着李白的目光望过去,也瞧见那位花臂大哥,那人的同伴在一个古玩摊前驻足围看,只有他背对着摊子,正看向自己这边,嘴角还挂着少许古怪的笑意,看的应该是李白。
“哦,你准备去捅他一刀?”杨剪搂住李白的肩膀,忽然低头拱了拱他的下巴,好让人把耳朵完全朝向自己。远看他们应该就像在耳鬓厮磨,目光一轻一重,都是直勾勾的,仍旧投向同样的方向。
李白却猛地激动起来,“烦死了!”他的声音快要低不下去了,肩膀也在杨剪手下神经质地跳了跳,“知不知道这么盯着别人很讨厌?”
“你不是也在盯着他吗?”杨剪却笑了,松开李白,这笑意不知冷下去没有,只见他径直朝那人走去,李白不再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老板在身后招呼,李白却没听见似的抬步去跟,步子还没迈上几步呢,那花臂男居然转开了身子,扎回朋友堆儿里开始嚷嚷着讨价还价,拿烟斗的手背在身后,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杨剪也转回身,正和李白面对面,他的笑容还在。
“你看,人家也没什么恶意。”他又把李白的肩膀揽了回来。
“哥你真好。”李白往他颈子上蹭,同时还要嗅一嗅,就跟小狗撒娇似的。他的手还放在包里,紧握的刀把却释开了。觉得杨剪方才的举动无异于替他出头,见他不痛快,杨剪也不痛快,并且杨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正面去碰,也不觉得他的刀子是个笑话,这是让他最开心的了。
最后结账结了六十二块钱,杨剪的三百元经费还剩下大头,还剩下男角的服装跟耳饰头饰要买。这些零碎都得走到更深处去找,两人拎着两大兜子,前脚刚离开女装摊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在朝这边叫:“小王?是你吗?”
声音有点粗,却刻意压得尖尖的,李白回头,隔了几步远,那果然是个男扮女装的人。他很瘦,也很年轻,戴着深色波浪卷假发,吊带小短裙下露出的腿又长又直,但他是男人这个事实逃不过李白的眼睛。或许是职业原因,李白在这方面眼神向来准得很,一个男人硬要拗出女性的感觉,一点破绽都不露,还是非常不现实的。
却听杨剪应道:“小米?好久不见啊!”
“是呀是呀,最近忙吧?这都得有一两年了,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小米踩着高跟鞋嗒嗒嗒走近,两手拿着贝壳状的珠光小挎包,十分淑女地摆在小腹前,他柔柔笑着,跟李白打招呼,“你好,是小王的朋友吧?我也是小王的朋友,每次开市都要来逛一逛的,有一次被流氓欺负是小王帮我解的围,这么说他还是我的恩人呢!”
看得出来他极度紧张,说完,意识到自己这一大串话的突兀,他又讪讪笑了笑。
“你好。”李白冷冷地说,然后也就没了下文。
“那我先走了哈,我要挑点裙子,”小米小心地挥了挥手,指甲被昏灯照着,亮晶晶的,“你们忙,你们忙。”
“拜拜!”杨剪倒是爽朗。
“他怎么被人欺负了?”转过方向继续深入时,李白拿胳膊肘碰了碰杨剪的腰,如是问,“至少有一米八吧,也不比你矮,真把自己当小姑娘柔柔弱弱需要保护。”
“记不清了,好像就是被人骚扰吧?”杨剪饶有兴致地观察李白的神情,“我大一的时候课少,没事喜欢过来逛逛,就像逛医院似的看看别人的活法,放松一下·身心。他这种人在这一片儿有很多,他好像白天是公务员,只敢半夜出来穿穿裙子,再买点裙子,也挺可怜。”
“哦——”李白拖长尾音,脑袋重重靠上他的肩膀,腿也跟踢正步似的抬得老高,“反正杨哥是乐于助人雷锋精神菩萨心肠普度众生了,做好事还不留名,人公务员大姐姐天天惦记着你,还叫你什么小王?”
杨剪闻着这醋味越来越浓,一大堆饰品摊也近在眼前了,他扽过李白的挎包,准确地摸到其中攥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行了,”他把这手拎出来平摊,看它攥出红褶子的、汗津津的手心,“萍水相逢而已,您不用练握力,我也不用说我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