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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手背上有很多细小伤痕,总体呈紫红色,有新有旧,有破口也有单纯的瘀血,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根部突出的骨节上,离眼睛太近,还一蹭一蹭的,不好聚焦。杨剪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抠吐的痕迹。
四点半。
室友也要参加婚礼,早早睡去,此刻鼾声大作,把隔壁这间小厨房都塞满了。于是两个人显得更静。
“你的胃怎么了。”这句关心也是考虑良久,一说出来,结果仍是越界。
李白果然稍显惊讶,捏着修眉刀的手指顿了顿,凉凉地搭在杨剪额前,“可能生病了吧,”软软的,撒娇般的语气,“吃不下饭,咽下去就恶心,我又老是很饿,就去医院开了点药。”
杨剪合眼,碎碎的眉毛落过他的眼皮,蓄在睫毛根部,又被李白拂去,“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了,觉得难受,我就看医生。”
“嗯。”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记得按医嘱吃药’,有你提醒我会更听话的,”李白轻声笑道,“你温柔一点嘛。”
杨剪没有搭腔。
过了一会儿,一边的眉毛修整完毕,李白喝掉电磁炉旁的那杯水。杨剪刚刚从暖瓶里给他倒了这么一杯,现在还是烫的,他一口气喝下去,又道:“对了,小灰回来过,至少两次。”
“第一次我在空调外机上发现两只老鼠,我有种预感,它还会回来,”他放下空杯,绕回杨剪身边,“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在阳台睡觉,九月最后一天,还真等到它了。一个大影子威风凛凛收了翅膀,停在咱们窗户前面,丢下第三只老鼠。”
“它的黄眼睛也看到了我,没有飞走,我把每扇窗户都打开,我都能碰到它的翅尖,但是它也没有再飞进来,它就陪我待了一会儿,一声不叫,”左边的眉毛也修好了,跟右边一样留了些自然真实的杂乱,浓,有神,是李白最喜欢的状态,“我以为它被我喂了这么多年,自己活不下去呢。你这次放生的应该是个好地方。”
“就在圆明园。”杨剪睁开眼睛。
“哦。”李白打好泡沫,用手指往杨剪下颌涂抹,“以前它也去过几次。只有这次是真不准备回来了。为什么啊。”
杨剪的呼吸落在他手上,好像能把他那几根指头包裹住,让他觉得很暖和。
他有好久都说不出话。
“我当时也在想为什么,”终于他又能开口,“它都可以走,都能离开,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新朋友,至少人家单独活下去了。为什么我就不行?可我就是不行啊。”
冲手的时候李白把水管拧到最开,水柱打过他,噼里啪啦地砸在那个不锈钢洗菜池里,淹没他的声音:“我不是没想过,但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行。”
“你不是没有自己活过。”杨剪却还是听到了。
“你说十五岁之前?”李白回头冲他笑得甜蜜,也不和他争辩,“那就活过吧。”
装上崭新的刀片开始刮脸,李白拿一次性纸杯接着,忽然又道:“哥,咱们是几月份搬进的新房子?”
“一月。”
“哎,你别乱动啊,我差点割到你的脸。”
“……”杨剪决定不说话了。
李白弯腰和他贴得很近,似乎自得其乐,“嗯……还有很神奇一事儿,有些时间明明过去了,再过一阵子再回忆却会觉得它是假的,比如现在,我能想起小灰,又觉得它从来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的,想到那些老鼠我才能相信它是真的,”说着,他用小指抹掉杨剪鼻尖不小心蹭上的一点白,“那套房子也是,搬进去才八个月,细节多好记啊,随便就能在脑子里放电影。玄关,餐桌,床,你在那儿,一块阳光照在你身上,它是什么形状,你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好多好多。是不是太好了所以像是假的啊,我每天都问自己这些没意义的问题。但那段时间真的存在过吗?”
藤蔓又缠上来一束,绕得更紧,从杨剪的肩膀逼近咽喉。他的脸倒是清爽了,俯身在池边洗净,李白又拿着一块柔软的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
“存在过,”杨剪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看着李白说,“但都是过去。多想想现在的事。”
“现在?”李白攥着那块湿毛巾,也擦了擦自己的脸,“现在更奇怪,有些没发生过的我倒是能感同身受了,比如我老觉得我做过一个文身,你的名字,但我照镜子摸了自己一晚上也找不到它。你觉得我有病吗?”
不等杨剪回话,他又立刻道:“还有刚才说,照镜子的时候,我是透明的。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变透明,如果变得再快一点,完全没有形状,跟着你也不会被发现,那样就很好了。但我现在就处在这种不前不后的位置上。”
“你一直都该有自己的形状,”杨剪却一如既往,没把他的呓语当成疯话,亦不露出怪异神情,他真诚得简直可恨了,“加固它,不要为了谁去溶解,没人值得你这么做。”
“包括你?”
“我是最不值得的人之一,”杨剪仍然凝视,是直视,不透过对面墙上那面连边都没镶的方镜,“现在分手了,我还是这么想。”
“分手,说到底是因为分手。该不该,值不值得,你说了算,”李白抖开围布,眯起个慢悠悠的笑容,“但你不能证明我不是透明的。”
杨剪吸了口气,突然抓来他的右手,“咯楞”一声,李白关节都被拽出了声音,没系好的围布随之落地,他把它挡在自己眼前,“还能看到吗?”
“什么?”
“我在看哪儿。”
“你在看我啊,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你这双眼睛,正在看我,无论什么时候,”李白挣开他的五指,叹着气弯腰,捡起围布再给他系上,一字一句,轻松又疲倦地说着,“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分手啊?可你说在一起累分开轻松,我又没办法反驳了。所以李漓是让你轻松的那种人?其实我也买了个戒指呢,钻石很小,很便宜,我买得更早,本来准备你过生日和黑梦一起送,一月份的时候我想九月,我觉得你不会拒绝。但我后来有勇气提前把黑梦给你就没勇气把它拿出来。”
“好比我爬一座山,它姓杨,我以为自己登顶了,结果一个不注意,我就掉落死亡了,戒指被我忘在山顶上。哥,你真的很擅长让人猝不及防哦。”
“……”杨剪有些恍神。
他觉得现在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但他又完全无法打断李白的话。
李白倒是自己停了,忽然在他身边蹲下,低头静了一会儿,又忽然抬起脸来,他的眼睛很亮很湿润,那种羔羊般天然的依赖,还蓄在里面,“如果现在我把戒指给你,你会收吗?”
“不会。”杨剪知道稍微的犹豫就会引发自己的溃退。
“也对,再过一会儿你就有正宗的了,”李白站起身子,从工具包里拎出理发梳和那把旧平剪,刚来北京他就在用,简陋的镜子映照刃的闪、手的白,仅用中指和拇指使力,其余手指是风卷起的柳叶、浪头上的花,他握剪刀的姿势总是这么轻巧且优美,“你们领证了吗?”
“领了。”
其实没有。李漓家那边的传统,先设宴冲了喜,一切才能继续。
“什么时候?”
“上个月。”
李白的目光跳了跳,紧闭上嘴。杨剪显然理过发了,一梳就知道,刚才不过是太久没打理太乱了。他还染了黑,不然那些惯有的银白的发根怎么一缕也不见。应该就在不久前吧,为了婚礼做准备,留出几天让它长自然点,也实在是明智之举。
这让李白无从下手。他没什么好修的了,真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其程度不亚于杨剪就在他面前将要结婚,他却无从阻止,只能心平气和,你好我好,用很多问号换来几个让人心碎的回答。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于是晕头转向地把剪子插回包里,掏出精油摩丝喷在发尾,又举着电吹风呼呼地吹。发型很快就吹了出来,那些乌黑的发丝难得这么顺滑服帖,柔软地绕在他指间,他完全舍不得放开,手指发烫了,疼了,那就随它疼,可杨剪的头发也烫了。
那疼了吗。
李白拔掉电吹风,随手握着,两只手臂绕到杨剪身前,颈子贴上他的肩膀,从背后拥抱。那些发丝被静电吸到他脸上,暖暖的,可杨剪一动不动,连同那均匀的呼吸一样,很冰冷。原来冷才会把人灼疼。李白抱不下去了,跑到墙角工具包前蹲着,粗暴地把电吹风塞进去,一口气拉上拉链,他看到自己腕表上的两根针,还不到六点。
他连两个小时都没占到吗?
可以做的太少了,但他完成得太快了,杨剪是不是要走。他捂住脸,站不起来。
他的僵愣也只拖延了几分钟的时间,身后传来窸窣声,是围布被拆下,杨剪果然要走了。
“小白。”杨剪把叠好的围布放在他包上。
“我送你回家。”又是这句话。
“我不回家,”李白抱住脑袋叫道,“我说过我不回家,那不是我家了,我没有了,是你给我抢走的!”
杨剪的手停在他肩膀上方,又垂了下去。
“你不要赶我走,哥,你完全不用赶我走,”李白的眼睛忽然又亮了,灵机一动似的,两手从耳侧放下,箍上了杨剪大臂,“其实真没有我了你也会难过吧?有一点点,不舒服对吗?罗平安是你叫过去的对不对,好几天了,你怕我出事!你明明就不是不管我死活!那你就别勉强!你结婚也没事,结婚不是问题!”
杨剪皱了皱眉,他竟然,第一次,不能完全听懂李白在讲什么。
“她背叛了你,罗平安也看见了,罗平安跟你说了吧!”李白整副五官都鲜活起来,是极度单纯的兴奋,一个人在荒岛上困了几年突然看到航船,应该就是他这样的神情,“所以你就不要爱她了。你也不要伤心,把那几百张请帖当练字好了。那种骗你的女的……我希望她死!但你不希望是吧,那也没问题,反正你也可以背叛她!以后我们还在一起……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来找你,我不在乎!”
杨剪听他说完,目不转睛望着他,静了一段时间,呼吸一放一收,是吊着李白的线。自己说了什么极度伤人的话吗?李白不禁生疑。然后他的线被剪断了,杨剪从自己肩头,摘下那两只温热的手:“我在乎。”
李白抓空了,身子一晃,坐到地上。
杨剪却站了起来,“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是吗。”
“你……要说我贱?”李白眼中全是雾蒙蒙的迷茫。
杨剪低垂眼睫,还是那样盯着他。背后的灯光,刚打理好的发型,好看又阴沉的脸。
李白也依旧麻木一般,迎上这盯视,抬手扒住他的腰带,道:“我无所谓!对了,哥,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喜欢窦唯吗,但你知道吗,王菲刚跟他好上的时候,窦唯当时的女友去酒店拍门逮他俩,窦唯被女朋友带走了,你猜王菲怎么着?她在楼道里大喊,窦唯我爱你!”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王菲?”杨剪听笑了。
“你的确很喜欢她。”这笑容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只是想说,贱就贱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可以陪她,也抽时间陪陪我就好,我不要那么多,肯定挤得进去的……伤疤,眼泪,你给我,我全都能接受,它们是痕迹,是我的,”李白定定地说,信心却在一点点衰减,“她长得比我好吗?有我活儿好吗?唇环你还没试过吧,只有我最知道怎么让你开心,我就只想让你开心!是你说你情我愿其他随便的,我真的愿意,真的随便!”
“是你情,我愿。”杨剪把他的手从自己裆前拿下,紧紧捏在手里。
什么意思?李白听傻了。
他的手也被捏得好疼。
“我和李漓之间怎么样是我们的事,但无论我和谁在一起,”杨剪顿了顿,丝毫没有减小力气,好比一种责罚,又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无论是谁,都不存在让你‘挤一挤’的可能性。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玩具?走狗?我一个人的婊·子?在你这里这些都是褒义词是么。你非得这么活着?”
“有点自尊行吗?你跟我说,行不行!”他把蹲在墙角瑟缩的李白揪了起来。
毛衣的高领很软,他提不稳,李白也站不稳,手背后抠着墙面,不停地打哆嗦。在他犯错误的时候杨剪总会这样凶巴巴地教训他,吓唬他,但从不打他。杨剪现在这是在骂他吗。骂人也像写文章似的。还说婊·子?这就是杨剪能对他用的最脏的词了吗。
可是为什么骂人的时候眼睛会红啊。
还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是吗。杨剪可真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道德高尚。
李白哈哈地笑了起来,脸红红的,手腕都麻了,他喜欢这种疼。
然而杨剪的下一句话就让他魂飞魄散,好像是真的失望了,杨剪松开他,抹了把眼睛,慢慢道:“以后别见面了。”
李白的笑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我送你回家。”
第三遍。
“不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都不对,”李白晃了晃脑袋,侧面肩膀贴着白墙,杨剪往前逼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他居然想打哈欠,弄得他绝望极了,“我刚才不清醒,其实我也知道,我经常用错误的方法想错误的事,前两天我还去医院了呢,我找你介绍的那个医生问,我开药,我治我的精神病!刚才那些就当我没说,哥,你觉得恶心了,烦了,你就忘掉它们,我病了,你原谅我!”
“是你太痛苦了,”目光坠落地板,杨剪捂住眼睛,“我把你弄得太痛苦了。”
“你不要原谅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
在说什么啊?现在痛苦的不是你吗?你不是,在哭吗。如果不原谅你的话,又怎么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么办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经退到墙角,再也没有更深的去处了,他望住面前那副肩头微小的颤动。
新娘,祝福,锦衣玉食,这些好东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点多,天应该已经亮了,可杨剪的样子就像已经输掉了一切。
更让李白茫然无措的是,他看得这么用力,却抑制不住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皮,越来越频繁地合起。他没有力气,像踩在一片云上,五感也都在模糊,变得断断续续的,他慌了,灵魂正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抽干,他还有那么多话没说完。
不敢抱杨剪,杨剪不想让他当没骨头的婊·子,他只能拼命往墙上靠,唯一能尝试去做的就是抓住杨剪的手,捅了好几次才把裤兜里焐热的戒指戴上去,是无名指,他摸了好几遍。他真的有一枚钻石戒指。然后他不敢贪心地把手缩回来,泪水流了满面,说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没有过后悔;说ewedihalehu,我告诉你它的意思吧,我爱你非常爱你,我的挚爱;说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说别让我走……
大概说了很多逻辑无法自洽的话,但也都是真实所想的,这是怎么回事,李白不知道。
他睡着了。
看着李白倒在自己怀里杨剪才开始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早就对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点点失控,他在李白面前藏起自己的脸,他以为只是因为不知所措。现在他承认了,这就是疼,五脏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
他用肩膀垫好李白,靠着冰箱坐在地上,单手搂住他,另一只手从桌台抄来那只玻璃杯,细细地端详。是被李白喝空的那只,先前倒水时,他背朝着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药。
足够李白睡到天再变黑。
当时就猜到了,一时心软带人上来,必然会导致无法收场。李白是小孩,他还是吗?所以是他的错。现在的确无法收场,好在他的后备措施及时起效,该庆幸啊。
杨剪却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
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顶着枚闪闪发亮的小光点,被用来搂李白了。力气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药片,弄了他一手的血。李白的头发软软地蹭在颊侧,到底是什么香水。这时室友终于有了点动静,或许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只从门沿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点了。我十二点前过去就行是吧?”
杨剪甩掉几块扎在手里的碎玻璃碴子,朝他点了点头。
室友欲言又止,离开了门沿。
杨剪最后搂了一分钟,起身洗手,用卫生纸简单包住,接着找出当初借住留在这儿的那卷海绵睡垫,在老地方铺开来,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让李白睡那张臭烘烘的破床垫。右手一收缩就是钻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无名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摘下,放在李白耳边,钻石朝着他的耳朵。之后他就干脆利索许多了,脱下这身狼狈,换上那套漂亮西装,对镜最后整整头发,乘坐拥挤的早班电梯下楼。
婚庆公司的宾利车队已经在等,他们为杨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妆”,也为那破坏一身和谐的右手大惊小怪。血渗透缠得厚厚的纸巾,他们赶紧叫来队尾的医疗组把新郎官按在后座上进行专业包扎。
杨剪配合极了,酒精洒上去,镊子把碎屑挑出伤口,他一声都没响,只有一个小助理拿着手帕在他额头点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乱这令人惊喜的发型。
“怎么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吗?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误戴戒指!”他们这样说,还是喜气洋洋的,好像这么说就能讨个好彩头。
事实证明,的确不耽误。
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过去,热热闹闹的接亲,隐在闹市花园里的顺峰大饭店,饭店门口的迎来送往……它们足够把这几小时填上了。几十桌全坐满的宴会大厅外,新人进场前,李漓贴在杨剪耳边说,找你真是对了,你真是个好演员。
杨剪对她笑了笑,心想的确如此,手抄几百张请帖不必再提了,这好像和演技无关,就说这一上午达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来的亲昵,不只是“岳父岳母”,这一整个大厅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朋友,都相信他是开开心心结婚,终于为一个姑娘收了心,改掉种种恶习,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
哦,除了杨遇秋。她其实也有点相信了吧?她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点多,此刻摘了无框眼镜,正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之间紧张兮兮地嗑瓜子。
他当然会保密,他也想拿投资啊。
这不是很好吗?
只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恶心。
婚礼顺利地进行着,司仪请了个著名主持人,整片会场都有种节日晚会的热烈气氛。杨剪的平静也始终在稳定持续。毕竟恶心这种感觉实在是常见,早就难不倒他了。站在花路尽头,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宝贝女儿领到自己手中时,他才忽地有点走神。
也许是一段路的缩减无论长短,都会把紧张赋在人身上,杨剪没来由地想起李白睡着前,拼命睁着那双哭肿的眼,问他有没有过后悔。
答案不是否定。
但是没有办法。两条路,早就琢磨好了,仅存的两条。只是如果这条走得通的话,他就不去尝试那条更极端的了。在婚车上还收到高杰的短信,阴阳怪气的祝福,意思是你在做什么我都了解,杨剪回:谢谢。强迫自己不停地想:你不值得我做蠢事不过大脑。
所以通吧,应该是通的吧。杨剪露出幸福的微笑,漠然看着挽着慈父手臂如一片白云般向自己飘来的新娘,看着她小羊似的眼睛,人站在这个位置,是不是都会畅想未来?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杨剪曾以为自己的精力是无限的,也许这是所有年轻男孩都有过的通病,他坚信,就算老天要把他按到泥里憋死,他也能爬出来喘气。现在他却清楚地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边缘,是个断崖,前面是万丈深堑,他抛下一切,计算过了极限,想要的仅仅是冲到对面的地上,甩掉后面垂涎的野狗,他想继续跑下去。但他得时刻提防自己散架,尤其是腾空那一瞬。
现在看来,是要安全着陆了。
杨剪捱过了自己的极限,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与李漓拥抱,钢琴曲正好弹到最高潮,他们就要为对方戴上圆戒。
平地就在眼前,撞得疼,那就疼吧。
却听一声大喊在音乐与欢呼声中如尖刺突起。
“等一下!”
一脚踏空。这是李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