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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醒的。那些东西逼得他在梦里就开始咳嗽,很剧烈,鼻腔和喉管里都辛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胃酸加上变质的酒。甩掉罗平安后他跟自己打了那个赌,他要回这启迪科技大厦下等人,为了壮胆喝了半瓶二锅头,喝完还特意喷了好多香水盖味道。是他在摩洛哥买的纪念品,劣质浓郁的玫瑰调,至少甜滋滋的,能压住他的酒臭。
这些酒过几个小时留到了此刻,却生出种涩到舌根的苦,或者说……是胆汁?总之像药。睡眠很凶,这苦味的窒息感更凶,最终把他逐出梦境。
噩梦醒来往往全身都是汗透的,李白四围空无一人,他抓着领子帮自己把重心侧翻过去,好吐干净那些堵着嗓子眼儿的东西,吐完了,头还是昏沉得要命,没力气抬起来。他在原地含混地叫了几声,也不曾听到应答。那位室友也没在打呼噜。真的只剩他一个了。
剩他还在醉。
八点四十四分。
李白在手表的圆盘上看到梦境——重影的是无数种杨剪离开的情形,哪种也没有回头。
他也听到自己那种支离破碎的、比老风箱还刺耳的呼吸声,气管里的气流仍被阻滞着,缓了几分钟,头脑稍微能想点事情了,也终于喘匀了气儿,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清身下的粉色海绵。
它是什么。
哦,以前买的睡垫。
自己为什么躺在上面?
杨剪。
只能是他了。
可现在杨剪走了啊,它也被吐脏了。视线摇来晃去,不甚清晰,垫子是一大片虚虚的粉,那块污渍好像还在继续扩散似的,越看越大。李白冲到池边洗了把脸,用手捧水,漱了好几遍口,回来抱那垫子,想把脏掉的那块塞到水池里冲洗。才掀起一个角,他忽然听见清脆而微小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垫子滑落到地上,滚到那摊苦水中。
这是……噩梦成真。李白的酒立刻醒了。慌慌张张把它捞出来,是戒指,他的戒指,他撑着眼皮拼命捅上无名指,又被杨剪摘下的戒指。原来杨剪不要啊,连同他一起,杨剪什么都不要——李白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了,而有关睡着前发生的那些,他能清晰回忆的只有这枚戒指,现在,它和自己一起被丢在这里。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掌托在水柱下,搓,揉,刮了又碾,宝石坚硬得就像个针头,把他指腹磨得生疼,可还是洗不干净。是因为这间房子太脏了吗,李白又把戒指咬在嘴里,不让房子碰它,洗垫子,拖地,跑到工作室外的公厕涮了三遍拖布。他甚至擦了冰箱和灶台,每次投洗都不偷懒,把旧抹布拧成一根硬棍。时间却还是过得那么慢,九点半都没到,又怎么耗到十二点。
不对,是十二点十二分,喜帖上是这么写的。
接着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李白恍然大悟,原来最脏的在这儿。他,一个小小的细菌,现在真是丑得可以。他放弃了把戒指清理“干净”的想法,随手揣进口袋,就像对待一块普通的石头。接着他在这厨房的方寸之间乱转,看到电磁炉旁一只白色药瓶,地西泮片,他捏起它晃了晃。蹲在垃圾桶前,他又看到桶底铺的那层碎玻璃碴,碎块都挺大,不像摔的,怎么还带了红?
拎出一小片,李白嗅嗅它,舔了舔,是血。
疼痛也跟着腥味一块来了,从舌尖泛到心口,李白把玻璃摔回桶里哈哈笑了两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杨剪干了什么啊。把他弄睡着,是为了背着他捏玻璃发疯吗?
一定要把杯子都捏碎吗。
现在留他在这里,又想要他怎么做呢?
总之再坐下,或再躺回地上,都会死的。李白捏着鼻子经过那间被塌了弹簧的席梦思填满的卧室,走到工作间。这屋子没窗户,也没开灯,只有电脑主机的指示灯还在闪着。李白盯着它看了会儿,好像它是个活物,正在对自己传达什么。他点了支烟坐到电脑桌前,开始试密码。二十来遍是有了,都没试成,眼看着就要锁机,这时门响了,来人一身肉包子味儿,哼着歌进到工作间门口,撞上李白被屏幕映得荧蓝的脸,登时撞鬼似的连退几步。
“你没去?”李白摘下烟看他。
“……过会儿就去。”那人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
“密码知道吧,”李白把椅子让给他,“帮我打开。”
无框眼镜拉开吊灯,镜片后的双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见椅子还空着,端起来就往桌上砸,还差一点,被无框眼镜赶紧拦住了。那台显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码捅开了界面,接着邮箱也是一样。想想也对,工作电脑,工作邮箱,共用密码有什么稀奇?他李白又是什么人,只知道杨剪这一个电邮方式,又有什么稀奇。李白一边浏览,一边把烟灰掸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后五封邮件,挨个躺在系统拦截的垃圾桶里,至于前两封呢?大概是被从回收站再删除,落得个死不见尸的结局。
哈哈。
可以说一句“原来如此”。
杨剪是怎么想的。在怕吗。
在厌恶吗。
在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怪不得,杨剪那么理所当然的说,你不该回来。
可能是他的邮件带了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吧。邮件都这样了,本人再出现,岂不是瘟神效果?
李白没有难过,如果有人要求,他甚至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声宣布此事。因为细菌是单细胞生物,是不会难过的,他被挤压在这个培养皿里,用眼泪、苦水、肮脏的空气浸泡,刚刚还是孤零零一个,现在却飞速裂殖——太多了,顶得他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回到镜前,看到自己畸形的菌落。
李白离开了那间工作室,在那位有请帖的室友之前。直到出电梯前他都是一副准备远走高飞的样子,随后,钻进一辆空出租车,他的脸冷下来,背上的大工具包都没卸,“师傅,去北大东门那个顺峰。”说完就捧着自己刚从楼下小摊买的鸡蛋灌饼,开始大嚼特嚼。
加了两根肠两个鸡蛋,他得吃饱点。
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一路都在期盼自己被撞死,可他没有。下了车不看红绿灯过马路,把戒指从裤兜掏出,随手一扔,被那车水马龙吞噬,各方鸣笛在路口短兵相接,也还是没把他戳死。
李白想,没办法了。他靠近,他站在它跟前。一看就是包场,连花园门口的冬青墙都被雕出了凹凸规整的“囍”字,精细得让人瞠目。给保安看了工具包,好声好气外加装装可怜,声称自己是化妆组的临时被叫来帮忙,李白光明正大地走进门内,只见这花园更是气派至极,石板路铺了金纸,不只有“囍上树梢”,连锦鲤都被全部换成了纯红。
躲在一块黄山石后,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类。不过,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里也没那么难,他就是想进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面梗着脖子乱晃过几次,不还是没到里面长长见识。饭店门口难度不大,不见保安,不见新郎新娘的踪影,只有一个杨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边独自站着,抱着手臂望着天空,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谁路过她也没反应。你在这儿不是迎宾吗?你该吃药了吧,还是吃多了?李白恶毒地想,把背包丢在石头背后,插上牛仔裤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宾客后面,看他们交上请帖和份子钱,服务员也没点人数,悄悄与杨遇秋擦肩而过。
平安无事。
杨剪在哪儿呢?办喜事用的金色大厅在进深最远的那一间,李白走了好远,四处张望,结果等真瞧见一个疑似杨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后了。不光要躲,还要蹲着。
果然是杨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细菌团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们在说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乐,捂着嘴拍杨剪肩膀。杨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闭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几小时前那人提住自己领子时通红的双眼浮进视线。这是同一个人吗?李白想不明白。
是杨剪问他能不能有点尊严,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肤之痛。
也是杨剪走过这里,目不斜视地路过他,春风拂面地搂着一个新婚前日出轨的女人。
爱原来真的这么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杨剪走远后,这恐怖也无丝毫减淡。想象自己是一摊细菌会让他在人群里好受一些,他就这么缓缓挪进了长廊尽头的金色大厅,不想被杨剪看见,又想离那人近点,他挑了最前排最边缘的一张空桌子,早早在桌边正襟危坐。也不能说他是掩耳盗铃,毕竟旁人也被他骗了过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几个生面孔,并未对他产生怀疑,还客气地对他点头问好,还有两个杨剪的老同学——那位“林黛玉”被他对象找回来了,他们要更加友善,知道俩人闹掰了,他们俩还安慰开解,说你现在才二十岁,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他们微笑。
他明明没有伤心!他应该没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样子吧?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回想刚刚,他怀疑自己碰上的杨剪是个假的,所以得留下来确认一下。好在进展十分顺利,李白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毕竟没有人怀疑有谁会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未受邀请,跑到这里图谋不轨。
他也没想不轨,什么菜他都不会吃的,如果有人赶他走,说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瞥见杨剪的影子,忙碌地张罗着什么,还是方才的样子,是泯然众人的圆熟,他就告诉自己,太远了,你看岔眼了。终于磨到了十二点出头,离吉时仅剩几分钟时,还是没有人冲上来赶他走,让李白惊讶的是杨遇秋回来了,居然也被分到了这一桌,靠近中间的那两桌,半个位置她都没有。
原来咱们差不多。李白冲她笑。
杨遇秋不点头,不答应,很快发展成不敢看他,脸色煞白地埋头发短信打电话,可似乎没有人接听。“姐,”隔了小半张圆桌,李白把双手拢成喇叭,轻轻开口,“我哥已经准备上台了吧,肯定没空接你电话啊?”
“小白……”杨遇秋哆嗦着嘴唇,放下手机。
“嘘,”李白眨眨眼睛,“来了。”
时间的确到了,杨剪准时出现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干扰,全部聚焦于他。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没往这边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杨遇秋跟邻座若无其事地耳语闲谈,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尴尬盖过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着最后那点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杨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换回来多少。在这铺满鲜花、仿佛由花瓣筑成的大厅里,一个男人站在花路尽头,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这本身和李白无关!……但他偏偏有那样一张脸,几小时前还在李白面前,被戾气和痛苦涂满;他偏偏还有那样一头黑发!未曾走形,曾流连于李白指间。
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里攥化的喜糖丢在地上,哥哥,别这样笑啊,别这样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别用你算相对论的墨水写请柬,别温顺地接受这一切,别执迷,别忍气吞声,别相信别发誓别爱她!
别做我这种人。
可拥抱还是发生了,接下来,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耳鸣不止,流下两行泪来。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缩成一团的夜,缠在他心脏里太长太久,被瞬间挖出,晾在这一对新人之下暴晒。太阳和他说,没有人要这些东西,没有人要你。可他本来也没想让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们埋到死,但他失败了啊?挖出的空洞没有人管。
到底是哪来的孤魂野鬼钻进那副身体,把杨剪挤走了……他已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这样想。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让他无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这声吓了一跳,一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还是站着。
“哥哥,我今天没别的意思,”他走向杨剪,拽着杨遇秋的手,听见自己在说,“就只是想问问,你跟姐姐为什么每次都把我抛下了?”
杨剪静静看着他。
跨上台阶,本来就没几步距离,杨遇秋想挣脱,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跄。李白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扰。”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吗。”杨剪说。
他居然步子都没动,还跟新娘胳膊贴着胳膊,肩并着肩,只是皱了皱眉。
哇。李白想。
皱眉,你一直都太会皱眉了。
“小白咱们下去吧,小白乖,咱别做傻事啊。”杨遇秋跟哄小孩似的,众目睽睽,她朝杨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气都在把他往下拉,“听话,我知道你最听你哥话了。”
这副甜得腻人的嗓子,这种温柔到无辜的口气,进入角色可真够快的……李白笑意愈深,他好想吐。
“我不!我做错了什么?”他知道杨遇秋已经没法独自躲回座位上了,干脆甩开她手腕,没工夫对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杨剪,他说出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听到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样想,“你们当年从老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带我,让我在农村里被那老家伙折磨了将近十年,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认识似的,哥哥结婚,我没有请柬,刚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说话。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吗?”
杨剪还是很安静,微微收着下巴,他注视面前的拉扯,竟有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李白却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愤怒,“哥你怎么不说话了?”他一把推开企图抱住自己的杨遇秋,又往前迈了一步,“今天是你结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给你丢脸了对吗?就像以前你们嫌我太小,不肯带我走一样,对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白,”杨遇秋又一次凑了上来,她还在替代杨剪说那些漂亮话,“你是我们的弟弟,我跟你哥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当年我们不带你走,是没办法,杨头风把你看得太紧……”
“是,”李白阴恻恻地笑了笑,大声道,“把我捡回来,就是喜欢我呀!他还传给了我独家手艺,他们都说我手艺好,可是哥,你满意吗?再好我也就是个破剃头匠,你说是吗?”
杨剪似乎终有动容,他想走近些,却被新娘死死拽住,这让李白完全没了停下来的念头。
“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来找你,没钱,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洗头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这你不知道,”李白背过手,小小的步子迈得轻巧,丈量自己离杨剪有多远似的,颇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谁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来的长头发,晚上,隔一条帘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烟头烫得哇哇叫,我吓死了,就总是在脸上弄出点伤,难看一点,免得被说像女的,被他们盯上。这种时候我还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简直就是个小孩子,“所以你可千万别对我不满意呀哥……你当时看我过来,是不是就在嫌弃我了?”
“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杨剪忽然开口。
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兴奋剂,终于回魂了?这种铁青的眉宇,这种厌倦并拒绝一切的神情,和今天凌晨的才是同一个人呀。
“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杨遇秋怎么又来凑热闹了,“咱们下去慢慢说好吗?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哈哈,后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杨剪终于向他走近,却还是冷冰冰的:“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她是我什么人?”李白厉声道,“我要你求我!”
“……”隔了两步,杨剪驻步,定定望着他,“我求你。”
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缩了缩,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他必须说下去!“哦,你求我,你原来也会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时候你怎么做的?”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声音比方才低上一点,好像那样,就会暴露他的退缩,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脏扯出来过,用两只手捧着,给杨剪看上面的洞,可是杨剪好像已经不想再看了,刚刚他话音一落,还叫了声他的名字,是要他适可而止么,那他就给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错,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要让大家都看清楚,你们姐弟俩跟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种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
这话说完,杨遇秋已经不再执着于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对着众席位蹲着去了。仔细看,是在抽泣。你终于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经不会了,李白想,转身正对台下,脸上已不见泪痕,也没了刚刚癫狂般的笑。他微微弯着眉眼,一字一句地说:“大家应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他们弟弟,只不过是抱养的,我本来是孤儿。所以我姓李。杨遇秋,我的姐姐,本来叫杨萍,还有你们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杨剪,十五年前从家乡的村子逃到了北京,当时我只有五岁吧,杨剪八岁,杨遇秋十三岁?然后就断了联系。”
“我在村子里过得很苦,杨头风,我们仨的爸爸,变成我一个人的。他是个剃头匠,是个疯子,他说他爱我,说我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可他的爱却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划得全是口子呢,还有笤帚、木板、编篾子的竹条,它们打出的伤我都能辨认!打完我,他就边喝酒边哭,说对不起,说他就剩我了,然后喝完这一瓶,把我关进柴房里再打一顿。我敢问为什么,那就第三顿。可我猜哥哥姐姐也过得很苦,他们这么小就跑到北京,孤苦无依的,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
他侧目望向杨剪,坦然地耸耸肩膀,“你看,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
“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要让我痛苦,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杨剪拉住他的手腕,头也低着,声音也低着,“放过我吧。”
“为什么?”李白疑惑道,热切地用另一只手反握住他,“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痛苦。相反,当我来到北京,看到你过得很好,还那么有才上了北大,我可开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让我难过。”
他感受到腕上的力气,杨剪抓他简直像再抓一块水上浮木,太好了,杨剪终于不笑了。杨剪也终于不止是蹙眉。李白心满意足,又转身对着宾客继续陈述:“你们猜,最开始那几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么过得那么好的?他们哪儿来的钱?你们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学!好了吗,我自己说了,你满意了?”
“不对,不对,一说到姐姐你就犯傻了,不要这样,真的,”李白垂下眼睫,款款望着杨剪锃亮的鞋尖,“我知道,姐姐在你心里肯定特别圣洁特别无私,可是哥,她确实没有打工赚钱,她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那就是她了。”
哐当一声,杨遇秋跪倒在地。
李白瞧着她,心中了然,这种站不住甚至无法抬起脸来说话的感受,他随便就能回味。
“别说了,”杨遇秋的长发从肩前垂落,发梢的波浪卷颤抖着擦在地毯上,白旗袍也跪皱了,“小白,你别说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错……”
李白没听见似的,笑容也依旧天真残酷:“姐姐只有十三岁,找不到工作,也没有钱花,可她想养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聪明?她说这是没办法,又是这种理由,但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哦!杨头风又没教她手艺,她也不爱读书,”一下一下晃着肩膀,他不紧不慢,享受这种被杨剪越钳越紧的感觉,“后来姐姐长大了,她又开发了什么副业,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来钱快的活儿呗,她和哥哥一样,都长得那么好看。”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
李白静静扫视,卸下这么多憋烂了的话,他应该是全身轻飘飘的,真想飞起来!为什么没有轻松的感觉……因为杨剪把他抓住了。
好安全,好……舒服。李白望着箍在自己手臂上青筋突起的手,如果杨剪现在要把他的右手折断,只要松开他的左臂,他就会去帮忙。
然而,这次他好像想错了,手的确被松开,下一秒疼的却不是他虚构的双翅,而是笑意还未散尽的左颊,有纱布的粗糙触感……混在一起的还有头脑的嗡鸣。果然吗?杨剪怎么不用左手。李白流着泪摸了摸脸,滑腻又肿热的……
杨剪的愤怒。
他惹怒杨剪了?他终于赶走杨剪脸上讨厌的老好人笑了?
这都是因为他吗?
“好疼啊。”他歪着脑袋打量。
杨剪任由他看,双眼对着自己的伤手,只盯了几秒,接着便真正回望向他,目光幽深如黑洞,吸纳所有光亮,落在他脸上。
“姐姐跑了?”他又指指台下,“往那边去了,你看见了吗,你要追吗?”
杨剪却依旧目不转睛。
对,就这样看,这才是你啊,特别专心地看着某个地方,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停止。至少你从来不去追逐谁。李白由衷地笑了,血腥味溢满口腔,他觉得露牙会丑,但抿嘴笑已经支不住他心中的快意。都坏了,都拼不好了,那就做到底,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这样想着,他将杨剪一把拽近,比刚刚任何一秒都近,全身心抱紧,张开嘴,牙齿撞上牙齿。
这真是一个赴死一样的吻。
杨剪在他怀里太紧绷了,太像随时就要振出巨大的双翼,从他面前飞走,所以李白必须交出全部的精神和力气。台下怎么骂,新娘子怎么跑,他管他们做什么?他已经不是细菌了,他现在活着,是立体的,他有唇环还有新换的舌钉,他都急于向杨剪展示……
也太奇妙了,能说出那么多冷硬话的唇舌,亲吻起来却是这么柔软滚烫,杨剪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推开他,亲完了,意犹未尽了,李白通红着脸,低头抹抹嘴唇,纯白的袖口红了一块,可杨剪被他亲得满脸半干的血泪,默然瞧着他,依然不见表情,一动不动。
“他们……都要跑了,你不要相信他们,”李白贴在他耳侧,用耳垂蹭他,这一句说得神神秘秘,却柔和极了,带点接吻后常见的沙哑,就像情侣间的呢喃,“我永远在这儿,永远不让你一个人走。我会‘爱你到底’。”
“哥,你也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这一句又抬高了声量,如同祷告,“你刚才张嘴了。”
“我给你做头发的时候,你怎么能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句就是小动物的梦呓了,张牙舞爪太久,他累了,被众人观赏着,靠在杨剪胸前,他愿意从天而降一个笼子,“我真的好伤心,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其实你还是愿意见面的,你忘不了我,对吗哥?”
说着他张圆双臂,想好好把杨剪抱住,却见那人钉在那儿,突然开口:“小白,你走吧。”
“趁我没开始恨你。”紧接着,这句擦过他的耳畔。
李白怔住了,膝盖灌铅,半步也挪不动。好像听到了不可阅读的咒语,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凝固,脸上两人拿皮肤蹭出的热也没凉,眼泪就大颗地落了下来。杨剪在说什么?没什么好问的。哭是第几次了,谁还数呢。只有眼泪抹花血痕,带点浅红,滴到他乳白色的领口上。而面前的杨剪竟然抬起了左手,指尖点着他的肩头,懒得再多接触似的,开始一步一步逼他倒退。
李白晃晃悠悠,像个过于清瘦的不倒翁,他还不停地摇头:“哥你说什么?”
杨剪冷淡道:“我说,滚蛋。”
李白后脚空了一下,终于,他听懂了。但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死死瞪过去,如果他是蚱蜢,他就要用每一只复眼,这样瞪着,每一只里面都写满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可杨剪镇静依旧,毫不在意,连级台阶都没下。李白却退下高台,退下花路。他回到人群,变回了一摊细菌。
好大一盆冷水泼下来啊,他又醒了一次。这的确是杨剪。
哦。别忘了,这样才是杨剪。
现在,要对视就只能仰望了。李白咬起嘴唇,点了点头,“好,第三次了……我记住了。”他撩起衣摆,胡乱抹抹脸上的血迹,露出的半截腰凉飕飕的,但他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打一个抖。
随后,他插上兜,慢慢穿越摆满圆桌的金色大厅,途径每双不怀好意的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白保持如此,走出顺峰,路过摆在它豪华大门口的豪华青花大瓷瓶,路过它小桥流水的花园,路过绑满鲜花的宾利车队,沿着中关村南大街一路地走。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新娘跑了,姐姐也跑了,对于杨剪最重要的两个人——是这样吧?杨剪此刻两手空空,只剩下他那句“我爱你到底”,多美好的一句话,是他的诅咒。这里好像也是他扔掉戒指的地方……遗憾吗?说不清楚。他忽然意识到,被拥有时,他害怕抛弃,真正被抛弃了,他就开始害怕遗忘。
但现在不用怕了,杨剪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忘掉他。
简直棒极了!杨剪,狗日的杨剪,还是那副狗日的样子……别去爱人了,气得要死,那就气吧!找过来打我,教训我,不来也行!总之都随他去吧!回想起刚刚做过的,说过的,觉得恍如隔世也无所谓。李白从未有过这种畅快洒脱,简直要大笑了,他走得飞快,初秋凉爽的风,挺温柔,扑在他脸颊上,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天上的大太阳,突然之间觉得不顺眼。
下点什么吧。
雨雪,冰雹,沙尘暴……
刀子,酒,死掉的鸟群!
可北京的十月就是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晴空万里。
阳光可真冷。
李白逃进路边小得可怜的绿化带,还被马路牙子绊了一跤。那种常规形制的冬青树已经藏不住他,可他还是坐在缝隙旁边,尽量把自己缩了进去。
叶子还是圆圆的,片片油亮,枯黄很少,额头接触的刹那,他已涕泗横流。
三天之后,清晨七点,李白接到灯灯的电话。
“小白哥,”那头慌得要命,“完蛋了!这次真的完蛋啦!”
“哦。”李白酒还没醒。
“哎,你还不知道!那次婚礼我也在,你说那些,你们闹那些,我都看到了,我这几天一直想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行啊。”李白合上眼皮,笑了笑。
“喂,你给我打起精神一点啊!我有事要和你说……”
“那你就说啊?”李白没了耐性。
“就是昨天,我老板和那个李老板通电话,他听说……他听说,”灯灯嗫嚅着,“你答应我听到什么都接受,你等我组织一下语言……就,你姐姐,不对,你哥他姐姐,半路跑出去是……”
李白猛地睁眼。
只听灯灯已经憋出哭腔:“是去跳楼。她跳楼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