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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砖古城沿着小路走向丛林时,李白又想起冬天。就是数月前的那个寒假,那个晚上,春晚占据各大卫视的时间,只有电影六台很有个性,在播放别的。
是一部阿彼察邦的片子,杨剪很感兴趣的导演。片名李白已经忘了,至于情节……那片子像诗,用泰语念的,没什么情节。他只记得画面中的潮湿丛林、葱茏村庄,迂回梦境一般,全都与画面外的除夕夜格格不入——就算只有两个人过年,李白还是用胡萝卜汁和面做了三种馅的饺子,炒了六个小菜,把茶几摆得满满的。
他还买了两件红毛衣,要杨剪跟自己一块穿。
不过他们似乎都没学会假装热闹的诀窍。
住在二环路边上,附近一堆故居古迹,这夜静极了,也别想通过放鞭炮点烟花等等来增添年味儿了。
那部有关前世今生的影片在大约十一点半结束,遥控器就放在醋碟边,也没人伸手换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片尾几行演职人员的名字,白字后方的黑底之中仿佛还能看到草叶的摇晃,然而才放了几秒就被切成了广告,明晃晃在眼前一闪,高露洁全效牙膏。
李白抱着膝盖,重重打了个喷嚏,又往杨剪怀里拱了拱,“咱们也去个暖和点儿的,有水有树的地方吧。”
顺口就说了,跟梦话似的,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否是电影后遗症。
而杨剪揽着他点了点头,看着那电视屏,说:“好。”
那天晚上开始得很晚,折腾得更晚,杨剪本来不想做,最后意识模糊的却是挑事的李白,要他自己走去浴室都做不到了,于是他在被杨剪细致服务之后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而醒时杨剪盘腿坐在飘窗上,正晒着太阳看书,他已经收拾好茶几上的狼藉,还备好了落地签要用的各种材料,连酒店预订单都打印好了,只是行李没怎么认真弄,胡乱往行李箱里一堆,盖子合都合不上。
于是李白一边被那往返四张临期头等舱的价钱贵到差点再次昏迷,一边匆匆忙忙把箱子归置整齐,没空去惊讶。之后杨剪在大年初一空荡荡的大街上压着限速猛踩油门,两个人紧赶慢赶,未来几天机场的停车费也认了,踩着点赶上了飞机。
再之后,他们就真的降落在了泰国。
没有找导游,也没有照着旅游攻略恪守热门景点的路线,杨剪假期虽短,好歹也剩下十天左右,行程基本处于四处闲逛,走走停停的状态。他们在芭提雅的街边喝椰子汁,在格兰岛的海岸逗一只棕毛小狗,路过雨,路过许多与电影中相似的村落,还在曼谷去了趟有名的gay吧。妖娆美人遍地,肌肉猛男云集,当然也有不少打扮吸睛的特立独行者,人人看起来都想玩个痛快。李白去趟厕所都能被搭讪,钻进隔间之前他幽幽看过去,用英文说了句滚蛋,那人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他再回吧台,只见已经有人坐在了杨剪旁边的位子上,看背影苗条清爽,是邻家男生那种类型,就是把白t恤下摆挽上去打了个结,露出一截腰来。而杨剪杯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他好像一眼就注意到了李白,却依然挂着那点无动于衷的笑,让人难以分辨他到底是在看那男孩,还是在看着李白走近。
李白不笑,歪着脑袋,静悄悄站在男孩斜后。
然后瞧见杨剪拍了拍大腿。
——这才是他方才的位子。
他坐了回去,侧靠在杨剪怀里,两手搭上杨剪的肩膀,不紧不慢地帮人捋平亚麻衬衫上的褶子,他保持着那种天真懵懂的神情望着那位算不上情敌的情敌。而杨剪居然吻了他,呼吸从眼角划到嘴角,猝不及防的,接着杨剪才动酒杯,教他张嘴,还弄疼了他的下唇,那口酒有股很冲的雪碧味儿,滴到下巴上,在这接吻处处可见的地界还是弄得李白满身通红——他特别害羞的时候红的绝不只是脸颊。
红晕被灯光吸收了,邻家男孩语言不通地叨叨了几句,也终于识趣地走了,李白放软身体依偎在杨剪颈侧,开始大笑。脸上被杨剪按了张纸巾正在擦拭,手法有点粗糙,像揉搓,李白却猛地意识到这当真是场旅行,除了行李之外杨剪还携带了他,没有任何非要去做的事,他们两个,第一次,单纯地,去旅行。
明明走南闯北了这么些年。
他也忽然明白了一个简单道理,只要黏在一起,就能在这眼花缭乱中获得清净。
于是这种黏就如此持续下去,直到最后一天,湄南河岸游行的花车把两人冲散。当时李白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却安心得很,他四处张望一番,没有急着找公共充电亭,也没有急着找警察局,只是沿河逆着人流,又拐进小路,一直走。
最后跟杨剪在四面佛旁相遇。
下午阳光好极了,把金像照得五光十色,供品鲜花之间有慈、悲、喜、舍,他们并肩看着重围之中那尊耀眼的神,也不知道看的是哪一面——但这其实不是“神”的指引,从始至终隔了条路,李白是亲眼看见杨剪走到这里来的,在哪儿直行,在哪儿转弯,他都跟随,而在目光相触时他就明白了,杨剪一路也在注意着他。
也不必去说。
杨剪是知道他在跟着的。
那一片可逛的地方挨得很密,再回到河边时已经接近傍晚,李白忍不住问,哥你不觉得咱俩有点怪吗?
暖风裹着湿气往脸上吹,杨剪等他说下去。
于是李白又厚着脸皮说,远程同步散步是什么情趣啊,跟遛狗似的,狗链有那么长吗?手机也用不上,我干脆把它扔了。
谁知道杨剪稍稍欠下身子,特别专注地盯住他,从他口袋里拎出手机接着伸直胳膊,仗着自己个子高真要往湄南河里扔,李白“哎哎哎你刚给我买的”大叫着,蹦起来抢,杨剪又忽然笑了,把手机贴着李白裤缝一放,它又落回了口袋。
当晚两人就坐上了回京的飞机,起飞时往下看,曼谷与初见时一样,水田漆黑,街市琳琅。
总体来看这整件事都很“杨剪”,挂着一身在热带丛林里被叮下的蚊子包回到北京干巴巴的冷空气里去开备课会也实属常规操作。如今更是证实了,对杨剪而言,说走就走并不是鼓足勇气的叛逆结果,亦非拿来在朋友圈吹嘘的材料,而是一种常态——杨剪似乎觉得把又一个长假花在一片同样潮湿炎热的土地上没什么不好。
也不是值得犹豫再三的事。
第一次是因为那部电影之后,李白说了“暖和的地方”。
第二次不也是因为他吗?
孟加拉旅游可比泰国难度大多了。比谷歌地图覆盖更广的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填埋场。人和废墟住在一起。可是难得倒杨剪吗?李白站在古城墙下连绵的阴影里傻笑起来,他想,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只是老去东南亚未免太枯燥了,他扶住杨剪的肩膀,在水泥地上蹭掉鞋底沾的湿泥,决心下次假如再在这人有假期的时候接活儿,一定要挑个诸如伦敦巴黎意大利之类的地方……
他们俩虽然总往山野荒地跑,经验十分丰富,也不代表时髦不起来吧?
李白笑出声了。
这种乍笑在旁人看来或许诡异,然而杨剪对此习以为常,看他不用扶着了,就转身往停车场去。这座昔日的都城似乎对杨剪吸引力不大,就像当时在大皇宫也是同样的走马观花过,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比起游览,他更像是旁观,顺便履行某种职责。早上吃得晚,午饭是下午两点多在途中加油站的快餐店解决的,李白对此很有一套自己的坚持,他说保险起见,剧组从开机起就带了几个阿姨自己买菜来烧,他要杨剪也尽量别碰当地的食物。
——除非是经过自己鉴定的,比如早上在酒店楼下买的酸奶酪配黄油烤饼。
“会生病?”杨剪问。
“主要是太难吃了,”李白把小勺插到圣代里,“我吃过几顿,油炸大虾泡糖水里,用手给你拎出来在淋点神秘调味汁,简直什么味道都有,中国人一般接受不了,再往南边走点,靠海边有个类似中国城的地方,全是饭馆,快餐吃腻了晚饭咱们就在那边搓一顿。”
杨剪却道:“你不是一般中国人。”
李白张张嘴巴,一脸羞涩的表情,又抿起勺子,转脸去看玻璃上贴的卡通炸鸡腿,“还有他们这边有种花儿,”他接着说道,“挤出来的水把它放在菜里,据说能让人产生幻觉。这我也尝过。”
杨剪静静听着,把牛肉汉堡吃完了。擦掉嘴角的辣酱,他靠上椅背,隔一桌空盒纸团看着李白有一搭没有搭地挖那一小杯冰激凌。店里的空调大概没在工作,它正以快于李白吞咽的速度熔化,杨剪就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李白终于抬起头,又望向他的眼睛。
脸上汗涔涔的,也跟要化了似的。
杨剪站起来,拉上他走。
当李白再次说起那只老虎的故事,他们正站在海边一座水泥大桥上,背后的洼地是一片大型垃圾场,放眼前望则是恒河的入海口。经过了一整个下午的拥堵和见缝插针,接下来一路往西就是那片国家公园了,李白说夜里两点大概能到,杨剪说我们可以再快一点儿——总之他们现在都得钻出车壳透会儿气。
这一路不能说是走得平稳,李白的尾巴骨都坐得有点麻,杨剪在这异国他乡也敢抄近道,总能遇到修到一半就停工的土路,有了人少这一个好处,颠簸就无所谓了,他不会犹豫,也总让李白对半路熄火风餐露宿等等产生不该有的浪漫幻想。但不得不承认这给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与来时公交车的晃晃悠悠窝窝囊囊完全不同,到现在太阳还没落呢,他们已经沿着恒河来到它的终点。
“第二次遇见它是在七月初,一个暴雨天,”李白坐上发烫的车前盖,却不看河,侧目看杨剪,“那天也停工了,他们一群人去镇上买东西,祝炎棠带回来一盆花儿。”
“是昙花,他说自己回来的路上已经看烦了就丢给我养,”他看着杨剪反手一撑,坐在自己旁边,“后来剧组都聚在厨房涮火锅喝酒,我蹲在我屋里看昙花,雨停了,云也都散了,我就抱着花盆爬到房顶上,我以为它那个晚上就会开,但没有。”
“长花苞了?”
“我以为它的花期快到一晚上就能长出花苞……你别笑我!”李白自己反倒先笑了,“剧组租的房子都在半山腰上,房顶视野还不错,但那只老虎,我不是看到它……我是听到的,就在下面的林子里,窸窸窣窣,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
杨剪好像在笑,眨了下眼睛。
“你信吗?”李白定定看着他,认真地说,“昙花又不是那种挤水致幻的品种,应该不是我凭空想象的吧,但我知道老虎来了,我就是知道。过了几天祝炎棠又把昙花拿走了,他说我那种浇水方法会把它养死。”
有群小孩儿吵闹着靠近了,手里拿着捡来的塑料管当玩具,李白话音刚落,就见其中一位挥舞“宝剑”窜上桥栏,纵身一跃,跳到河里。
扑通!
李白循声去看,桥下浑黄的水花里冒出一颗脑袋。
孩子们举起各自的宝剑,全都欢呼起来。
杨剪从车后座取来两瓶苏打水,两瓶都交给李白——他们在加油站买了一箱,李白最喜欢用牙齿开盖,也喜欢帮杨剪咬,每次跟他喝酒就别想用起子,“干杯干杯!”他咔咔两口完成了工作,把瓶盖交给摊手找他索要的小女孩,又把玻璃瓶递回杨剪手中。喝到一半,杨剪的手绕过肩膀,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远。
流域广袤平坦,三角洲的边缘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延伸得越远便越碎在浑浊河流中,与海交融。那些细碎沙洲上站满了人,沙洲旁围满了舢板,一种类似独木舟的小船。他们被水的浩大衬得如此小。太多人要渡到对岸了。而恒河两岸浅滩上成排摆放的、正在反光的,是用作晾晒的鱼架子。海鱼鳞片闪闪,被从头到脚围着鲜艳纱巾的女人们挂上架杆……它们也像那粼粼波涛。
人声遥远,空气沉静,一切都被夕阳漂洗成淡红色。
李白走到那些“波涛”之中,他看到木架之间捆绑的废旧胶片,它们风干,卷翘,替代麻绳起了固定的作用。大概是从背后垃圾场里回收出来的,有的上面还能看见少许模糊轮廓,记录着某些已被丢弃的瞬间,早已被鱼腥气压褪了颜色。李白凑得很近想要看出一二,杨剪举起相机,给他和它们拍照。
残阳开始变红时,两人进入河流。
不少楼房似的大船停泊在河中央,还有渔船占道,舢板只能贴着边走,好在他们碰上的船夫经验丰富,追逐落日需要多久,绿藻涤清一条污染几十年的河需要多久,他们就在这漂浮的藻类和垃圾之间穿行。李白出神地看着小船尖头破开的纹路,他嗅到恶臭,却也嗅到饭菜的香味,中国城就在对岸了。
这其实并非孟加拉人为中国游客准备的驻地,而是近年过来投资的中国人多了,中国厨子也被带来不少,自然而然聚起了这么一撮适合中国胃的小饭馆,事实上并不为游客所熟知。李白只在一个多月前跟着剧组途径了一次,而今这里还是老样子,过来吃饭的大多数都是中国工程队。
那几桌徐州话听来还挺熟悉,他们穿过它,找了家没有那么热闹的川菜馆,宫保鸡丁、水煮鱼、油渣莲白、炒空心菜……李白知道杨剪喜欢这些,他全点了,还有一道没那么“川”的煎带鱼,据说是新鲜打捞的。操着重庆口音的老板还送了两罐豆奶,然而等菜的当儿,杨剪却没留在桌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走走。”
大概十分钟后,拎着一个纸包回来了。
而此时李白已经在拨号界面划拉了好久,杨剪刚走到桌边他就心虚似的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当地包食物爱用报纸,杨剪把那纸包搁在桌面上,李白一边抬眼看他,一边去拆。
香料味儿闻起来有点腻,脂肪味儿也是,它们一同冒出来,炸成焦红色的大虾和小鱼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报纸上还蓄了一摊褐色的糖水。
“哥,”李白倒吸口气,“你确定你要尝吗?”
杨剪点点头,盯着他,拎起筷子。听咬声还挺脆。杨剪从来都不吃虾头,但剩下那半截他吃得面不改色。
苍天啊,李白心说,我真没想到我还会碰这种东西。
他往自己那条鱼上洒了一大堆重庆海椒面。含进去,筷子拔出来,拳头攥起来,李白也开始细嚼慢咽,鱼骨和虾壳一样炸酥了,他想,谁吐谁是孙子。这回确实是大眼瞪小眼了,两人都坐得板板正正,李白眼角被辣椒面呛得发红,发湿,杨剪在尝试他的爆辣吃法之后表情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们都皱起眉头。
然后大笑。
上菜的小伙是当地人,步履匆匆地走来了,托盘里装的是一盘麻婆豆腐和两碗米饭。
“怎么样,杨老师,”李白在干掉第二只虾后开口,“比螺蛳粉和臭鳜鱼都牛逼吧。”
上菜小伙把纸袋往边上推了推,用菜盘取而代之,“ol!”他夹起托盘,对两人竖大拇指。
“ol”杨剪也给李白竖了一个。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又或许,那袋怪味鱼虾难逃其咎,晚餐虽然丰盛,两人的胃口却没好到哪儿去,李白本想打包,看看这三十度以上的室温,还是算了。坐船回去找车,离岸前路边的台湾奶茶店正在播放《一场游戏一场梦》,与对岸靠得越近,这歌声就飘得越远,占据听觉的变为另一种曲调。
是穆斯林的赞歌。即便这附近没有清真寺,每到黄昏礼拜时,大街小巷也会响起广播,更有人跟着念诵,掺杂呲啦杂音,听来却肃穆。
登上码头后李白四处看了看,没有急着去桥下开车,他拉上杨剪的手腕,往街角拐。
最后拐到一个露天市场。
这种被当地人称为za的超级市场什么都有,还没来得及收拾回家的摊贩铺在地上、浮桥上、船上,李白带杨剪横穿这些五彩斑斓。他们经过半人高的桶装红色香料,经过一地长得像紫黑色石头的盐块,经过糖铺,里面的砖糖跟糖浆是金灿灿的蜜色,经过水果摊子,那些果子被人挑拣了一天,散发出甜蜜疲倦的腐烂气,也经过一条卖刀的街,放眼望去,行行弯刀立在桌面上,与方才的胶片鱼场竟然有几分相似,是即将熄灭的天色中几抹亮眼的银白。
走过这一趟,李白买了一包糖,还突发奇想地买了顶假发,做工粗糙极了,折合人民币只要十几块钱。总有人头顶竹篮擦肩而过,篮子里什么东西都能装,甚至是一窝小母鸡,这是人家当地的一大传统,李白理直气壮地说这把自己头顶衬得太空了。
杨剪看弯刀的时候,他又钻进旁边的小药店,说要进去买点防蚊神药顺便照照镜子,再出来时假发已经戴好,齐肩的长度,配上他自己的碎刘海,都是一样漆黑,第一眼有点别扭,多看几眼又仿佛自然了不少。
简单的t恤牛仔裤,再加上那副身材,放在一个女孩儿身上,仿佛也没什么不和谐。
杨剪插起口袋,开始直视前方。
李白偏偏还要挡在他面前晃,兴冲冲问:“哥,我现在看起来像男的还是像女的?”
“都不像。”杨剪说。
“啊?”李白睁圆了眼睛,“我可以回去再化个妆……我没带化妆品。”
“咱俩太熟了,”杨剪看着他,“好看不就够了?”
“那就是说我很好看咯?”李白贴到杨剪背后,用假发蹭他的胛骨,“太熟了所以你很难客观评价我,除了我很好看。”
他跟长了犄角似的把杨剪往前顶,“我对你也一样,但除了你很好看之外,我还知道,你是男的。”
杨剪举手投降,等李白绕到前面看他,发现他在笑着。
于是李白立马又开心了起来,开心极了,他挽上杨剪的手臂,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za外的小镇已经开始燃烧,这也正是李白要杨剪在此地留到现在的理由。大量无处收留的垃圾堆放在街道边,火焰就是从中焚起的,这已经成为居民们处理废物的惯用方式。李白见识过许多次了,他也想让杨剪看看,各种怪味掺杂在到处乱飞的焦屑中,街边建筑刷有各色油漆的鲜艳墙体也早就蒙了层陈旧的灰,烫、混乱、污染、交叠长影、群行的人,这一切在火光摇曳之下生成一种不详的美感——这便是孟加拉国一个寻常的夜晚。
整条街道都被点燃了,通明一如置身一只巨大的纸灯笼,连卷上岸边的河水都被照出星点亮光。李白知道这些火焰会持续很久。
而他与杨剪就在这火焰中行走。
“有时候我觉得这儿根本不像地球上的地方,”李白把双肩包甩到左肩上背着,又去牵杨剪的手,一串小孩哄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在火舌上玩跨栏,“就……完全不像一个世界,太脏太怪了,但也太美了,但我们又确确实实站在这里。”
“你可以不用地球标准要求它,”杨剪眯眼望着一条路外的空地,那是他们停车的地方,“用你自己的标准。”
包括我的老虎吗?李白想。
他顿时觉得杨剪说的很有道理。
而杨剪也确实把“见怪不怪”贯彻到了底——有堆垃圾就在他们的老丰田旁边烧着,可能是把发动机烘得太热了,没开出去多远仪表盘就有了高温提示。杨剪不惊讶,也不烦,找了个没那么多火堆的犄角旮旯,简单翻翻租车指南就把册子递给李白,“等几分钟吧。”他说,怕李白无聊的样子。随后嚼着绿箭下车,从后备箱翻出了工具箱和冷却液。它们也贴着机场所有物的标识。
李白也倒出一颗绿箭丢进嘴里,隔着挡风玻璃,他看着杨剪从裤兜拎出眼镜戴上,掀开车前盖。很快就有小孩来围观了,先是装作不经意路过,接着就是呼朋引伴,李白下车,挤到最前面,他也要一块围观。
可惜杨剪修得太快,小孩们没看尽兴,李白有关半路抛锚风餐露宿的幻想也还是没能实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满街火堆如旧,拥挤依然,摇下窗子让热气冲进来,那感觉就跟亲身拍丧尸片似的。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时李白递出几枚硬币,换回来两杯柠檬汁,喝完了还得把玻璃杯还回去,他一手举着自己的一手给杨剪喂,还没喝完呢,炸雷一响,暴雨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老板拿回杯子就推车收摊了,许许多多类似的小车一时间都挤到路中央,街灯闪烁,火堆也纷纷被浇得气息奄奄,场面一度比丧尸片还混乱。这拥堵一时半会儿是肯定停不下来了,插空钻出去都不现实,杨剪看了看李白,李白也看了看他,关上车窗,李白从包里摸出刚买的防蚊神药给杨剪喷上,车里顿时充塞起一股浓烈的柑橘味。
“以我多年挨叮经验,这是东南亚最强。”他说。
“谢谢。”杨剪可太讲礼貌了,还帮他把挂在耳环上的假发别到了耳后。
“……哥,”李白的脸颊被指节刮到,已经有些发热,“咱们今晚随便找个地方住吧,雨再下大点就危险了。”
“随便住更危险啊。”
确实,外国人住黑店被抢劫的案例在此地层出不穷。
“但一直是你开车,我怕你累。”李白又道。
“还可以。”杨剪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抓紧机会往前挪了一小段。
荒郊野岭,漫漫长路,对他们来说确实不陌生了。
李白最终道:“如果遇到老虎怎么办?”
“你不想遇到吗?”杨剪笑起来,笑得李白也没办法了,双手扶在车座靠背上,他凑过去亲他的脸颊,雨声中依稀可以听到赞歌在响,很微薄,大概是哪家的广播忘记关掉,雨刷器在玻璃上吱吱扭扭地擦着,乱光洒进来,堵在车前的人群怎么样了,李白的余光看不太清,他同样不知道外面的人能否看清自己。至少这个吻放在这里会被归为完全的不洁与不伦,假发就是仅有的伪装,可他还是去做了,可杨剪在目不斜视地挪完车后冲着突然窜到前面险些撞人的皮卡按了两声喇叭,也仍然没有要他停止——杨剪把他挡脸的假发扯了,虎口掐上他的下巴,吻他的嘴。
“哥……哥哥,其实我想开房早点做·爱。”喘息间李白坦言。
“再想会儿。”杨剪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脸。
后来又有大概四个小时花在路上,下着雨,杨剪明显谨慎了许多,只走地图上显示的路,李白也一直撑着眼皮跟他搭话,避免他疲劳驾驶,到地方已经是后半夜了。
雨淅淅沥沥,好比漏斗里最后几滴。
提前跟保安打过招呼,两人顺顺利利地进了片场,路过男一号房前却瞧见灯火通明的,一群人聚在那儿,祝炎棠助理的车挡了外面的路,李白就下车进院找他挪,正好趁着人多再介绍介绍杨剪。
李白知道自己只用说句“这是我哥”,就会有一堆人起哄鼓掌。那干脆把手拉上吧?他可是第一次带人进组,要是有人还不清楚哥哥放在他这儿是什么意思,见色起意想要勾搭,那就不好了。
慢慢走近,他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
昙花居然开了,盛开,统共三朵。大明星穿了件颇具海岛风格的花衬衫,懒懒掐了烟,坐在花盆旁的台阶上与快门声中,垂眼看那雪白花团,又对着围观众人露出笑容。
当晚这组照片就被祝炎棠工作室发出,转到了李白只关注菜谱和acg相关的微博首页。
李白不明白杨剪和他说的“再想会儿”是多久,足足两个晚上过去了,那人和他睡在一个屋子里,却是上下床,他独自躺在自己以前放箱子的上铺里;他也搞不懂杨剪跟祝炎棠是怎么凑到一块的,重新开机的头一天他忙得焦头烂额,下班前还跟团队一块被导演叫去谈话,要聊聊男主最后死亡那一幕,造型要怎么弄才最有美感,最后硬是让他在自己手臂上现做了三道假伤口作比对。等他忙完这一切,往t恤外套了件衬衫,打着哈欠往厨房走,忽然瞧见路尽头的低矮断崖上并排两个人影,背朝着他,大概正在看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背影都是他能一眼认出的,站位保持了一定距离,但绝不是偶然——祝炎棠侧着脸,好像还在说话。
等他爬上这道长坡,跑到那里,杨剪已经先一步去了厨房。李白喘匀了气儿,侧目看着几块太阳能板外的那座小房子,却没急着进去,“我哥去厨房干嘛?”他转头问。
“帮忙杀鱼,”祝炎棠放下烟杆,“他很在行。”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李白眨眨眼睛。
“杀鱼啊。”祝炎棠笑道。
李白转身往厨房走去。
“哎!”祝炎棠叫住他,“当然是在聊你啦!你哥觉得你长大了。”
李白差点一口气呛住,这绝对不是杨剪会说的话,“谢谢剧透。”他回头冲祝炎棠微笑。
“不客气不客气,”谁知祝炎棠也跟了上来,跟他一块循着鱼腥味走,“对了,那只老虎,你最近又看到它了吗?”
老虎怎么会在离人类这么近的区域频繁活动。
在李白开始试图相信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猫仅存在于自己的幻觉时,祝炎棠却说,他摆在道具花圃里的昙花丢了,三朵枯萎的花全都不见,盆也碎了,旁边的土地上有几个大脚印,昨晚被雨冲得辨不出形状,但他觉得它们属于那只虎。
猛兽为何偷花儿已不可考。
或者只能说……幻觉也是会传染的。
那天洗漱之前,李白对杨剪提起这件事,他其实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传染你?而杨剪却只是放下kdle,看了眼他嘴里叼着的面包,表情似有不满。
李白念着这眼神,花了一晚上回过味来,辗转反侧的,天色刚一泛青他就从自己的上铺爬下去,蹲在床边,在背包里翻找。每个动作都放得静悄悄,生怕把杨剪吵醒似的,可是刚把东西找到他就爬上了杨剪的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