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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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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托上方好像悬着一团风,速度一旦快起来,它的力道就很大。

    83驾轻就熟,并没有按照大巴线上的大道走,这一路上颠簸也挺密集。陆汀两手空空却没有地方可扶,只能小腿用力夹着后轮上方的侧盖,后腰隔着一把手枪和一把伞,抵住供能用的氢箱,以防一不留神就被掀翻在地。

    其实也就开了不到两分钟,而摩托速度已经完全提到了稳定状态,83对此地的路况和旧摩托几乎为零的减震效果显然习以为常,随意越过堆在路中央的废弃物,雨衣迎风敞开,兜住猎猎的气流,仿佛只有袖子还在手臂上挂着,下摆已经扑到陆汀的身前。

    下面那把细腰,被朴素的黑毛衣包裹着,偶尔露出窄窄的一小截,看着都冷。

    陆汀对自己说:你要忍住,要沉得住气,要矜……

    矜个鬼啊。

    “你雨衣都快飘起来了!”他高声道。

    83不应声。

    陆汀接着说:“我帮你按回去吧,”试探着,他把那鼓起的塑胶在83腰侧压好,又把那蜷起来的毛衣往下拽了拽,“我能扶着你吗?”

    这回声音放小了,呼呼风声一刮就散,似乎是下意识的,闭上嘴陆汀就不指望身前这位有什么回答。

    却听83道:“扶稳。”

    陆汀立刻心满意足地搂上去,在这之前还悄无声息地摘了面罩,不敢往实了抱,也不敢把脸蛋搁上那副脊背。雨衣的触感滑凉又厚实,他只是想……轻轻地用鼻尖蹭那么一下。

    锈味忽然明显,不知是的确变浓了还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总之将劣质塑胶的味道都盖了个完全,83飞扬的发丝也在此时碰上他的额头。

    于是陆汀不自觉揪紧手中抓着的衣摆,手再使点劲仿佛就能把脉搏握住,他合上眼皮却张开嘴,又闻了两口。

    周身还是黢黑,午夜前的低气压下,霾尘聚得更浓了,只有前方被远光灯破开一道口子,好比雪白小刀插入积灰下的黑色绒布,剩下的不知还有几尺。入侵感就这样压在陆汀肩头,时刻不停地无声堆积,却有人挨在一起,带着他稳定迅捷地向前,于是好像摘下目镜也不用害怕夜盲了。

    渐渐地,陆汀就把身子放松,柔顺地枕伏在了83背后,双手交叉,环在他的腰前。

    83仍然专心驾驶,毫无反应。

    “这些房子都不开灯,也没声音,”陆汀开口问道,“你们家那边也这样吗?”

    “不是。”声音从空气传播,进入右耳,也从胸腔传播,进入左耳。

    “那这里面都有人住吗?”

    “都是快死了的,染上毒瘾又没钱才会住在这边。”83顿了顿,“还有得病的。”

    “什么病?瘟疫?”

    “不止。”

    陆汀咬紧嘴唇,再次望向途径的房屋,它们里面好像只装了一种东西,那就是死,被他事不关己地匆匆路过。这都是他在警校、在新闻和资料片上从没听过的事。先前得知办理跨河大巴乘坐手续那么麻烦,两片区域的交通控制那么严格,他以为只是出于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惯有的隔离。

    直到窄道两侧开始出现少量广告招牌,亮灯的窗户也流出人声,陆汀才确认自己已经进入了大部分人造人真正的聚居区,这片被周围朋友讽刺为“米诺斯王宫”的都城最大的街区。它和它的别称的确相当贴合,就好比一盘错综的迷宫,浮光掠影与黑雾交织,嘈杂掩藏在噤声的破败之中,83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摩托的速度,总是险险和行人擦身,最终在一家酒吧前停下。

    只有两层,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二层窗前挂着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在夜里显得无端寂寞。“aollo”,它的名字。

    抛却这个夸张的招牌,阿波罗酒吧与周围建筑最大的不同是,它的门前墙角没有堆放垃圾。

    “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地方了,”83率先走进去,“我预定了座位。”

    陆汀抬步跟上,绕过走廊里几株挂满空酒瓶的假树,灯红酒绿混着纷杂气味扑面而来,满屋的陌生人满屋的陌生信息素,他一个也不想闻,“不用来这儿,能不能去你家啊?”

    “不行。”83在一张高脚桌前停步,正对的墙面上,仿真的草原落日正在播放。

    其他区域还有深海鱼群、茂密雨林、晴天白云下的沙漠。

    陆汀悻悻然拉开自己的椅子,垂头坐了上去。这一片在此间混乱大厅里其实还算清净,尤其现在83就在面前,铁锈味清晰地拨开其他刺激,填充他的呼吸,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两杯啤酒。”83对站在桌边的女服务员说。

    “我不能喝酒。”陆汀举手。

    服务员颔首,柔声道:“先生,我们的酒是合成的,您也可以选择啤酒口味的味素饮料,只是味道相似,酒精浓度为零。”

    陆汀愣了愣:“这样吗?我只是以前没喝过酒。”

    上次相亲有人想灌他,结果他直接跳窗跑了。现在倒是忽然间很想尝尝。

    83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服务员,却道:“两杯水。”

    “好的,稍等。”服务员微笑着转身,陆汀这才看见她后脑勺上显示电量的荧光屏。

    原来是仿生机器人,看界面应该是大概十年前的那一代,脚在地面上的电磁轨道上滑动,可以实现随时的无线供电。

    “有果汁吗?就要橙汁吧,”陆汀把它叫住,“我请客,水果拼盘也上一个。”

    机器人回身,对他鞠躬,说着又把电子菜单打开,托在手心:“抱歉先生,本店不提供天然食物,需要果味饮料或是维生素糖果的话,可以看看这些。”

    “还是算了,就要水吧。”陆汀把目光从它身上移走,有点不自在。转眼一看,83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正安静地望着墙上投影的金红色地平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搁在桌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着急回家吗?弟弟妹妹他们。”陆汀问。

    “都睡了。”83说。

    “哦。那个,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来看医生的,”陆汀看着那副侧脸,看得恍恍惚惚,在桌下交叉起双手,坦白道,“但来道谢是真。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83转过脸来,居然笑了:“朋友?”

    这笑容虽然短暂,但陆汀确认自己没看岔眼。人造夕阳的艳丽足够以假乱真,不疾不徐地映照过来,有薄薄的笑意晕在他眼梢、嘴角,又好比一条斑斓的小蛇钻过陆汀的喉咙,抓不住鳞片也看不清头尾,只有一点冷、一瞬间的发烧。

    不就是很美吗?美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陆汀呆呆道:“是啊。”

    “我对你……很好奇,”他又道,“以后能来找你玩吗?我也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你不用工作吗?”83反问。

    “我前两天从原来的警局脱编了,还没找到下家,差不多是这样。”陆汀解释道,“来这儿也不是要调查什么,身上没有公务的,单纯是我这个人,我连记录仪都没带,你不用紧张。”

    不过紧张的好像是他自己。

    83只是点了点头,两杯纯净水被送到了桌上,他端起自己那杯,喝下去一半。

    陆汀也喝了一口,在吸管上咬出印子,又道:“说半天我轮到你了,我猜你是个——”

    “捡垃圾的。”83抬起眼来。

    吸管从嘴里滑出,搭在下唇上,陆汀张大眼睛问:“在哪里捡?”

    “第四区。我只是住在这边。”

    陆汀又开始发愣了,第四区,都城的最边缘的那块土地,离他平时生活的特区几百公里,离这里怎么说也得二百公里以上,是他从不曾踏足的地界——巨大的一片旧战场,早就被警方标成无人区直接放弃了,目前用来堆放填埋工业废料和废旧金属。

    二十多年前全球核战的时候,为了把反叛部队堵在海面上,那里也引爆过一颗炸弹,威力确实不小,是都城上空长年盘旋的辐射尘的最初来源。

    “就是撒克逊河入海口那边?”陆汀问。

    “是。”83看着杯中水面。

    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他就不会转头去看夕阳。

    陆汀吸了口气:“那边的辐射值,到现在肯定还是不适合人类居住吧?活动也不行。”

    “所以不要来找我玩了。”

    “可是我没去过那边呢,想去看看,反正辐射尘飘得到处都是,哪儿的半衰期都没过,都差不多的,你不怕我就不怕,”陆汀撑着左边的脸蛋,歪头专心看着83,“而且又不用上班,天天都很无聊,我想和你一起捡,现在就是提倡回收循环,你多个帮手也没坏处对不对?”

    83回看他,道:“幼稚。”

    陆汀眨眨眼睛:“你多大了?”

    83又去瞧那水面了:“二十三。”

    陆汀笑了,甜腻腻地凹下两个酒窝:“我十九岁!我当然比你幼稚啦,不许用年龄说事,那是人身攻击。”

    83果然还是拒绝:“问题是我不需要帮手。”

    陆汀打直腰杆,一脸严肃认真:“你别看我是个oga,我力气很大的,在警校和100公斤的打架都能赢,跑得还特别快。而且,虽然我这个人脑子一般般,平时破事儿有点多也不够吃苦耐劳,但是工作的时候能保证不犯娇气病。”

    对他这种自说自话的执着,83无可奈何一般,又喝下去两口水才道:“你对捡垃圾很感兴趣?那是真的很无聊了。”

    “是啊,”陆汀叼着吸管,还在笑,“谁叫我喜欢——就是喜欢在破铜烂铁里待着。锈味很好闻的。”他闪着眼睫别过脸去,谁也不敢看了。

    之后两人都静了一会儿,似乎一同陷入某种猝然的羞涩和尴尬,至少陆汀可以确认自己就是这样。余光看见83揉了揉眉心,听见他问:“有没有人接你回家?”

    陆汀心里一急,顿时变得极为坚决:“我现在不回家,而且也不用人接。”

    “……”

    “不过要是到时候你愿意送我到车站,我会很开心的。”

    “伞你拿走吧。”

    “外面下雨了吗?”

    “我还要见一个人,一点钟他到这里。”

    “你们之前约好了?”

    “嗯。”

    陆汀一时有点没反应明白,只剩十几分钟了,也就是说再过一会儿,会来一个人,坐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这么近,这么理所当然,以“朋友”的身份吗?难道说83之前所讲的预订也是为了一点钟的邀约。陆汀猛地不知所措起来,茫然、委屈,甚至大股嫉妒……这些东西可谓挥之即来,头一次如此密集地涌上心头,不讲道理地要把他推回家去,按住他的勇气,好像要让他短时间内不愿再觍着脸回来。

    但他当然不肯,长长的一条路,他出发前就看清了,哪有走半步就往后退的道理。一句“那我待会儿就走过两天再来找你”就在嘴边,还未说出,眼前就蓦地一黑。

    并不是他晕了,而是灯光问题,落日熄灭,草原无迹可寻,悠扬的老情歌也瞬间消逝,这片光秃秃的寂静在刹那间显得格格不入,陆汀仿佛听到了一点屋外传来的雨声,人们都在这突至的漆黑中哗然一片。

    紧接着又转为混乱,室内温度迅速冷却下来,电子服务员和机器保安们大概也集体停止了工作,缺乏疏导的大厅翻滚起叫嚷和辱骂。由于门口的电子插销也失去了电源,他们似乎没法推门出去了。

    陆汀紧紧捏着面罩,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戴上夜视目镜也不会有多么理想的效果,无非是红外成像下挤成一团的灰色人影,倘若不戴,眼前就会出现模糊的波状光晕,夹杂在毫无光源的浓黑中,想去看清目光就会涣散,脑袋就会昏沉,陆汀知道这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停电了。”83似乎站到了身边。

    陆汀赶紧跳下高脚凳,凭直觉往他身边靠:“是主线路出了故障?怎么全停了?”

    “应该不是。”83说着就抬步走开,那种笃定的方向感就像是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陆汀只能根据铁锈的气息判断位置,怕自己戴面罩的工夫把人跟丢,慌得冷汗直冒,却在掏出手电打开前被阻拦。

    “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熟悉的声线传到耳边,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他的手腕。

    陆汀本能地反手握了回去,掌根的薄茧和硬骨都被他死死抓在手心,他真怕被推开。

    好在没有。83的呼吸也并未挪远,“跟住我。”他这样说。

    陆汀不清楚自己挤过了多少个人,闻到了几种刺鼻味道,又踢到了几个桌腿和墙角,他只知道83始终拉着他,用一股收敛且平稳的力气,最终猛地停步,周围已经没有杂人了,似乎是到了什么比较内部的区域,他摸到一扇玻璃门,又忽地被人挡在身后,这扇门在下一秒钟被83踹碎。

    “手电开一下。”83松开他,直接踩过碎玻璃进屋,陆汀赶紧把电筒档位开到最高,亮白灯光之中,这是间类似总控室的大屋子,墙上布满尺寸不一的屏幕,全都停机了,值班员握着酒杯醉倒在操作台上,呼呼大睡。83眯着眼睛环视,似乎自动忽略了那人的存在,很快就蹲·下身子,在靠墙的桌下摸索一番,双手拽出一个黑色的机箱。

    陆汀跳过去和他一起拍掉灰尘,箱顶上的标牌露出来,“shoo”,陆汀对它实在眼熟,是发小舒锐家以前生产的东西。

    其实是一块备用的万能电池。

    看起来上了年头,以前各家都喜欢备上几块以防万一,就像每个楼梯间都有消防栓的一席之地,但近年来特区就把这种电池从市场淘汰了,只能使用一次,性价比低又不方便,而且它体积虽大,但和整间酒吧的消耗相比,那点储量就微乎其微了。

    陆汀举高手电,眼见着83起身在总电箱里收拾了两下,拎出一个大插头,就要往电池接口上按。

    “这不够吧!”陆汀听见门外喧闹,应该是有人循着光线找了过来。

    “够了。”83固定好接口,随手把电线垂下,酒吧并没有因此恢复供电,亮起的仅是一小块屏幕和一个主机的电源灯,随即,只见他盘腿往地上一坐,拽来一副破旧键盘放在膝上,转头快速瞄了一眼,他看的或许是陆汀,又或许是门外的混乱,“我弄点电过来,帮忙在门口守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