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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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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芷找上门来的时候,毕宿五降落在一块荒地上,陆汀正在给自己的菜园换土。他采用了过筛分层技术,六米多深的种植层,每年只需用新鲜的土壤更换掉下层部分陈旧的,再定期松动逐层施肥,就能一定程度上维持活性,同时尽量少地破坏蔬果的根须。

    未污染的天然土不是有钱随时都能买到,悬浮在空中对于植物来说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陆汀还是想尽可能地让它们舒服一点。他的发情期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可是邓莫迟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和他见面,调职申请表同样毫无回音,每到这种没事可做的时候,陆汀就喜欢干农活。

    边干还边和他的卷心菜说话。听说适量的音乐有利于植物生长,他也总把自己喜欢的唱片循环播放。

    cy提醒他:“宇宙大力怪先生,世界第一美女到东北舱门口了。”

    比约定早了半小时,陆汀脱下满是污泥的橡胶手套,在手环上按了按,给陆芷远程开门,也关掉音响里一百多年前流行的英国摇滚。

    cy就在门口欢迎:“早上好,世界第一美女小姐,您今天的裙子真漂亮。”

    陆芷的笑声大老远就传了过来:“小汀,求求你了,快把那个名字改过来!”

    陆汀靠在门口,望着走廊,陆芷从暗处走到照明范围内,她今天不是白大褂高马尾,也不是皮衣衬衫高腰裤,简单穿了条花灰的连衣裙,青色的毛衣外套,头发柔顺地披散着,还化了淡妆,确实很漂亮。

    视频不算,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面了。

    “我姐姐就是世界第一美女,”碍于背带裤也沾了土,不好拥抱,陆汀就只能待在一边冲她笑,“最近又偷偷变美了。cy你说是吗?”

    cy道:“我不同意,以前现在,各有美感。”

    陆汀叫道:“喂,你再敢拆我台!”

    “得了吧,”陆芷轻轻拧他脸蛋,“快收拾收拾,下午带你去n-0实验室。”

    “n-0实验室?”这是全联邦保密最高级别的科研地点之一,建在群山里,和特区隔了一个名为“红门”的军事基地。

    陆汀本以为老姐神神秘秘大驾光临只是为了揪自己出去陪她逛街。

    “薛阿姨的项目……下一阶段就要开始了,具体我也不了解,她前两天联系上了我,说想见你一面,趁新任务还没来。”陆芷看着菜园一角地面上的一片小土坑,又道:“我搞到进去的权限了,爸爸和大哥都不知道,我们得快一点。”

    陆汀愣了一下,随即走上田埂,麻利地拔了两只萝卜和一颗紫甘蓝,接着又去摘樱桃。目前成熟的只有这些。陆芷站在田边高声道:“她现在不一定能吃外面带进去的食物!”

    “不吃看看也好啊。”陆汀拎着铁篮爬下梯子,回到陆芷跟前,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气喘吁吁,“姐,我只有这些可送。”

    “带你自己去就好了呀。”陆芷温柔地笑了笑,“那些是什么?”她指向那片小坑。

    “大马士革玫瑰,还没发芽。”陆汀有点想打喷嚏。

    陆芷点点头,拿高跟鞋尖碰他泥兮兮的防水靴,道:“好啦,快去换身衣服咱们抓紧时间出发,让她好好看看,你长成了个大帅哥。”

    在着装选择方面,陆汀一向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他的衣服太多了。只有平时图省事的时候穿警用常服,见的人越重要他就越需要时间选择,譬如每次去和邓莫迟见面,他会提前一整天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不时琢磨一下。

    这回陆汀却不敢耽搁,快速挑了件暗红色的条绒衬衫,阔袖设计有些过时,下·身老老实实穿了西裤皮鞋,简单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好。

    印象中,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给他买红衣裳穿,深的浅的都有。

    陆芷已经在毕宿五外等他,一架轻便的双人飞行器悬在随船停机坪上,仿照战斗机的流线型形制,空间紧凑得只能让陆汀把他的农副产品放在腿上。

    “走吧。”陆芷调高机载音响,一首悠扬的提琴曲。

    “还是我开吧,你穿了高跟鞋。”陆汀紧绷地坐好,又想解安全带。

    陆芷按住他的手,“哎,又不是只有你有一级驾驶证,你姐穿高跟鞋跑五公里都没问题,”说着,她又轻轻拍了两下手背,“别紧张。”

    “我不紧张。”陆汀笑了,揉揉眉头,笑容也变得松软。

    他很想说些感谢的话,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父亲合法的妻子,确切地说,他是一个alha和一个oga在发情期间无法自控造成的错误产物,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的。十几年前母亲作为志愿者加入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封闭项目之后,陆汀就不能再去警局等她下班了,待在那个家里,也不能常常见到父亲,还要面对真正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叫他们“阿姨”“哥哥”“姐姐”。

    只有这个“姐姐”乐意花时间陪他。哪怕后来长大了些,陆汀识趣地搬出去独居,陆芷仍然没有把他忘在脑后。

    现在还在帮他,记挂着这件事,让他和母亲见面。

    “谢谢你,姐。”陆汀道。他又在笨嘴拙舌。

    “还说你不紧张,怎么啦,家庭小聚而已,”陆芷显然也在努力调整气氛,“对了,上次你那个一见钟情,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找到他了,又见了好几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他也知道我的。”其实只有两面而已,陆汀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在一起干活,告别的时候,还接吻了。他说他不讨厌。”陆汀又道。

    “哦——进展好快啊。”

    “感觉真的很好,”陆汀敲了敲腿上绛紫色的萝卜,声音也变得有些甜腻腻的,捋动萝卜根须的手法轻柔得就像那是他所提及之人的发丝,“他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是那种实干派,不爱说话,但是很可靠很温柔。他还特别聪明。我都特别喜欢。”

    “一会儿记得跟妈妈仔细说说他。”陆芷轻笑。

    “我会的。”陆汀也弯起眉眼。

    陆芷弄到的权限级别很高,两人一路顺利,飞行器在光秃秃的赤红色山峦间低回,很快也找到了实验室的所在。待到在会客室坐定,距离他们出发也不过两个小时。陆芷有不少老同学在这里工作,趁着午休时间,她得去和他们见见面,陆汀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

    他的蔬果已经在入口处交了上去,那个武装安保人员答应他,会交到母亲手里。

    直等到一点出头,才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也递给陆汀一套:“陆先生,久等了,还请您先换上这个,套在衣服外面就好。”

    虽说要把自己的红衬衫遮住,但陆汀哪有空去不愿意,他迅速收拾利索,戴上口罩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房间。这是生化防护服,路上遇到的人,有七成都穿着,为什么呢,陆汀下意识不肯去细想。一路又是上楼又是开安全门,弯弯绕绕,随处可见“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警察的职业本能让陆汀较为明晰地记住了路线。

    最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外面停住,门是关着的,走廊放着一把椅子,正对着墙面。

    “请坐。”工作人员道。

    “我不进去吗?”陆汀问。

    “抱歉,志愿者在项目期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当面接触,这是死线,”工作人员解释,“聊天是可以的,她就在墙里,您的对面。”

    “……”陆汀狐疑地看着那面白墙。冷色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

    “通话喇叭给您打开了,马上就能接通,会面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间是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在怀里的记录表上添了几笔,兀自走了。

    之后陆汀把椅子拖近墙壁,敲敲墙面。是混凝土墙,应该还加厚了。他坐下去,安静了几十秒。

    “,是你吗?”女声真的传了过来,从天花板一角——摄像头边的那个喇叭。是沙哑的。

    陆汀攥住手腕:“妈?”

    “小芷真的带你来了,”母亲似乎是笑了,“对不起啊,妈妈不能面对面看看你。”

    “没事,我把您照片调出来了。”陆汀打开手环,把常年存在收藏夹的那张相片投影在白墙上面,是他母亲在警局登记的证件照,他自己从平克的系统上下载的,她穿着工作服露出年轻的微笑,看着他。

    快十五年了。

    “我也没忘了您的样子。”他又道,“您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一直在做一件我认为伟大的事,”母亲顿了顿,又笑了,“妈也想看看你呢,长到多高啦?十八岁,是不是一脸青春痘啊。”

    “一米七五,我没有起痘,”陆汀还在深呼吸,他知道母亲不会再透露什么了,就如同他每次有所好奇时,身边每个守口如瓶的人,“姐姐说,我长成了个大帅哥。”

    “跑去当警察了。”

    “不想枉费我的枪法嘛,”陆汀自嘲道,垂下眼睫,他终于从这女声中尝出一点亲切,让他心中平静了不少,“就是没人敢收我。”

    “我听小芷说了。和你爸爸好好谈谈。”

    “嗯。”陆汀闭上嘴。

    “一个人在悬浮艇上住,还习惯吗?”

    “挺好的,我种了好多植物,”陆汀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伙伴,“可争气了,活了好多,我还带了点东西给您,有萝卜、紫甘蓝,还有樱桃,虽然不太甜……他们说会交给您的。”

    “太棒了,妈一定认真吃,”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养什么小动物陪你?”

    “没有,我不觉得孤单啊,每天事儿可多了,您就别担心了,”陆汀看着投影中的眼睛,不得不说,自己的那双和它们很像,“但我最近想养一条小狗,以前我认识的警犬都可灵可懂事了,现在陪我喜欢的人工作,感觉有一条也会更好。”

    “哇,我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就是想跟您说他呢。”陆汀低头,抠起袖口。

    “那就说说看呀。”母亲像是能看到他的羞涩。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了,是个瘦瘦的高个子,那种很古典很明艳的五官,”陆汀掰起自己的手指头,“他是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只比我大四岁,好像就在一个人养家了,很不容易,所以我想和他一起干活,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其实他还是个特别厉害的黑客,有那种头脑和技术完全不用靠体力吃饭啊,肯定是没找到致富路,等发情期过去我就去找他,和他聊聊这个事,因为他肯定不是愿意收我钱的那种人。”

    “是个alha?”

    “嗯,”陆汀不自觉笑了,“其实都无所谓。对了,他的信息素是铁锈,特别酷对吧?”

    “你呢?”

    “水,他说我是水。”

    母亲沉默了几秒:“,保护好自己,我和你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我明白,但是您真的不用操心,”陆汀握着手环,做出极其细小的晃动,墙上的母亲就好像在听着他讲话,时不时动一下,“他是个很好的人,上次我在他面前发情了,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保护了我。他现在也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讨厌我追他,我会追上的。”

    “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伤。”

    “没受伤,”陆汀声音轻飘飘的,缓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较劲,“108个小时之前,我还亲了他一口。妈,你要对我有信心,认识他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又有什么是必须去做的。”

    剩下的时间不到十分钟了,后来两人之间的话没有变得更密集,生疏还是存在的,离别的时刻肉眼可见地靠近,每句话说起来,似乎也越发地缺少力度。

    陆汀觉得母亲全程实际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你要过得开心,要照顾好自己。

    他也只说了一件事,我很开心,我在照顾自己,您也要和我一样。

    最后母亲好像哭了,工作人员站在陆汀的椅子后面,关掉通话喇叭的前一秒,陆汀好像听到了哽咽。

    他没有哭。

    陆芷就在会客室等他,门一推开,陆汀看到关切的神情,也听到关切的话。她身上的丁香香气淡了些,混上了几种杂味,应该来自刚刚见面的老同学们。

    时间原来只过去了二十分钟,陆汀忽然又觉得不真实了。

    忆起母亲的味道,茉莉,在童年最初陪着他、养育他的味道。被墙严密地阻隔住了。现在她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皱纹、白发,有没有变得瘦弱,他也看不到。不见面是死线,那到底是什么项目?

    他刚才又真的算是和母亲会面了吗?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延续到陆汀回到毕宿五,延续到他给每一块地都换好了土。他不断地回想着下午短暂的交谈,还有另一句话,邓莫迟说更值得关注的是真实。

    可是又如何确认真实,相信真实呢?

    想到最后他都快掉进这个辩证怪圈了。

    十点半,陆汀洗干净自己躺回床上,和cy聊了几句,意识到找ai聊天似乎也是种相当虚幻的行为,虽然不打扰他人,但很容易困惑自身。

    于是他喝了几口牛奶,打起精神翻开聊天界面,找到排在首位的特殊联系人。

    指尖先于头脑一步选择了语音通话,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邓莫迟几乎瞬间接通。

    “你好。”他说。

    “……你好,”陆汀还有点不适应,“老大你在干吗?”

    “躺着。”

    “啊,我也在躺着,你要睡了吗?”

    “我在看书。”

    看书?多复古的一项活动。陆汀连本纸质书籍都没有,却听到细小的纸页翻动的声响。他明白邓莫迟正在翻动着一本书,用手机,和他通话。

    好像世纪之初电影的场景。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

    “那我明天可以去找你了?发情期,我已经好了。”

    “老地方见。”

    “好,我给你带早餐!明天我们吃梨子,”陆汀的语调轻快了些许,“我今天去见我妈了。都十几年没有看到她了,今天也不能算是见吧,就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

    邓莫迟的呼吸声表示,他还在听。

    陆汀接着谈起今天的经历,还有一些之前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童年。逻辑是比较破碎的,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产生太大波动,反映到语气上。邓莫迟就一直安静,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就在陆汀怀疑这人已经被自己的碎碎念催眠时,cy忽然提示,通讯系统收到一个未知文件,占地不小,问他是否接收。

    文件名:83。

    陆汀当然选了接收。是他不了解的文件类型,一接收就自动打开了,全息投影在空中,是个漩涡星系的模样,总体是瑰丽的玫瑰色和白金色,还有着暗黑尘埃带和蓝色星团镶嵌的壮丽旋臂。但有些角度看来,不太完整。

    “83星系。”陆汀喃喃道,“红宝石星系。这是你做的?”

    “你放大看看。”邓莫迟说。

    陆汀照做,就着一个点放大了几亿倍,这才发觉那些发光的点全部由尺寸不同的字符组成,大的组成超新星和射线,小的就是尘埃,组成星云。

    它们竟还有各自的轨道,正在按部就班地运动着。

    “我把写过的错代码都输进这个程序,动态排布,”邓莫迟解释道,“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

    “太厉害了吧……”陆汀激动得又开始说傻话,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团悬在他卧室的天体,“老大你知道吗,83不仅是个星系,还是个世纪初的电子乐队,当时那个国家叫法国,我特别喜欢他们的歌。”

    听对面不语,他又小声地问:“你把它发给我,给我看,我可以理解成送给我了吗?或者借给我?”

    “我觉得你心情不好,思维很混乱,”邓莫迟直言,“我在混乱的时候,喜欢看它。”